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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肉的蹤跡

  • 白牙
  • (美)杰克·倫敦
  • 4057字
  • 2016-02-25 15:24:45

陰森的云杉樹林在冰凍的河道兩旁皺著眉頭。這些樹木剛剛被一陣寒風刮去覆蓋在它們身上的一層白霜,看上去相互偎依,在漸弱的光線下顯得陰郁而不吉祥。

遼闊的沉寂籠罩著大地,大地本身也是一片荒涼,死氣沉沉,毫無動靜,孤寂冷漠,表現出一副非常悲哀的神情。森林里有一種要大笑的暗示,但那是一種比悲哀還要可怕的大笑——這種大笑像斯芬克斯的微笑一樣沉悶,像冰霜一樣寒冷,帶有正確者一貫的冷酷無情。它是永恒的專橫而孤僻的智慧,在嘲笑生命的無益和徒勞。它是荒野,北方未開發的、冰天雪地的荒野。

實際上,那里到處都有生命——蔑視一切的生命。沿著那條結了冰的河道,一隊狼狗在奔跑。它們身上的長毛掛滿了白霜。嘴里呼出來的水汽立即凍成冰,然后掛在毛茸茸的身上,形成白晶晶的霜。

這些狗身上都套著皮帶,連著后面的雪橇。雪橇是用十分堅固的樺樹皮做成的,底下沒有滑軌,整個橇底平放在雪面上。為了不被前面涌起來的雪擋住橇身,橇頭像紙卷一樣向上翹起。雪橇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用繩子牢牢系住。此外,還有兩三條毯子,一把斧頭,一個咖啡壺和一個炒菜鍋。最顯眼的是那個長方形木箱子,占據了多半個雪橇。

一個男人穿著寬大的雪鞋在狗前面跋涉,雪橇后面跟著另一個男人。雪橇上的箱子里躺著第三個男人,他不能再跋涉了——已被荒野征服打敗,再也不會抗爭,動彈。荒野是不喜歡運動的。生命是對它的冒犯,因為生命是運動的;荒野總是要消滅運動。它使水凍結不讓其流入大海,盡情地使滲出的樹液凝固;而最兇狠可怕的是荒野將人折磨和壓垮使之屈服——人是最不安靜的生命,他們始終反對這一名言:一切運動終將歸于靜止。

但雪橇前后的兩個男人一息尚存,無所畏懼,不屈不撓地跋涉著。他們身上裹著毛皮和軟和的皮革,睫毛、面頰和嘴唇上滿是呼出氣后凍結的晶體,弄得面容模糊不清。

這使他們好像戴著鬼似的面具,宛如在鬼一般的世界里為某個幽靈舉行葬禮。但在這一切外表之下,他們是人,穿越著這片荒涼寂寞、嘲笑他們的土地;是兩個小小的冒險者一心想從事巨大冒險,要與陰間一樣冷漠生疏、毫無生氣的強大世界一比高低。

他們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只能聽見他們因身體活動而發出的呼吸聲。四周一片沉寂,那沉寂以可觸知的存在壓迫著他們。沉寂對他們心靈的影響就像深水的壓力對潛水員的影響一樣。

它企圖以無盡遼闊的壓力和不可變更的意旨壓垮他們,把他們擠進自己心靈的最深處,就像壓榨葡萄的汁液一樣,把人類靈魂的所有虛偽的熱情、得意和自負從他們身上壓榨出來,直至他們承認自己的有限和渺小,承認自己不過是微粒和塵埃,在巨大隱蔽的自然力和各種力量的作用與相互作用中無能地、愚蠢地活動著。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短促的、不見太陽的、微暗的白晝開始退去,忽然從靜寂的空中傳來一聲來自遠方的微弱的號叫。那叫聲突然升高,一直升到它的最高音階,持續了一會兒,顫抖而緊張,然后慢慢地消失了。如果那叫聲里沒有某種悲傷的殘忍和饑餓的渴求的話,那可能就是一個迷途人的哀號。前面那個人回過頭來,與后面那個人對視一下。

空氣里又傳來一陣嗥叫聲,像針尖似的刺破沉靜的上空。他們知道這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是在后邊雪地上的某個地方。第三次嗥叫是回答聲,也是從后邊略偏左一點的地方傳來的。“它們在追我們,比爾。”走在前邊的人說,嗓子有點嘶啞,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聲音。顯然,他說話有點吃力。“食物太少了,”他的伙伴回答,“好幾天了,連個兔子影兒都沒看見。”

然后,他們再沒說什么,只是豎直了耳朵聽后邊傳來的叫聲。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把狗趕到河邊的幾棵樅樹中間,準備在那里過夜。他們把那口棺材放在火堆旁邊,既當凳子又當桌子。那幾條狼狗離火堆遠遠地偎在一起,互相吵叫著,但沒有要溜走的意思。

“亨利,我看這回它們離我們夠近的。”比爾說。亨利這時正蹲在火堆旁邊,點了點頭,順手往咖啡壺里放了一塊冰,然后默默地坐在棺材上,開始吃起來。“它們知道在哪兒躲藏才安全,”他說,“最好是吃東西而不是被吃掉。那些狗可狡猾極了。”比爾搖搖頭:“唔,我可不那么認為。”

朋友好奇地看著他:“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它們不狡猾的呢!”

“亨利,”比爾說,故意大聲嚼著豆子,“我喂狗時你注意到它們踢腳的樣子沒有?”

“它們確實比平常煩亂。”亨利承認。“我們有多少只狗,亨利?”“6只。”

“喂,亨利……”比爾停頓片刻,為了使對方能更加注意聽他要說的話,“我說過,亨利,我們有6只狗。我從袋子里拿出6條魚。我給每只狗一條魚,可是,亨利,我卻少了一條魚。”

“你數錯了。”“我們有6只狗,”比爾平心靜氣地重復說,“我拿出6條魚,單耳沒得到魚。后來我又回到袋子那兒,給它取來一條魚。”“我們僅有6只狗。”亨利說。“亨利,”比爾接著說,“我不想說它們都是狗,但是吃到魚的卻總共有7條。”亨利停止吃東西,從火堆上望過去,數著狗的數目。“現在只有6只狗。”他說。

“我看見另有一條從雪原上跑掉了,”比爾十分肯定地說,“我見到7條。”

他的伙伴同情地看了看他,然后說:“等這趟苦差跑完了,我真會美死的。”

“什么意思?”比爾問。“我是說我們這次擔子很重,把你弄得精神很緊張。我是說你有點眼花了。”“我估計到了,”比爾很鄭重地說,“所以,它往雪地里跑的時候,我一看,雪地上有一溜腳印。我再一數狗,還是6只。現在雪地里還有腳印呢!你想看看嗎?我領你去。”

亨利沒言語,只是一聲不響地吃東西,吃完飯又喝了一杯咖啡,然后用手背抹抹嘴角說:“那么你估計是……”

黑暗中什么地方傳來一聲長長的嚎叫,兇狠悲哀,打斷了他的話。他停下傾聽,然后對著叫聲揮揮手把話說完:“是其中一只嗎?”

比爾點點頭:“我當然這么想了。你自己也注意到了狗的叫嚷。”

一聲又一聲嚎叫和回應,把寂靜的夜弄得吵鬧不止。叫聲四起,狗表現出害怕的樣子,擠作一團,離火堆非常近,毛都被烤焦了。比爾又添上一些柴,接著點燃煙斗。

“我看你有些垂頭喪氣了。”亨利說。

“亨利……”他若有所思地吸會兒煙,繼續說,“亨利,我剛才想他比你我以后都要幸運很多。”

他用拇指向下指指他們坐的長箱,示意第三個人。“你我死后,亨利,能用許多石頭埋上而不讓狗碰著就算有幸了。”

“可是我們不像他,沒有人和錢以及其他所有東西,”亨利回答,“遙遠的葬禮可絕不是你我能付得起的。”

“我惱火的是,亨利,像這樣的家伙算什么呀,他在本國是個老爺或貴人,不愁吃的蓋的,干嗎要跑到上帝都不要的地球邊上來——這正是我鬧不明白的事。”

“如果他待在家里,也許會活得很長呢!”亨利同意道。比爾張口要說話,但又改變了主意。他指著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壓迫過來的黑暗的屏障。在那一片漆黑中看不到什么形象;只有一對閃亮的眼睛,像兩塊燃燒著的煤塊。亨利又用手指出第二對眼睛,第三對眼睛。一圈發光的眼睛將他們的帳篷包圍起來了。有一對眼睛不時地移動一下,或者消失一會兒,重又出現。

狼狗們更加不安寧了,它們在一陣突然的驚慌之中跑到火堆最近旁,緊緊地圍繞、偎依在人的膝下。在混亂當中,一只狼狗被擠到營火邊沿,空氣中立刻充斥著狗的皮毛被烤焦的味道,那只狗因痛苦和驚嚇而狂吠起來。這一陣騷動使那一圈炯炯發光的眼睛不安地移動了一會兒,甚至后退了一些,但當狼狗們安靜下來時,那一圈眼睛也安定下來。

“亨利,真倒霉,我們的彈藥都用完了。”晚飯以前,比爾在雪地上放了一些樅樹枝,現在他吸完煙斗,正在給伙伴往上面鋪皮褥和毯子。亨利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開始解鞋帶兒。

“你剛才說還剩幾顆子彈來著?”比爾問。

“3顆。要是300顆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給它們點顏色瞧瞧,媽的!”

他恨恨地沖著周圍閃閃發亮的眼睛揮了一下拳頭,然后把他的平底鞋架在火堆旁邊。

“糟糕的鬼天氣緩一緩就好了,”比爾繼續說,“兩個星期了,一直是零下20多度。我真不該出來跑這一趟,亨利。我不喜歡這兒的氣氛,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說來說去,還是趕緊跑完這趟交差了事,然后咱們到麥格里堡圍著火爐打牌去。這是我唯一的愿望。”

亨利咕咕噥噥鉆進鋪里。他打著盹兒,被朋友的聲音弄醒。“喂,亨利,剛才吃了條魚的那只——干嗎這些狗不咬它呢?我傷腦筋的就是這個。”

“你傷腦筋的東西太多了,比爾。”亨利睡意蒙眬地回答。“你過去從不是這個樣子,現在閉嘴好啦,睡覺吧,明天早上一切都會好的。你胃里不舒服,這才是讓你傷腦筋的。”

他們蓋一床被子并排著睡了,呼吸沉重。火越來越小,他們先前看見營地外的那圈發光的眼睛也越靠越近。狗懼怕地擠在一塊,看見一雙眼睛移近時不時威脅地發出嗥叫。有一次它們吵鬧得很厲害,把比爾驚醒了。他小心翼翼離開床鋪以免把朋友弄醒,給火添了些柴,待火燃起來時那圈眼睛又退后了一些。他隨便瞥一眼擠成一團的狗,擦擦眼看得更仔細一點,然后又鉆進毯子里。

“亨利,”他說,“唔,亨利。”亨利醒來時發出哼哼的聲音,問:“怎么啦?”“沒什么,”比爾回答,“只是又有7只了,我剛數過。”亨利聽到這個消息時咕噥一聲,然后又睡著了,不知不覺打起鼾來。

早晨亨利先醒,把同伴喚起來。離天亮還有3小時,雖然已經6時。

亨利摸著黑準備早飯,比爾把毯子卷起來,將雪橇準備好便于捆扎。“瞧,亨利,”他突然問,“你說我們有多少只狗?”“6只。”

“錯了。”比爾得意地宣告。“又是7只了?”亨利反問。“不,5只,有一只不見了。”

“有鬼!”亨利一邊憤怒地大聲說,一邊放下正煮著的早飯,去數一數狼狗。

“比爾,你說得對,”他肯定地說,“斐蒂不見了。”“一下子就閃電似的不見了。也許因為有大霧,我們沒看到它吧!”“根本不可能,”亨利斷言說,“它們把它生吞活吃了。我打賭它在落到它們喉嚨里的時候,一定不住聲地吠,該死的它們!”“它一直是一只笨狗。”比爾說。“但是沒有哪只笨狗會笨到離群去那樣地自尋死路。”他用思索的目光查看一下剩下的狼狗,那目光立刻總結出每一只狼狗的顯著特征,“我敢斷定它們都不會那樣做的。”

“用棒子都不能把它們從營火旁趕走,”比爾同意地說,“但我總是認為斐蒂有些不對勁兒。”

這是在北方荒野山區中小徑上一只死狗的墓志銘——它與許多其他狗和許多人的墓志銘相比,足夠顯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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