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點(diǎn)絳唇(2)
- 美人如花隔云端
- 青語
- 4338字
- 2015-08-14 16:59:36
五醉酒
羅藝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向這個神秘的青衣女子說起,這原本是他深藏在心里的一段往事,藏在最深的地方,連他自己也不愿意正視。
因?yàn)樗肋h(yuǎn)都不可能娶到秦蕊珠這樣的女子。
門第、學(xué)識、前程……謝之遠(yuǎn)才是她的良配,連她看謝之遠(yuǎn)的眼神,也與看別人不同。他一再想要躲開她,不去想她,可是夜深的時候,落在絹紙之上,那個名字,一筆一畫都是流轉(zhuǎn)的眼波,都是她淺笑低顰:
秦是一個王朝的名字。
蕊是花的心,她是花心里抽出的第一縷月光,浮云流水的第一滴眼淚。
珠是王冠上的明珠,她值得一個王侯一樣的男子,將她視作明珠瑰寶,皓月星辰。
秦蕊珠,秦蕊珠,秦蕊珠……她陰魂不散,他五內(nèi)俱傷,他忘不掉她——不肯,不舍,不能。
他愛她,可是她不知道。
他去青樓買笑,每一張面容都似她;他去酒肆買醉,每一杯酒中都有她的笑渦……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她——她訂親了,如眾人所料,她的父母會將她嫁給她愛的那個男子,姓謝,名之遠(yuǎn)。
羅藝輕輕嘆一口氣,說:“只有謝之遠(yuǎn)才能給她幸福,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琴棋論道,詩書為樂……我一介武夫,如何配得上那樣清雅的女子?”
冥羽微皺了眉:“謝之遠(yuǎn)已經(jīng)死了。”
“那又如何?”在秦蕊珠心中,謝之遠(yuǎn)是他永遠(yuǎn)都無法勝過的名字,哪怕他死了,哪怕他的身體都化作枯骨。
“所以你……”
“所以我千方百計找到天孫錦來求你,想得到一張和謝之遠(yuǎn)一模一樣的面容,在她難過的時候,假扮成那個早已死去的人,哄她笑一笑……我知道她絕不肯正眼看我,我也只是想哄她笑一笑、笑一笑……”羅藝的聲音低下去,越來越低,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多么可憐,又多么可笑,偏偏他放不下。
他喝了大口的酒,醇厚如絲綢,然而落進(jìn)腹中,滿心滿腹都是苦澀。
他的心在燒,臉在燒,天旋地轉(zhuǎn),每一個角落里都是那個女子的眼波,就仿佛初見時候的情景,她笑吟吟地說:“我見過你。”那一日她穿了白色的紗裙,象牙色肌膚,就好象月光的顏色,他不敢正視,卻又不忍不去看她。
一雙手溫柔地?fù)徇^他的眉,撫過他的眼,撫過他的唇,仿佛有人在耳邊說著什么,仿佛……也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女子,也許不是,然而這時候他需要的只是一場放縱。
夜怎樣深去,月怎樣落下,他全然不知。
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怎樣嘆息,怎樣悲哀,又怎樣凝視他年少時候的容顏默默無語,燈花落了一地,他全然不知。
后來……天忽然就亮了。
六出征
面具做好的時候,羅藝又要出征了。
南朝是一個安逸的地方,仗著長江天險,江南富庶,連空氣都比別處甜上三兩分,溫柔鄉(xiāng)中,是英雄冢處。
年年出降表,年年求和,而朝中的士大夫熱中的仍是哪家歌女最好,誰家小妾最美,后庭花唱完,還有臨春樂,張麗華七尺青絲,人人都稱羨。
但總還得有人去打仗。
羅藝向冥羽辭行,叩門,出來一青衫男子,長袖翩然,清雅出塵。羅藝一怔,心中微澀,可是待看清那男子面容,不由訝然:“謝公子!”
那男子作揖:“羅將軍!”竟是女子聲氣,羅藝這才認(rèn)出來,是冥羽——她比謝之遠(yuǎn)要矮上一個頭,身量也瘦弱很多,可是只一張臉敷上去,竟是滴水不漏。
羅藝大喜,說道:“補(bǔ)天手果然妙手補(bǔ)天。”
冥羽取下面具,莞爾輕笑,只是笑,但那笑容里仿佛有一些悲哀。他看不明白,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秦蕊珠身上,其余女子,他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一夕之歡,怎當(dāng)?shù)锰扉L地久?
冥羽將面具交給他,說:“將軍保重。”
平平常常四個字,平平常常的語氣,然后轉(zhuǎn)了身,閉了門。門內(nèi)門外都是杳然,鴉雀無言,就好象里面沒有人,外面也沒有人。羅藝忽然放下心來,真的,這只是一個江湖女子,江湖女子的愛與恨都像是一陣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生不了根,發(fā)不了芽。
——在很多年以后,平平常常的某一個午夜,他忽然醒過來,青白色的月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他的妻依然眉目如畫,可是他忽然想起那個江湖女子,想起她曾說過“將軍才真?zhèn)€風(fēng)采無雙”,那一笑中別有的嫵媚和風(fēng)情。
……要這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江湖女子的愛不是風(fēng),是酒,是烈酒,傷了人,也傷了己。只是那時候他不知道,他也沒給機(jī)會讓自己知道,他以為就這樣了,這樣很好。
江南多水戰(zhàn)。
羅藝站在風(fēng)中,夜風(fēng)吹得戰(zhàn)袍獵獵作響,腳下水波溫柔如女子的眼眸,他忽然想起那個靜坐在繡店中的青衣女子——她看的和他看的,會不會是同一輪清月。
“夜風(fēng)大,將軍進(jìn)帳吧。”有人送上披風(fēng),他下意識回頭,是個小兵,面孔陌生——軍營里人多了去,一個兩個陌生的面孔并算不得什么。
他一點(diǎn)頭,披了披風(fēng)回走。
就在這個時候,一箭飛來,挾著凜凜風(fēng)聲,疾如閃電,勢若奔雷……羅藝一驚,回躲,這才發(fā)現(xiàn)并不止一支箭,是四支箭!從四個方向襲來,在夜色的掩護(hù)之中,力度,角度,無不妙到毫顛。
當(dāng)機(jī)立斷,伏身,取刀,上劈——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堪堪才站定,又一箭飛來,此時他力道已盡,既無藏身處,也無借力處——顯然對方是有備而來,算準(zhǔn)他每一個反應(yīng),這一箭,他是無論如何都已經(jīng)躲不過去。
眼睜睜看著長箭越來越近……
最后一箭竟遲遲都沒有落下,定睛看的時候,先前送披風(fēng)的小兵半跪在地上,黑發(fā)覆在額上,長箭深深插入他的肩,鮮血汩汩而出,染得衣襟艷紅,就仿佛江南春天里的桃花,顏色灼灼。
他觸到羅藝的目光,幾分慌亂,咧嘴想要笑一笑,但是汗水已經(jīng)滾滾落下。
月華如練,羅藝死死盯住他頸上胭脂色的一顆紅痣。
親衛(wèi)兵聞聲趕來,將他圍在當(dāng)中,只一瞬,小兵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對岸也重歸了寂靜,很靜,只有流水悄然遠(yuǎn)去。
羅藝回營的時候吩咐親兵:去將方才那小兵帶來,我要嘉獎他。
過了片刻,便有報告回來:并沒有什么小兵,主公敢情是眼花了。
七成親
羅藝打了大勝仗,一時朝野振奮,龍顏大悅,問他想要什么獎賞,他囁嚅了半天,想要說出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名字,終是不能。
將她當(dāng)作一個戰(zhàn)利品,于她是一場褻瀆,于他又何嘗不是。
然而他終于得到機(jī)會靠近她。
緣起于一個秋日的午后——秋風(fēng)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的,少女坐在秋千之上,呆呆坐著,想她失去的那個男子,她能夠輕易描繪出他的容顏,溫雅俊顏,但是他已經(jīng)死了,死在冰冷的長江里,年輕的面容蒼白得像一張紙。
她忽然再一次看見他,他在對她笑,她以為是夢,不敢出聲,也不敢靠近一步——只怕近一步,便會粉碎。
然而他走近她,撫她的發(fā),柔聲說:“我回來看你……”
秦蕊珠欣喜若狂,想要哭,想要笑,想要大聲喊出來,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低聲問:“你……還好么?”
男子黯然看著她,他說:“……蕊珠,我一直掛著你,你過得不好,我怎么會好?”
“我……”她想說“你走了,我又怎么可能過得好?”可是她說不出來。
風(fēng)漸漸涼了,暮色上來,他說:“我要走了。”
“你……你還回來看我么?”秦蕊珠拉住他的袖,光滑的絲質(zhì),讓她懷疑他是一個實(shí)體,而并不是一個飄渺虛幻的靈魂。
到底拉不住,他搖著頭,漸漸就遠(yuǎn)去了,蕊珠大聲問:“你走了……我怎么辦?”
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吹來,將她的聲音四下里吹散開去。
“明天這時候,你會見到一個人,他會代我……好好照顧你……”像是他的聲音,又好象不是。
秦蕊珠站在風(fēng)里,癡了。
第二天她在校場見到羅藝,技壓三軍,他高舉著皇帝賞的玉如意對她笑,陽光正好,他的眼眸如星。
很多年以后她不斷想起那一幕,忽然惘然了,難道那個秋日下午的叮囑只是一場幻覺,或者一個借口,一個托詞,事實(shí)上她早就傾慕于那個年輕的將軍,英氣逼人的男子?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晚上羅藝留宿在一家叫暝色的繡店,興奮了整個晚上,他不斷地說:“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一直在看我。”
他興奮地像個孩子。
青衣女子微笑著撫過他的眉,她說:“我知道。”余音里有多少繾綣與嘆息,并沒有人聽見。
那一年冬天,羅藝向秦家提親,秦家慨然應(yīng)允。
龍鳳紅燭跳動,羅藝凝視燭光中美人如玉,欣欣地想:什么時候?qū)⒛菑埧崴浦x之遠(yuǎn)的面具給她看,她會不會笑我癡心?忽又想起有一個晚上,他帶冥羽去紫金山上看星星,星光明亮,冥羽的眼睛也燦若星辰——他大概是再也看不到那樣亮的眼睛了吧。
仿佛有細(xì)密的針扎過心上,忽然有點(diǎn)難過。
八放手
南陳亡了國。
不是他不能力挽狂瀾,奈何朝廷不肯信他。他被逼帶兵遠(yuǎn)走,輾轉(zhuǎn)水道,從高麗打回幽州,據(jù)地為王。
離開金陵前他最后見的人是冥羽,她仍坐在幽暗里,面色沉靜,他問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淡然回答他:“不,我不走。”
“陳叔寶是保不住南陳的,金陵城破之日,必然是一場浩劫,冥羽,我沒有別的本事,但總還能護(hù)你周全。”
冥羽的口氣更淡:“我有自保之能,將軍不必掛心。”
他上前一步,握她的手,低聲說:“冥羽……小羽,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愿不愿意?”
那一日她仍穿了一襲舊的青衣,他記得很清楚,她緩緩將手抽出:“我若跟你去,我算什么?將軍,你心里明白,何必逼我說破。”
她在笑,可是笑容里有很多的悲哀,他能看懂——他終于看懂,只是有時候,他情愿自己看不懂。
他不能對不起他的妻。
可是這個女子——她愿意舍了命替他擋箭,愿意成全他與他愛的那個女子,可是不愿意跟他走,她情愿守著殘破的金陵,守一份殘破的記憶。
她能夠直視他的面容說:“將軍才真?zhèn)€風(fēng)采無雙。”可是她不能直視她對他的感情——或者是早知道深情背后的絕望。她的對手并不只是那個嬌怯貌美的秦蕊珠,而是她背后的一切,權(quán)勢,名利,高貴,那是他幼時夢想的生活,秦蕊珠能給他,而她不能——縱然她比秦蕊珠更懂他,更知他,可是她……得不到他。
所以明知他是她心上的傷,血里的毒,命中的劫,也終于選擇……放手。
她有她的驕傲,那是一個江湖女子最后的堅守。
他走的那個清晨,長長的青石路,霧嵐嵐的江南古都,碧氤氤的秦淮河畔,他沒有回頭,所以他不知道,那個江湖女子,其實(shí)是落了淚的。
有時候人的眼淚,不但要背著別人,恨不得連自己也一并背著。
羅成
冬天去了,春暖花開。
流民從南方過來,昔日金陵的清貴和優(yōu)雅都在一路逃亡中蕩然無存。靖邊侯羅藝有時候會想起遠(yuǎn)在金陵的那個女子,會擔(dān)心地想起,她一個弱女子,這樣的兵荒馬亂,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
但隨即失笑:真的,她不是普通的弱女子,她身懷絕藝,是習(xí)慣了刀上舔血的江湖人。這時候她應(yīng)該仍然坐在繡店里,微笑著等流光過去,在無人之時,偶爾想起那個叩響木門的少年。
然而終有一日,有江湖人求見,帶來一個嬰兒,俊眉修目,一見他就笑。江湖人說:“冥羽托我將這孩子帶給您,孩子姓羅,單名一個成字。”
孩子的襁褓是一副五丈長,四尺寬的織錦,錦繡流光,右下角一朵血色牡丹,在光影中放了又收,收了又放,孩子笑嘻嘻伸手來抓,臂如節(jié)藕,全然不知道悲哀。
他問那江湖人:“她人呢?”
“沒了。”江湖人淡漠地回答。
沒了,只兩個字。一怔,想起初見時分,青衣的女子坐在暗處,長發(fā),素顏,靜默如時光的刻痕。
忽然之間,腮上冰涼。
他從沒有流過淚,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他將所有的笑容都給了他雍容華貴的妻,可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滴眼淚,卻是為那個倔強(qiáng)驕傲的江湖女子。
《舊唐書·羅藝列傳》記載:羅藝(?—627年),字子延,性桀黠,剛愎不仁,但勇于攻戰(zhàn),善射,能弄槊,從軍后,因戰(zhàn)屢立功官,據(jù)守幽州為王。后降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