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庶民春秋:田舍小說集作者名: 田舍本章字數: 3240字更新時間: 2018-12-30 01:47:09
第五章 奶奶的家
周發、大老李、高奶奶,三個人坐著電動三輪,有說有笑,沒感到道路的顛簸。等車停下,周發把高奶奶扶下車來,高奶奶的腿發顫,幸好有周發在一旁架著,大老李也趕過來幫忙,高奶奶才沒有跌坐在地上 ——這是一條什么路呀!
高奶奶的家在城鄉結合部的邊緣地帶 ——三輪車開下公路,走進一條小路,曲里拐彎,小路到了盡頭,再往前走,就是一條沒有路的“路”了。在這條“路”上,人走一走已經夠艱難,電動三輪開上去,三個人就扭起了搖擺舞,腰、腿、脖頸,簡直擱不到位子上,七扭八斜,只能以受罪來形容。兩個年輕人,扭就扭吧,腰腿靈活,可苦了高奶奶了。周發要去扶她,高奶奶向他笑笑,搖搖手 ——這是她第一次坐車被人送回家呀!再拐,再扭,在她,或許都會感到是一種恩賜,一種享受,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事,心中只會萌生出感恩與欣喜。
沒路的“路”終于到了盡頭,一座搖搖欲墜的“屋”出現在眼前。高奶奶看看自家的“屋”,再看看兩位不請自來的“客”,嘴角邊動了動,似哭,似笑,是內疚,還是羞愧?說不清,只囁嚅地說道:
“你看看,二位遠道來的,連口水也喝不上,坐的地方也沒有……”
周發二人并沒有去聽高奶奶說些什么,而是徑直走向了屋門。不,這個屋沒有門,只是在原來是門的地方,沿著已經朽爛的原門框,掛著一條用揀來的塑料包裝袋,俗稱蛇皮袋的,再用千針萬線縫納成厚厚的門簾。也管點用,可以擋住點風寒。
這“屋”原來是窗戶的地方,已經用揀來的磚塊和著泥巴砌得死死的。
兩個人掀起門簾進了“屋”,里面是一片黑,剛從陽光下鉆進來,一時什么也看不見,只感到一股嗆鼻子的酸臭味兒撲面而來。大老李受不住,捂著鼻子退了出來,站在門口等周發。周發原也受不住,剛要捂鼻子,立即把手放下了。他不想退出“屋”去,他要等眼睛能看清東西了,把全“屋”看個究竟。
這個“屋”不大,就十幾平方米。最靠里墻拐角處是砌的一盤塌陷了多處的土炕,其余的地方全被揀來的廢品占滿了。除此以外,屋內別無他物。
他忽然發現,在炕上居然有一床破爛得早已退了色的花布棉被 ——呀!這床棉被他好眼熟,這不是給爺爺蓋過的那床花被子嗎?那床棉被早在十多年前就裹著爺爺下葬了,怎么現在又見到了它!他趕緊揉了揉眼睛,再仔細一看,令他更加驚訝,他看到被子里竟然有一個活物在動。他急忙走近炕沿,呀!是一個小男孩兒躺在炕上。
小男孩兒見有生人來,掙扎著歪坐了起來,對這位“天外來客”,他那黑黑的眼珠閃動的是極度的驚恐。自從他爸、他媽和他爺爺相繼離開這個家,快一年了,在這個家里,他就沒有見到過一個生人。現在見到的這位,又是一身“官服”,他那恐懼可想而知,不由得全身微微顫抖起來。
“小兄弟,小兄弟,”周發坐在了炕沿,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專門看望你來的。”
周發剛要伸手去拉小男孩兒的手,“哇”的一聲,小男孩兒嚇哭了,身子往墻角里縮,滿身抖得更厲害。
奶奶趕緊過來,上炕扶住小男孩兒,連聲道:“別怕,別怕,他們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不要怕。”從塑料袋里掏出西紅柿、饅頭和水,遞給小孫子,“快吃吧,一早到現在啥也沒吃,把我小牛牛餓壞了。”
小牛牛伸手去抓礦泉水,又去抓白饅頭。手是伸出去了,還沒有碰到水和饅頭,手又嚇得縮回來,兩只眼睛始終盯著周發,怯怯地,不敢去抓吃的,嘴里卻在咽口水。
“吃吧,吃吧。”高奶奶把水瓶口湊到小牛牛嘴邊,小牛牛抓住水瓶咕咚咕咚猛灌幾口,又停下,眼睛還是死盯住周發。
高奶奶愧疚地說:“同志啊,你千萬別笑話,我這娃從來沒出過家門,沒見過生人,唉!”她一面給小牛牛喂饅頭,一面四下看看,接著道,“我這個家實在是不像個啥了,有啥辦法呢!”
周發不解地問:“你兒子他們呢?”
“跑啦!他和牛牛娘,狠心地丟開咱祖孫倆,都跑啦!”
“丟開你們!都跑了?怎么會呢?”
“唉,一句兩句怎么跟你說得清呢?就在去年,俺們家可是不順,我兒子和他媳婦大鬧了一場。那一場鬧,是我兒媳婦不好,她開的頭,可我更得怨我那下手太狠的兒子!”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我兒媳婦愛發牢騒,總嫌我們家太窮。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話了。可她自個兒也不爭氣嘛,從胎里就沒有把俺家牛牛長好,自打俺家牛牛一下地就是個癱子,這給家里更添了困難,能怨誰呢!”
“小牛牛是癱子?”
“都快七歲了,牛牛一直癱坐在床上。可憐他那兩條腿,都成了兩根干木棍子了。”
“快讓我看看。”周發剛要去碰被子,嚇得牛牛“哇”的一聲,將頭鉆到奶奶的背后去了。
高奶奶趕緊回身抱住牛牛,一面對周發道:“別看啦,會嚇著你的。”
“哦。”周發又問道,“為小牛牛,他爸他媽也不該扔下他跑了呀!”
“那一天是怪我兒媳婦,家里是窮,可她不該硬逼著我兒子立馬就去找政府。政府是那么好找的嗎!”
周發聽得有點發急, 道:“咱們的政府不是舊社會的衙門,你們怎么就……”
“這個我懂!”高奶奶道,“可小牛牛他太祖爺爺當年留下話的,不準我們有困難就去找政府,更不準扛著他的名號找政府。我們當后人的,不敢違抗呀!”
“他太祖爺爺?是誰?”周發越聽越覺得其中有原因。
高奶奶覺著自己說走了嘴,頭低下了,汗都快憋出來了,一抬頭,趕緊轉換話頭,道:“那一天,他們兩口子,一個推著逼著催他走,一個挺著犟著不動彈,一來二去,終于動起了手。他爺爺上去想拉,不想被我兒媳一搡,摔到了地上。我兒媳不是故意的,可我兒子不干了,真急了,狠狠地給了我兒媳幾下,我兒媳在地上連滾帶爬,哭著喊著,從地上猛地翻起來,捂著臉,尖叫著,跑了。這一跑,至今沒見再回來。”
“你兒子呢,沒有到處去找找?”
“找啦,找遍啦,就是死不見魂,生不見人。有啥法子呢。
“過后,有一天,怪我老頭子嘴碎,說了我兒子幾句,言詞稍稍重了些,我兒子受不住,一跺腳,也跑了,臨了甩下一句話:‘不掙下大錢,死不回來!’”
“你兒子他不該再跑呀。”
“說的是呢。”高奶奶抹了一把淚水,接著道,“他這一走,咋辦呢?人還得活呀,癱娃娃得養呀,熬著吧!我們祖孫三口三張嘴,全都壓到我那老頭子一個人身上了。可他畢竟是六十好幾的人,又有滿身的病,經不住呀,每天沒白天沒黑夜地四下里揀廢品。這不,揀了這一屋子,沒等到賣,一撒手,一句話沒留,走啦!他是熬不住了呀……”說著說著,高奶奶已是泣不成聲。小牛牛更是“哇”的一聲,緊緊抱住奶奶,祖孫倆哭成了一團。
周發聽著聽著,開始只是流淚,隨后抽泣起來,兒時在家里渡過的艱難歲月和爺爺奶奶的死,一股腦兒全都涌上了心頭。他控制不住,緊抱住頭,哭出了聲,蹲在地上。
大老李雖是條硬漢子,可也是苦出身,過去遭過不少罪,現今聽著高奶奶的哭訴,心里一陣陣發顫。他獨自站在門外,頭斜仰著看著天,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他一把擦去,揩在身上。
哭了一陣,周發止住悲聲,一拍大腿,站起身來,道:“奶奶,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親奶奶,我不會讓我的小兄弟再挨餓了。明天開始,我早上六點,準時來幫你撿苦苦菜,撿得多多的,幫你送到市場上去賣,讓你多賣些錢。”
大老李站在門外接口道:“這事兒有我一份,每天接送高奶奶,我包了。”
周發道:“賺錢的門路還有,我們再想想。我不信,現在有這么好的政府,這么好的社會,還有多少熱心腸的群眾,怎么就養不活你們祖孫倆?”
高奶奶放下牛牛,爬下炕來,倒頭就要給周發跪下。
嚇得周發一把把高奶奶抱住,喊道:“奶奶,你就是我的親奶奶,今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呀!”
大老李在門外喊道:“行了,啥話也別說了,就這么定了,明天早六點,咱們高奶奶家門上見。”一撩門簾,把頭伸進門里,對周發道:“不早了,上車吧,我送你回城。”
周發看了看表,道:“你不是把我送回城,是要把我直接送回單位,還得跑快點,下午我要遲到了。”
“你還沒有吃中午飯呢,”大老李突然也感到自己餓得厲害,“你不吃飯,就去上班?”
“還吃啥飯哩,沒時間了。你不知道嗎,今天我可是不敢遲到呀,再遲到了,那是罪上加罪,今后我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大老李明白了,道:“真是,忘了你們那位尖嘴猴腮的當官的了。快上車!”
兩個人匆匆上了車,車后揚起一陣泥土。只剩下灰土里的高奶奶,滿眼的淚,在門前站著,久久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