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逝的紅蓋頭
冬天,山里格外蕭條,灰色的枯草被風吹得呼呼作響,似野鬼哭嚎。英子背著鋪蓋孤獨地走在這幾十里看不到一戶人家的山路上,心里難免有些凄涼。
到了,到了,英子有些興奮。不管怎樣,家總是每個人割舍不掉的牽掛。村里沒變,依舊是那破落的小院和破舊的土窯,像冬天樹上殘余的葉子,稀稀落落散落在這貧瘠的山里,被風吹得瑟瑟發(fā)抖。家里還是那幾口破窯,里面黑洞洞的,沒有一點聲息。英子的興奮似潮水遇到礁石,立刻退了回來。
“媽,我回來了。”英子叫著。母親從窯里出來,顯然很高興,依舊是那身破舊的衣裳,只是老了許多。雖笑著,卻難以掩飾悲哀的神色“。英子,你回來了。”說著接過鋪蓋。
“華子她們幾個呢?”
“出去玩兒了。”
“噢”!
英子家五個孩子,她是大姐,還有三個妹妹和一個不滿兩歲的弟弟。
窯里沒生爐子,有點冷,炕卻還熱著。炕上爬著一個小孩子,顯然是英子的弟弟。“來,姐姐抱。”小孩怔怔地看著,英子有些傷心,為了消除世俗的偏見,她拼命地學習,有半年多沒回來了,小家伙不給姐姐抱,還哇哇大哭起來。英子急了,手足無措地哄道:“別哭,寶寶乖,別哭。”“誰在欺負我的乖兒子?”父親在院里嚷道。“誰欺負你那寶貝兒子,他尿了。”果然,炕上又多了幾個圖案。“爸爸”,“嗯”,“你回來了。”父親平淡地說,抱起他的兒子,“噢!我的乖兒子,給爸親一個。”父親對英子的態(tài)度沒變,還是那么冷淡,只是自從有了弟弟后,倒不見了他那陰沉的臉。
“那個發(fā)夾是我撿的,你給我。”
“你頭發(fā)那么短,能夾住什么?”
“姐,我要,我要??”
隨著聲音,院里跑進三個女孩,又臟又爛的衣服,蓬亂的頭發(fā),顯然幾天沒梳過。英子跑出來,看見妹妹們的樣子心里難受極了,她在縣城見過的女孩全都穿得又漂亮又干凈的。
“大姐回來了。”
“大姐,你回來了,看我們撿到的發(fā)夾。”一個小紅夾子放在英子手里。
“嗯,很好看。”英子不愿掃妹妹的興。
“那給大姐吧!”
“大姐不要,你們夾著更漂亮。”
“那咱們三個一人夾一天。”
英子只覺心里難受,不知是高興還是傷心。
冬天天短,很快,夜籠罩了這個山村,掩蓋了它的蕭瑟,呼呼的北風卻又給它加上了恐怖氣息,讓人膽戰(zhàn)心驚。
英子很困,卻無法入睡。睜著眼,四周漆黑,有弟弟的哭叫,接著便是一陣吵嚷。英子忍不住穿了衣服。下炕去隔窯,隔窯的燈亮著,走到門口,聽到父母在隔窯的對話,英了怔住了。
“再緩緩吧,娃剛回家。”
“那怎成,彩禮都送來了。”
“不知娃同意么?”
“取得起媳婦的都是好家庭,又沒虧待她,她就知念那無用的書,又不會針線茶飯,人家肯要就好。”
英子的神經像被刺了一下,猛地推開門,淚早已彌漫了臉。父母先一驚,母親低下了頭,父親詫異地看著英子。
“你都聽見了。”
“為什么?”
“為啥,還不是為你,為這個家。”
“再有一年我就畢業(yè)了。”
“哼,還不知考上考不上?就算考上,哪來錢供你。遲早都是婆家一口人,我們供你圖啥?你媽沒念書,還不是一輩子過來了。”
“我不,我不??”英子無助地發(fā)抖。
“你嚷啥?明天人家來帶你去縣城買衣服。”
“媽??”
父親干咳了幾聲,怕是被煙嗆的。
“媽知道你想念書,可女娃大了總要嫁人的。”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英子怒吼著奪門而出。
她有自己的夢,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這一切將要化為泡沫,英子感到心被撕裂,一片一片拋掉,任風吹散。人本就無奈地活著,這無奈把人折磨得極其脆弱,失去了唯一依賴的希望,便任憑命運擺布了。
第二天,英子去了縣城,連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跟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去縣城。
日子定了,十天后。
這些天,她像一個木偶,失去了知覺,也失去了靈魂。母親只是嘆息,父親終日喜悅著,逗著他那寶貝兒子。
“娃,早些睡吧!明天起早些打扮,這終身大事,隨便不得。”
“媽,我真舍不得學校,我想上大學,將來接你們進城。”英子哽咽了。
“媽知道你心里苦,媽對不住你。”母親也流淚了。
“別讓妹妹像我一樣,別讓妹妹像我一樣!”英子激動起來。
“往后要好好過日子,別讓人笑話咱。”
英子的心像在冰里浸過,涼透了。
母親拿出一個包,打開,里面是一匹紅紗巾。
“這是媽結婚時頂?shù)纳w頭,明天頂上吧!別人抱你到車上,千萬別說話,要觸霉頭的。”
英子只覺著這紅紗巾紅得刺眼,紅得呆板。她曾經做夢,將來定要穿上潔白的紗裙,擁抱心愛的人,接受世界給她的祝福。
父親進來了。“英子,別怪爸,爸也是不得已,你弟弟還小,要吃奶粉,他可是咱家的香火啊!這是戶好人家,不會虧了你。”
“我知道,你給我的太多了,你還給了我命,不是么?”英子冷冷地說。
“知道就好。”父親嘆了口氣。
天雖寒冷,夜卻沒有凝固,仿佛春天河里的冰,忽而被透明融化了。英子仔細地穿著衣服,院里已忙作一團。家里窮,也得請客沖喜。英子走出院子,呆呆地望著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大山,它是那樣的破敗不堪。英子手里握著紅紗巾,這象征幸福的紅蓋頭,真想撕碎它,拋在風里,讓它在這個世界消失。
風刮得格外厲害,英子對院子里忙碌但又快樂的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弟弟妹妹依然熟睡,她一一親了她們。她等待,等待著這個她不想也不屬于她的幸福時刻。
鞭炮響起,迎親的車來了。英子在此前悄悄地吞下了整瓶藥片,自己蓋了蓋頭。畢竟這是每個女孩所夢想的。英子也有夢,她不為任何人頂這蓋頭,只為自己,只為自己!
一個健壯的男人抱她出去。風很大。她的蓋頭被風吹起,飄向天空,很快被風吹走,消失在這空曠的山野里。英子臉色慘白,眼角在滴熱淚,心中卻留下了夢境中的永恒的微笑。
(選自《黑眼睛》2002年第2~3期,獲第四屆“陽光杯”征文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