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心情
中考成績公布以后,我煩極了,仿佛這個世界是方的而不是圓的一樣。心情真是糟透了,造物主,或者不是造物主,是那討厭的分數線,要么讓我夠線,要么就差他個七八十分、二百分,可就偏偏只差那么一分。可惡的一分。
我的心情煩透了。我漫無目的地在山腳下的小路上走著,這里不再有家人的埋怨、朋友的惋惜。說真的,父親那長長的嘆氣似乎有千斤重,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煩透了,我似乎在逃避,不,我本來就是在逃避。我討厭我的軀殼,如果沒有軀殼該多么好;只有靈魂,就不必每天為了生活而去忙碌。世上的人真好笑,他們為了活著而不停地奔波,可到頭來還是一死。這生與死之間好像有條橡皮筋,人就在上邊不停地跳來跳去。
我煩透了。世界似乎要爆炸。我煩,我能逃避別人,卻逃避不了自己,逃避不了自我內心的煎熬。不知不覺中,我抬起頭,自己已不知何時到了半山腰上。我只知道,我在不停地走。
山腰上有一片草地,草是綠的,綠得讓人心煩。那些綠在動,在山風中胡亂舞著,舞的我心頭一陣陣眩暈。我覺得我整個身體都在膨脹。我似乎聽得到我的骨骼在響,腦袋里一片混亂。我真不知道,地球是否有我的腦袋大。
這時,一個黃色的身影躍入我的眼簾。這身影,不,確切地說是個女孩,是個穿著黃色襯衫的女孩。她正坐在草地上,雙膝并攏,膝上放著一本書,看上去很安靜,仿佛周圍的一切與她無關的。真可惡,我煩透了,她還有心思讀書,而且是那么安靜,仿佛我不是站在這兒,仿佛我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一樣。
我真想罵聲“混蛋”,這個普通音節飽含著我一肚子怨恨。她抬起頭來,望了望我,眼神中沒有一絲驚異,仿佛我的存在沒有給她帶來干擾。她的目光就像一滴水,一滴晶瑩剔透的水,一滴可以洗凈塵埃的水。她的眼睛好像專是為了感化萬物而生,我似乎為方才的發火有點悔意,甚至認為對她發火是一種罪過。
“對不起,我很煩”,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向她解釋,似乎這解釋很有必要,而且是一定要有的。我在她的面前坐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坐下來,就好像她讓我坐下來一樣的。
“這里還有別人嗎?”她把眼神從書本上移開望著我,依然是那種眼神,不過她說話了,她說“這里還有別人嗎?”奇怪,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可是她卻說了。
“是啊,這里還有別人嗎”?我反問了一句。即使她問了,我也要再問一遍。我不喜歡別人傲慢。因為,我的就是我的。
她沒有說話。她合上了書,是一本《簡愛》。她仍然那樣坐著,像是在聽我說話,又像是根本不知道我是否存在一樣。
我煩透了,可你還在看書,而且那么的“安靜”。可我又覺得自己沒有道理,自己煩透了干別人何事,更何況又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
“對不起,不該對你這樣說話,我們從不認識。不過,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很煩”。天哪!人家怎么知道又如何知道呢。我懷疑自己是否吃錯藥了。她依然沒有動,我說了那么多,她都沒動,一點也沒動,她只是不出聲地聽我敘述。
“我煩透了??”我滔滔不絕地敘說。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對她說,有沒有這個必要,但又覺得必須去說:“??只差一分,你懂嗎?差一分就上分數線了。”
她抬起頭,輕輕地抬起頭用手將額前的長發向后溫柔的一攏,輕輕地說:“這不太糟”,話音很輕,仿佛是飄浮在空氣中的音符,讓你沒理由不去聽。我又開始恨她。我滿以為她會說:“這太可惜了”,我的朋友都這樣說。她雖然不是我的朋友,但她不可以這樣說,她是拿我開玩笑,她這是報復,報復我方才對她的發火。
“糟的是你對自己沒有信心。”她望著我,眼睛透明,那么晶瑩,那么剔透,沒有瑕斑,仿佛一泊明澈的湖水。她望著我,她的眼睛發出一束奇特的光,像“佛”頂的靈光,又沒有那么威嚴。那是很溫柔的一種光,是一種透明的光,讓你似乎看得見,又似乎看不見。糟的是你對自己沒有信心,她對我這樣說。我沒有反駁,也無法反駁。她的眼神我不能反駁,我不想破壞她的眼神,哪怕是一丁點。
“你一直在說,你煩透了,但煩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她在說話,不管我是否在聽,反正她在說。我也在聽,我想,我沒有理由不聽。因為她在對我說,這里是沒有別人的,只有我,她一定是在對我說。
“你很煩,是嗎?”她開始問我,聲音很好聽,“是嗎?”尾音很輕,很悅耳,仿佛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音樂,讓你幾乎忘記她在問你,我很煩嗎?我問自己,我似乎已經不煩了,至少現在不,可我依然煩,以前煩,以后也煩,不煩的時候,也只能是現在,僅僅只有現在。
“是的,我很煩,煩透了,只差一分”。我知道,我是在回答她,但好像是在對她傾訴。
“為什么不看書”?我問她,這是她問我的問題,可我卻又問她,我不懂我為何要如此問她,不過,我馬上找到了一個理由:“你在看書,是不是因為很煩。”我想她一定會笑的,這個問題很可笑,就像人休息是為了活著,人活著也是為了休息一樣可笑,我想她一定會笑的。
“是的,很煩”。她半張著嘴,輕輕地說那四個字,好像不是說出來的,而是飄出來的一樣。是的,很煩,我覺得驚奇,她會煩嗎?我想,她不應當煩。你不知道,她跟天使似的,用這個比喻恰當極了,她真跟天使一樣,天使會煩惱嗎?不,永遠不會的,天使很快樂,很可愛。
“你認為我沒有煩惱”?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輕輕的點了點頭,連我也感覺不到是否點了點頭。
“是人,都會有煩惱的,你說是嗎?”她問我,但她沒有給我回答的時間。她緊接著又說;“其實,沒有煩惱才是最大的煩惱。”她在撒謊,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在撒謊。她的眼神充滿憂郁,我知道,她是在自我安慰。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她說。我知道,她要走了,她站起身來,向前走去,腳步很輕、很輕,她向前走去。我似乎有點怨她。這時她忽然停了下來,頭微微一低,然后輕輕轉過身,“最糟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她說。這是她說過的話,她在重復第二遍。她走了,走的很突然,就像是從草地里鉆進去一樣。她走了,跟來時一樣,很突然。
我開始安靜了。回到家我整理好書本,明年再奮斗一年也許會好一點。
我出去逛。任憑雙腿去走,去那兒都一樣,反正是瞎轉,我沒有時間去想該去哪兒,我心里此時覺得世界仿佛是我的一樣。
驀的,一個身影在眼前一閃。是她,她走路的身影我永遠忘不掉,總是那么輕盈飄逸,讓你懷疑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飄,輕輕地飄。
“是你”?她發現了我。她的眼神仍然是那樣的透明,那種讓人喜愛的透明,只有在仙境才會有的透明。
“分數降低了兩分,你知道嗎?”我想說知道,可又沒說,我不忍心說。我只是說:“太好了!”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是嗎?”她的眼神很平靜。
“是的”。我不敢對她撒謊,也沒有必要對她撒謊,不過我仍然要謝謝你。“你煩不煩了?”他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很長。
“不煩了,你呢?”我很奇怪,我似乎對她很關心。我問她,她既沒肯定,也沒否定,只是輕輕一笑。那笑讓你覺得好像是在說不,又像是在說煩。
或許,世上真有所謂的緣份,開學第一天我就碰到了她,是在班里。說清楚點,她與我同班。
“真是有緣”??
“我叫歐陽碧云,你呢?”她問我,問我的名字。
“白志皓”,我回答我叫“白志皓”,這仿佛是在交換。記得小時候,我常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條上與小伙伴交換,這不像嗎?她說她叫“歐陽碧云”,我說我叫“白志皓”。
我們一直在一起,什么都說,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一些雜七雜八的學問,究竟說些什么連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一直在說,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
與云在一起,會覺得很快樂。云,我就這樣叫她,她叫我皓。我說歐陽碧云叫起來太啰嗦了,太浪費時間了,她說她的家人都這樣叫她。為了節省時間,她也叫我皓。
云很聰明,她的學習很棒。
“云”,我對她說:“我如果干壞事,第一個搭檔就是你!”
“死耗子,想拉我下水。”云有時叫我死耗子,大概是“耗”和“皓”同音吧!她好像很生氣,但我知道,她沒有生氣。這時候的她,很動人,真的。她抿著嘴:“說說原因,你的歪理頗多。”
有你做搭檔,不會挨批評的,你的學習特好,所謂:一人得道,仙及朋友。
“你干了壞事,真的會拉我下水嗎?”她望著我,柔聲道。她的眼睛很大,她在企盼著我的答案。
我會嗎?我問自己,不會。我很快就在心中找到答案——不會,可我沒有回答她,我沒有說,我不會,我對她說:“你說我會嗎?”
“真是近墨者黑,我們認識不到一年,你就被感染了,歪理也不少”。我笑著對她說。或許真是如此,我家與云回家有一段同路。這段路,我們總是一起走,也總會談一個問題。而我的見解總近乎“歪理”,她從不提出異議,總是靜靜地聽,好像她就是我的忠實聽眾。她低著頭,輕輕地走,雙手不停地在衣前互相搓弄。我的歪理頗多。我說:“頭懸梁”簡直是愚蠢透頂,那樣根本沒什么效率可講,還不如大睡一覺,然后再大干一場。我說:“不是干每件事都要問個對錯的,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絕對的對,也沒有絕對的錯,只有勝和敗??”我就是這樣說,她聽得很認真。有時她會說:似乎有道理。她說我是個“歪理哲學家”。我天天講歪理,因此,我懷疑他是否受到了我的影響。
“死耗子,我真的被感染上了鼠疫”?她咯咯的笑,她的樣子倒像只可愛的“小老鼠”。我不知道“小老鼠”這個詞用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特別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身上,是否恰當,可她的樣子帶著幾分“頑氣”。那種“頑氣”似乎是她特有的,讓你覺得,她就是童話故事里的“小老鼠”一樣,處處讓人憐愛。
畢業晚會上班主任說:“這是你們為你們的成績而歡笑的時候”。我倒覺得,這晚會就像分別前邊流淚邊聽狂歡曲一樣。
“皓,該走了”。云催促著我,我收拾了東西。其實,也沒什么東西,都是些分別留言什么的。
“你怎么了”她仰起頭。
“沒什么,我可以送你回家嗎?”我心里很亂,不知怎么了,我想與云多呆一會兒。
“好啊”!云很高興:“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回家”。
我們說了很多,她說,她收到了好多紀念品。
“我們坐一會好嗎?”云望著我,遲疑了一會兒道:“皓,你不高興”?“沒有的事”。我們坐在路邊,云就在我的一側而坐。我似乎可以聽到她的心在跳。
“再有一段時間,我們就要說聲告別了”。我覺得一陣痛。云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聽。
可是,不久我們就??我聲音有些哽咽,索性不說了,不如一起哭,哭個痛快,管他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該哭的時候不哭,還等什么時候哭。
我在哭,哭的時候,還在流淚。
云在哭,哭的時候,也在流淚。
朋友對我說云要走了,問我是否送她。我說,或許要去吧!
云或許已經走了,我沒有去送她,我怕我受不了。真的我好怕。
朋友化杰來找我,問我為什么沒去送云。他們都認為,我一定會去的。
三天后,列車把我帶進另一個城市,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選自《黑眼睛》2000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