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倉促上路了。
黑乎乎的荒山蹲在鉛灰色的天空下,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覆滿苔蘚的石階順著山勢,繞過茂密的灌木叢拐了個彎,那座廟宇就在那里,圍墻高壘,墻粉斑駁,仿佛是為了與我相見,才推開紋絲不動的空氣,顯露出蒼老而威嚴的龐大身軀。
廟前蹲著一對石獅子,我穿過它們跨進前殿,這時一道人影從窗后一閃而過。
“表舅?”我跟了過去,前殿的后窗對著外形大小都差不多的中殿,兩座建筑間隔著光禿禿的空地,沒有人,那道影子也許是鳥雀飛過的投影。
住在近郊農村的表舅帶著表舅媽進城看病,說是徒步到城邊荒山上這座古廟等我接應。雖然挺想讓他們坐車進城的,但為了結束他老人家在電話里關于二十多年前送給我家一袋玉米的沒完沒了的回憶,我只好趕緊歡天喜地地應承了下來。
現在我花了兩個多小時、倒了四班地鐵趕到了約好的地方,這座深藏于荒山的三進深的建筑里卻根本沒有人,手機也沒有信號。既然答應了,總是我的責任。匆匆晃了一圈后,我決定下山,至少得有手機信號了,才能聯系上他們。
從灰撲撲的廟門跨出去的一剎那,眼前的景象忽然變了,像在兩個電視頻道間迅速切換一樣,廟宇不動聲色地閃到我面前,身后的高墻和殿堂卻化為一片荒山。
確定自己的眼睛沒問題后,我滿腹疑惑地轉過身,往山下走了兩步,再一看,荒山再次愁眉苦臉地溜到了我身后。我確信自己剛剛才一腳跨出門檻。
來來回回一共試了十多次,無論我向哪個方向出發,結果都是邁著兩條腿筆直地走進這座荒山古剎。前胸和后背的冷汗濡濕了T恤,我弓著背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總覺得視線的死角有什么人在窺視著我,門口那對石獅子似乎會趁我不備悄然轉過頭來。
枯坐半晌,心一橫,我起身向破廟深處走去。我倒要看看能走到哪里。
很快,高高的灰色圍墻攔在眼前,像是一直豎到了天上,不借助工具不可能爬得出去,而且就算爬,估計也只是莫名其妙地再次爬進來而已。
我失望地拖著腳步往回走,那兩扇對開著的廟門不知什么時候竟悄無聲息地合死了。我試著猛踹一腳,木門的反彈力震得我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透過一指寬的縫隙往里張望了幾眼,冷汗就順著太陽穴慢慢地淌了下來:在我沿著這座三進深的破廟的中軸線打了個來回的時間里,有人用五六根成人手臂粗的木板條把廟門封死了,木板條從門底下一直壘到半人高的位置,整個過程詭異地沒有發出一丁點錘敲的聲響。
手機依然沒有信號,我背靠圍墻坐了下來,頭昏腦漲,太陽穴突突直跳。我不信鬼神,此刻寧愿相信是某種突發的精神病導致的臆想,或者是被人不知不覺地下了迷幻藥。半個多小時過去了,無數個猜想在我腦海里翻攪成一團,手心的汗水把手機背面浸得黏糊糊的。
手機屏幕毫無預兆地亮了,跳出一條提示消息:您已加入有聊群“山神廟”,可以開始聊天啦!
有聊是一款聊天軟件,我被拉入了一個陌生的聊天群,眼下手機雖然沒有信號,Wi-Fi卻顯示滿格。手機屏幕上的消息數像秒表數字似的快速增加,一點開屏幕,十幾條信息就刷了過去,最新一條是一個叫“女英”的人發的:
“咦,新人呢?怎么不說話?歡迎你哦!”
很快有人回她:“一個小時不灰,你再歡迎不遲。”
“娥皇你太悲觀啦,”女英說,“嫦娥只是個意外,她如果聽勸是不會灰的,不是嗎?”
嫦娥?居然真有人給自己取這么俗氣的網名,此外“娥皇”“女英”這兩個名字也很眼熟,我溜了一眼群成員,“睚眥”“九天玄女”“司馬相如”“董雙成”“南柯太守”“刑天”等,共有十來個人,我的網名“X”在其中特別顯眼。這是個沒有群主和管理員的自由群,有聊去年推出的新功能。
“新人,新人說話呀,嚇壞了嗎?”群里又彈出一條女英的信息。
荒山像是在昏睡,鳥叫聲也絕跡了,聊天群里的人雖然熱鬧地聊著,悚然寂靜的氛圍反而越發明顯,熱鬧只不過是飄浮在黑水潭上的絕望而稀薄的霧氣。有聊有錄音通話功能,但這些人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只打字,不發聲。
娥皇發消息說:“卷軸。”
她這話是指我,因為女英很快回復道:“對哦,X還沒拿到卷軸吧,名字還沒改呢。”
我不明所以,幸而一個叫“九天玄女”的人告訴我去找一只銅制大雁,卷軸就叼在銅雁嘴里。
我才把這座廟粗略地瀏覽過一遍,空蕩蕩的,沒見到什么銅雁。因此沒理會他們的話,又試著踹廟門,仍舊失敗,只得懷著試試看的心情步入廟宇深處。灰色的墻,黑色的瓦,連清漆都沒上過的木料門窗,這座廟像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卻懷揣著最后一樣值錢的寶貝——在最里間的東北角,的確立著一只半米高的銅雁,雙翅舒展,引頸向上,呈現出靜止的飛翔姿態。銅雁細長的脖子中部有一圈縫隙,微微張開的喙嘴里銜著一支細細的紙筒。
我把紙筒抽了出來,看大小是一張被裁掉了1/4的A4打印紙,黑色四號宋體印刷字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刻板面孔:
您好,這里是山神廟。
您已經發現這里似乎走不出去,不用害怕,這只是表面現象。下面是一些提示和規則:
1.把這當作一次任務,或者一個游戲(雖然我并不是這么認為的),您的目標就是“走”出去。方法很簡單,山神廟內有一條通路,找到它;
2.不用擔心生存條件,食物、飲水等都有保證,也不會有野獸;
3.您可以在“山神廟”聊天群里和與您同樣意外闖入廟里的人聊天,出于個人喜好,我已經禁止私聊。另外,這里只有內網,無法登錄外界網站;
4.請您盡快改名字,同時不得在群里以任何方式透露您的個人信息,否則只能遺憾地“灰”掉您了。您的名字就叫“相柳”吧,純屬個人喜好。祝您成功!
5.閱讀完畢后,請妥善保存紙張,不要亂丟垃圾,同時請開始倒數,三、二、一;
我在打開卷軸之前,曾往群里發了一條消息,對九天玄女表示感謝。在我發言后不久,從女英開始,群里像擊鼓傳花一樣開始報數,最后與我同步。
南柯太守:四。
睚眥:三。
九天玄女:二。
我茫然地數完“一”,天色在這一剎那光亮盡褪,仿佛大氣層突然開裂,令人窒息的黑色真空吞沒了這顆赤裸的藍色星球。
“相柳,你還好吧?”九天玄女關切地問,我一時沒意識到“相柳”是我的新名字。
“嚇尿了沒?”睚眥幸災樂禍地問。
“我剛來的時候也嚇得夠嗆呢!適應了就好啦。”女英活潑地說。
“呵呵。”娥皇似乎是一臉冷笑著看好戲的心態。
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女英猜想我們可能不知不覺地落入了一款電腦游戲,就像一些科幻電影里拍的那樣,但這無法解釋一些細節。娥皇認為我們很可能被統一下了藥,但我知道精神狀態雖說可以相互影響,卻不可能有藥物可以制造出這種高度一致的幻覺。我把手中的打印紙攥成團,狠狠地扔了出去,想起紙上的警告猶豫了一下,又撿回來胡亂地塞進包里。不管真相如何,我都沒興趣在這個鬼地方久待。
七嘴八舌的群聊之中,我提出了目前為止心里最大的疑問:既然群里有這么多人,為什么我身邊一個活人也看不見?這間所謂的山神廟孤零零地立在市郊一座荒山上,我很確信上山的過程中沒看見第二座建筑,這些人如果真的存在,他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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