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臉色慘白的女孩縮在馮斯的背后,身體輕微地顫抖著。她用雙手捂著嘴,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喉嚨里無意識地發出嗚咽的聲音,細長的雙腿神經質地忽而交錯忽而松開。
“別怕,別怕,”馮斯反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人生的道路漫長,難免遇到一些危險的事物,習慣了就麻木了。”
女孩點了點頭,仍舊不敢從馮斯背后走出來,她甚至害怕得把眼睛都閉了起來。馮斯笑了笑,走上前一步,高高舉起手里的字典,啪地一聲重重拍下去。
“好了,解決了。”馮斯扯過一張紙巾,把這只被他拍扁的蟑螂包起來,扔到了垃圾桶里。
“你太厲害了!”女孩一臉崇拜地看著馮斯,“我一見到蟑螂,腿都軟得走不動道了。”
“北方的蟑螂這么嬌小玲瓏溫柔秀氣,有什么好怕的?”馮斯說著,伸出自己的手掌,“我們南方的蟑螂,經過本地種和德國入侵種的基因混合,長得最大的有手掌那么寬,色澤鮮亮,黑里透著紅,一腳踩上去,那種嘎吱嘎吱的響聲……”
“別說啦!光聽你說我都要吐啦!”女孩剛剛恢復一點紅潤的臉蛋又變白了,“真是的,都快到冬天了,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蟑螂呢?”
“我懷疑是有猥瑣男故意制造的生態災難,”馮斯一本正經地說,“目的就是以幫助滅蟑為名潛入你們女生宿舍行不軌之事。這兩天你們要看好內衣什么的。”
“喂,聽你這么一說,為什么我有點賊喊捉賊的感覺呢?”女孩狐疑地打量著馮斯。
兩人正說著話,其他的宿舍里不停傳來女生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以及重物拍下去的鈍響。
馮斯是一個活在雙重世界里的年輕人。一方面,他是北京某所名牌高校的大二學生,會一些靠歪門邪道賺錢養活自己的絕技;另一方面,他和一個神秘的地下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這個由遠古時代的魔王以及對抗魔王的守衛人組成的世界中,他有著一個十分特殊的身份——可能喚醒魔王的天選者。
不久之前,他結束了驚心動魄的四川之行,回到了學校,生活似乎又暫時平靜下來了。他吃飯,睡覺,逃課,賺錢,打籃球,遇到沒法逃課的老師就跑到課堂上去打盹,看上去和其他大學生沒有太大差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這些平靜都只是表面上的幻覺,在一切假象的背后,巨大的風暴正在席卷整個守衛人世界。這些風暴什么時候能卷到他頭上,那就是天知道了。
這兩天,學校了出了點不大不小的事情:僅有的兩棟女生宿舍樓突然開始鬧蟑螂。按說這年頭的女生雖然略顯嬌氣,也不至于被一兩只蟑螂嚇倒,但這一次的蟑螂災來得大不尋常,幾乎每個宿舍都能找到上百只,從宿舍里各個不同的角落里鉆出來,儼然要和姑娘們形成共生生態圈。有膽小的女生早起刷牙,從刷牙缸子里抖出幾只纏綿在一起的蟑螂,或者穿鞋時發現被不明生物硌了腳,直接嚇得暈了過去。
校方倒是緊急購買下放了蟑螂藥,但如今的蟑螂家族似乎在北京越來越惡劣的環境中產生了堅韌的進化,大多數毒而不死,拖著斷腿殘翅在宿舍里踟躕爬行,其狀愈加駭人,女生們往往不敢觸碰。學校沒有辦法,只能派男生進入女生宿舍幫忙收拾殘局。
馮斯就在被派遣的行列。和其他因為能合法進入女生宿舍而感到興奮的男生們不同,他對于此類討好異性的行動并無興趣,但他一向是背后蔫壞、正面從不和校方作對的兩面派,所以還是沒有二話地接受了任務。
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各個宿舍的死蟑螂與半死不活蟑螂才算是基本清理干凈。馮斯少不得又要講一點“當年住在舊宿舍的學長曾經一飯盆一飯盆地往外倒蟑螂”來嚇唬一下姑娘們,正講得眉飛色舞,耳朵忽然一痛,似乎是被人揪住了。不必回頭,他就知道下此毒手的是誰,立刻乖乖地閉嘴。
揪住他耳朵的女孩,是與他同班的好朋友文瀟嵐,也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幾個知道他的秘密的熟人。在女生們的訕笑聲中,馮斯被文瀟嵐揪出了宿舍,兩人來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文瀟嵐忽然撲哧一笑。
“別的男生都在玩命地抖男子漢氣概,你偏偏要去嚇唬人,真是爛泥糊不上墻啊。”文瀟嵐說。
“這些庸脂俗粉,難入我的法眼。”馮斯嚴肅地說。
文瀟嵐做出一個要嘔吐的表情,接著語氣忽然有些低落:“其實你該試試去談場戀愛的,反正姜米已經被你送回美國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背負的東西太多,憋屈得太久了,這不是你成天嬉皮笑臉可以掩蓋得住的。”
馮斯嘆了口氣,剛才偽裝的肅容化為了真正的愁容,但幾秒鐘之后,笑意重新回到了臉上。他揮了揮手,走下樓去。
此時已經接近午飯時間,不過由于是周末,通向食堂的人流量并不大。馮斯在岔路口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決定去食堂對付一頓拉倒。最近一段時間因為心緒不佳,賺錢不是很努力,而他賺到的錢一大半都分給了不擅長獨立謀生的好友寧章聞,錢包略微有些吃緊。當然了,養父馮琦州的那張資金數百萬的銀行卡仍然揣在身上,只是他始終不愿意去動用,這讓他顯得很有些像民間故事里守著金山討飯的怪人。
“怪就怪吧……”馮斯撓撓頭,走向了學校里以味道糟糕師傅態度惡劣然而菜價低廉著稱的一食堂。就在即將跨入食堂大門的時候,他忽然閃到路旁,低下頭伸手系鞋帶。但事實上,他的鞋帶并沒有松,做出這個動作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躲開一個他曾經見過的人的視線。
他看到了一個相貌平凡木訥、皮膚粗黑的中年婦女,乍一看像是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的農村婦女。然而,馮斯記得這個女人的長相,幾個月之前,他曾經在貴州山區的四合村見到過她,當時她和一群因為天選者的出現而紛紛出動的守衛人在一起。
是的,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村婦,是守衛人中的一員,不過她并不屬于四大家族,大概是來自某個小一些的家族或組織。但是她忽然現身在這所大學,是為了什么呢?總不會是來探望她讀大學的兒子吧?
馮斯低頭假裝系鞋帶,趁著這個村婦扭頭的一瞬間,趕忙站起來,躲到了食堂門口的閱報欄后。他側過頭,裝作讀報,眼睛卻一直斜著觀察村婦的動向。他發現,村婦一直站在距離食堂門口大約十多米的地方,不停地望向食堂門口。
她在監視著什么人,馮斯得出了判斷。不過看樣子,她的監視對象并不是區區在下,這總算能讓人稍微放點心了。多半是守衛人內部之間的什么爭斗吧,馮斯想,要不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得了。
正在想著,食堂里走出一個身材消瘦的老人,戴著一頂有一些滑稽的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像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他站在門口,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后開步走向學校西門的方向。但很顯然,他這樣的張望并沒能發現監視他的人。
村婦很輕松地跟在了老人身后。馮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雖然幾秒鐘前還在勸自己不要去管閑事,但不知怎么的,一種莫名的直覺告訴他,此事可能非比尋常。
三人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態勢一個跟著一個,走到了西門附近,一路上并沒有發生任何異狀。但馮斯心里的疑慮卻越來越濃,總覺得那個神色慌張的老人身上藏著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
老人和村婦一前一后,已經走到了西門門口。馮斯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像一個跟蹤狂一樣繼續跟下去,正在這時侯,他忽然看到一個穿著一身紅色風衣的年輕女人向著老人走過去。這個女人面容俊俏,肩挎一個不知真假的普拉達帆布包,手里提著幾個購物袋,臉上的表情輕松而閑適,像是個剛剛購物歸來的女教師或者教職工家屬。
但是老人的目光剛剛觸及到這個女人,臉上立即現出十分驚恐的樣子,他猛地摘下鴨舌帽,用力扔下那個女人,然后轉頭就向校內方向跑去。
看來有情況,馮斯想著,趕快躲到了路邊。他看見老人邁著衰弱的腿腳拼命想遠處跑去,而那個女人卻不慌不忙地扔掉了手里的購物袋,右手伸進帆布包,掏出了一樣東西。馮斯看著那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把手槍!
這個玩笑可開大了,馮斯想。雖然身陷魔王的世界里,他已經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大場面了:停滯的時間,遠古戰場的幻象,恐怖的妖獸與魔仆,在雷電中重現的消失道觀,隱藏于中國腹地的巨大金字塔,殺人于無形的各種蠹痕……
但他從來沒有在這些場合見到過手槍,見到過這種文明時代的科技產物出現在守衛人們的戰爭中。此前梁野的下屬王歡辰曾經提過要給他弄一把槍,但也就是說說而已。此時此刻,這個時髦女郎竟然在北京一所大學的校門口掏出了手槍,讓馮斯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正置身于一部胡編亂造的美劇或者日劇中,而不是青天白日下的中國。
老人已經跑出去了十多米,女人抬起手腕,穩穩當當地扣動扳機。消音器消除了大部分的噪音,附近的人們大多只聽到噗的一聲悶響,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隨著這一聲槍響,奔跑的老人卻已經跌倒在地上,大腿上鮮血迸流。
媽的,這居然是真槍!馮斯真的有點傻眼了。他知道自己此刻肯定不能赤手空拳地去阻攔一個手中握槍的兇徒,而且也擔心自己遭到誤傷。眼見握槍的女人已經一步步逼近了老人,馮斯知道此人已經不可能幸免,于是輕手輕腳地開始向后退,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老人向著周圍還不明所以的人群發出了一聲喊叫,這一聲喊叫讓馮斯像觸電一樣渾身一顫,差點跳了起來。
“霍奇,救我!”老人用英語喊著,“哈德利教授!霍奇!救救我!”
馮斯連忙朝著老人的的視線方向看過去,只見人群中站著一個發色灰白的白皮膚西洋人,看年紀大概得有六七十歲了,身材高大,體型微胖,估計應該是來交流訪問的學者或者學校聘請的外教。這位外籍人士仿佛沒有聽到倒在地上的老人的呼喚,轉過身快步離開。
“哈德利教授!我們在西藏見過的!”老人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救救我!求……”
他的這一聲“please”并沒有能夠說完,拿著手槍的女人已經來到了他面前,把槍口抵在他的額頭上,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一片片驚呼聲和尖叫聲爆發出來,男男女女都開始玩命地逃跑。女人不慌不忙地收起槍,快步離去。而在一片混亂中,那個村婦已經蹤影不見。
但馮斯已經沒有心思去管這兩個人了。剛才發生的這比電影還血腥的一幕,生平頭一次真正看到有人開槍殺人的震撼,都比不上他所聽到的那個名字給他帶來的沖擊。霍奇·哈德利教授,就是這個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考古學家,間接地讓他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也得到了一次苦澀中夾雜甜蜜的戀情。
他的腦海里迅速閃現出當時的前因后果:哈德利教授是美國一位知名考古學家,因為癡迷中國文化而選擇來中國做訪問學者,卻無意中對一座數百年前消失的道觀產生了興趣,他懷著純粹學術的心態對這座道觀展開研究,卻不料從此陷入了重重危機,不僅被人追殺,還被栽贓陷害,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面對著殺手和警察的雙重追擊,哈德利教授把與這座道觀相關的研究資料托付給了他的學生、另一位知名考古學家詹瑩教授,此后便蹤影不見,而詹瑩則與她的女兒姜米先后來到中國,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
想到已經回到美國的姜米,馮斯心里又是微微一痛。他咬咬牙,不再去管地上的死人,也不去管已經走遠的女殺手,而是邁開步子,跟住了哈德利教授。
二
哈德利教授步履匆匆,離開西門后,轉而向北。馮斯沿路跟著他穿過了大半個校園,然后看著他在校內的果蔬店買了兩袋子水果蔬菜,繼續走向北門方向。
這廝果然有問題,馮斯想。學校聘請的外籍專家,一般都會在專門的交流中心安排上檔次的住宿;普通外教也一般會住在留學生公寓。眼下哈德利教授買了果蔬,顯然是要回自己的住處,卻并沒有走向這兩個地方,看來是在外面另有住處。
他這是出于安全考慮呢,還是為了隱藏什么秘密呢?馮斯想著,一路跟著哈德利來到了一片還未來得及拆遷整改的平房區,這里有一個水泥墻圍成的院子,里面是兩排平房。一般而言,租住在這些平房里的都是外地來的貧窮打工者,或者從牙縫里擠出錢來享受魚水之歡的大學生,以哈德利教授的身份,居然會住在這里,實在是有點奇怪。
這些平房破舊低矮,前一天下雨的積水仍然留在地面上的坑坑洼洼中,混成了泥漿。幾只肥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遍地的垃圾中穿越而過。距離這兩排平房大約幾十米遠的地方,公共廁所正在散發出熏人的臭氣。
“您大概是有史以來居住環境最糟糕的美帝教授了吧……”馮斯自言自語。這時候一個西紅柿不小心從塑料袋里滾了出來,哈德利教授回身去撿拾,馮斯連忙扭過頭,假裝看院墻上貼著的小廣告。從小廣告上,他發現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此地的平房售價還并不低。因為投機客們知道,等到這里拆遷的時候,獲得的補償款將會比房價還高得多。這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一種怪象。
憂國憂民了幾秒鐘之后,稍一走神,哈德利教授已經進了院落里,等馮斯跟上去時,老教授已經不見了,不知道走進了哪一間屋子。馮斯左右張望了一陣子,看著那一扇扇緊閉著的門,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聯想到了遠在大洋彼岸的姜米。從他做出選擇抹去姜米對他的記憶之后,這一段愛情的大門,就算是永久地封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