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爆裂聲,近似于鐵鍋炒豆子一樣的嗶嗶剝剝的爆裂聲,聲音很輕,但卻清晰可聞。隨著這一陣聲音,一直包圍著她不斷蠕動的蟑螂群就像是一大鍋水突然沸騰起來一樣,產生了驚人的變化。由遠及近,這些讓人惡心而畏懼的蟲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先是變得焦黑,繼而粉身碎骨,化為齏粉。空氣中仿佛是傳遞著某種看不見的灼熱火焰,將蟑螂徹底地鏟除掉。
那個一直隱藏于暗處的女人也發出一聲輕微的輕呼。幾乎是在短短的幾秒鐘之間,那些布滿了整個房間的兇猛蟑螂被全部殺死,每一只都像是被扔進了火里炙烤一樣,徹底地燒焦,徹底地粉碎,房間里彌漫著嗆人的焦臭氣味。這種強大的燒灼力量,立刻讓關雪櫻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雖然接觸不多、卻對她挺照顧的人。
眼前又是一花,一道明亮的焰火閃過,空氣好像忽然間被撕裂了,一道人影陡然從虛空中出現。一聲沉悶的鈍響后,那個人影摔在了地上,摔在了蟑螂尸體的焦炭與粉塵之中。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影也現身了。那是一個高瘦的男人,臉上總是沒有表情,看上去不易接近,但他曾經一路把關雪櫻從西南山區帶回到北京。他看也沒有看關雪櫻一眼,大踏步走到那個摔倒的人影面前,冷冷地說:“你們終于來了。”
那是梁野!關雪櫻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她這才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完全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勉強抬起胳膊擦汗,并且終于有余暇去看一眼那個摔倒在地上的身影。那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女人,看樣子很年輕,臉型也不錯,臉上卻有著好幾道縱橫交錯的駭人傷疤,其中有一道從嘴唇一直延伸到了咽喉,難怪她嗓音嘶啞。
除了那些陳舊的傷疤外,女人身上并沒有其他明顯可見的傷痕,但臉上的表情卻異常痛苦,無疑是受到了梁野的傷害。而梁野抄著手,悠哉悠哉地站在她身前,顯然已經占據了絕對上風。
三個人都處在沉默中。兩分鐘之后,似乎是疼痛有所緩解了,滿臉傷疤的女人才輕輕開口說:“那么厲害的火焰,你應該就是傳說中四大高手之一的梁野吧?”
“是我。”梁野點了點頭,“你呢?你又是誰?”
“只是一個無名黑暗家族里的無名小卒而已,”疤面女說,“說出來你也不會認識。”
“我想知道的是,這個小姑娘的身份是不是已經敗露了?”梁野問。
疤面女邪惡地一笑:“不錯。我只不過是想要搶個先,失敗了而已,在我的后面,還有許多不同的家族,還有許多遠比我強大的人。你護得了她么?”
“盡力而為,死而后已。”梁野簡短地回答了八個字。
說完這話,他并沒有什么動作,疤面女的臉色卻忽然間變得青紫。她的嘴角流出了黑色的血液,頭一歪,不動了。
關雪櫻站起身來,慢慢挪動著仍舊發軟的雙腿來到梁野身邊,驚魂未定地指了指疤面女,表示詢問。梁野搖搖頭:“不是我殺的。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是自殺。”
關雪櫻又指了指自己,梁野看著她,目光有些復雜:“事到如今,也只能稍微讓你知道一點了。你的確和守衛人世界有著重要的聯系,甚至可以說,你掌握著消滅魔王的一把鑰匙。不過你的身世至今還沒有完全清楚,我也在不斷調查中……”
剛說到這里,他突然間目光一凜,隨即抬起右手,往自己的左手手背上輕輕一劃。也不見他發力,手背上已經出現了一道傷口,鮮血流了出來。他把血液涂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關雪櫻的額頭上,解釋說:“沾了我的血之后,你就暫時不會被我的蠹痕所傷了。”
“沒錯,死的這個只是小角色,但是大麻煩已經來了。”梁野說著,紅色的蠹痕擴張開來,把他和關雪櫻包圍在其中。
二
寧章聞傳過來的資料讓馮斯在其后的一天里陷入了某種不安寧的狀態。那一連串冰冷冷的兇殺案讓他嗅到了極度危險的氣息。西藏,青藏高原,羌塘無人區,地下墓葬群,地震……這些元素扭結在一起,到底指向何方?在信息極度缺失的眼下,他顯然是無法得出結論的,但那種不祥的兇兆卻始終縈繞于胸。
這天中午,黎微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去吃午飯,黃力終于得到機會和馮斯坐在一起吃飯。但馮斯顯然心不在焉,對他所說的話總是反應慢半拍,或者前言不搭后語,這讓黃力的臉上屢屢浮現出怨婦般的表情。到了后來,馮斯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決定打起精神陪這位新朋友多聊幾句。
“洛杉磯湖人最近怎么樣了?”馮斯問。他雖然喜歡打籃球,但對NBA的觀看熱情卻并不是特別強,大概就屬于遇到比賽瞅兩眼,沒時間看也不惦記著的邊緣球迷范疇,大致知道每年的總冠軍是誰,大致知道聯盟最當紅的球星是哪幾個,已經算是不錯了。他之所以知道湖人這幾個賽季狀況不佳,純粹是因為寢室里有一個鐵桿科黑——即瘋狂討厭科比的人,從該科黑日復一日的歡樂吐槽中被動接受了一些信息。
黃力的臉色有些難看,馮斯連忙調整到“于己無關的同情”狀態:“怎么了,戰績又不好?”
“啊,和湖人的戰績沒關系,”黃力說,“是你提到湖人,讓我想到了今天上午,我朋友來探視我的時候給我帶來的一個壞消息。”
“怎么了?什么壞消息?”雖然事不關己,馮斯還是擺出關心的神態。
“我的一個湖蜜朋友死啦,”黃力說,“剛死的,在另一間精神病院里割腕自殺了。”
馮斯一愣:“不是吧?湖人給你們的刺激那么深?怎么接二連三都跑精神病院里去?”
黃力連連擺手:“不是啦,他入院和湖人沒半點關系。他是因為殺人才入院的。”
“哦!”馮斯恍然大悟,“是想要通過司法鑒定為精神疾病來減刑,是么?”
黃力苦笑一聲:“不,恰恰相反,控方認為他有精神病,但他自己偏要極力辯解他是正常人。”
馮斯心里一動:“我明白了!你說的是那個對富豪實施凌遲的記者,對嗎?”
“沒錯,就是他。”黃力說。
“媽的,你們湖蜜一個個都是怪物……”馮斯喃喃地說。
黃力所提到的這個朋友,是前些日子一樁轟動全國的兇殺案的主角。那起案件的殘酷和血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網絡上流傳著,引發大量的討論。人們對疑兇的行為做出了種種光怪陸離的揣測,卻沒有人敢打包票說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
因為疑兇堅決不認罪。
因為疑兇堅持宣稱,他沒有殺人,死者是自殺的,是自己對自己實施了類似凌遲一樣的酷刑。
這樁奇案發生在上海。那天凌晨大約兩點左右,一位送餐員騎著電動車,來到某一片新興的別墅區。他所服務的,是一家二十四小時送餐的私房菜館,雖然價格不菲,但因為菜品質量高、送餐及時而受到兜里有余錢的市民的青睞。這一次,訂餐者的地址在別墅區,看來也是個有錢人。
這片別墅區安保原本很嚴,不過這位送餐員多次來到這里,保安和他已經熟識,沒有聯系業主就放他進去了。他騎車來到那棟三層樓的別墅外,按響對講門鈴,卻始終無人應答;按照聯系電話打過去,電話不停空響,同樣沒有人接聽。他開始感覺到有些奇怪,于是伸長脖子向著別墅內張望。
他發現別墅的二樓某一個房間還亮著燈,透過厚厚的窗簾,隱約能看見有人影在晃動。仔細傾聽,可以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有人在拼命尖叫。這片別墅區建筑質量不錯,隔音效果很好,能夠隔著兩百平米的花園聽到室內傳來的尖叫聲,說明那個人大概的確是用盡了全力在喊叫。
出事了!送餐員連忙撥打了110,然后去叫了保安。叫來的兩名保安都是果敢的角色,在叫門沒有回應之后,不等110巡警到來,商量了兩句,果斷越門而入,進入了別墅。他們穿過花園,剛剛走進別墅的門廳,就聽到了二樓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而且有一陣隱隱的血腥味從樓上傳來。兩人對望了一眼,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緊握著警棍沖了上去。
這個舉動,成為了他們一生中最后悔的決定。
因為他們看到了地獄。
別墅二樓亮著燈的那個房間,是房主的書房,尖叫聲和血腥味都是從里面傳出來的。保安之一抬腿踹開了門,兩人搶進門里,立刻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書房很大,屋里一共有兩個人。一個人正跪在地上,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歇斯底里地尖叫著,人們所聽到的叫聲就是來自于他那簡直要爆炸了的喉嚨。而真正讓兩個人嚇得幾乎要渾身痙攣的,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死人。
那是這棟別墅的主人,一位小有名氣的青年富豪,之前依靠著一款極富創意的移動互聯產品挖到了第一桶金。此時此刻,從他的臉還能勉強辨認出他的身份,也只能依靠臉了。
——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幾乎變成了骨架!
他身上的肉已經被一片一片地切割下來,混合著由于失去了肌肉與隔膜而從胸腹間流淌出來的內臟,在地上零亂地堆積著,鮮血更是縱橫流淌,散發出濃重的氣味,用于切割的一把鋒銳的藏刀就浸泡在鮮血中。此刻的青年富豪,原本強健的身軀完全化為白骨,頭顱卻完好無損,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的表情……是一種欣悅和幸福。
是的,欣悅、幸福、高興、歡愉、快樂、興奮、憧憬、神圣……一切這樣形容美好的正面情緒的詞匯,都可以放在他這張臉上。這樣的表情,如果是在一個健康的活人的臉上,無疑能帶給旁人積極的感染;但眼下,它們卻掛在一副光禿禿的骨架上,掛在一個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死去的死者的臉上,呈現出無比恐怖和無比怪異的效果。
就像是天堂和地獄奇妙地結合在了一起。
兩名保安中的一個當場嚇暈過去,另一個也手腳發軟地癱倒在地上,和現場的那位生者一樣,似乎除了用盡全力慘叫之外,再也無法做其他的事情。事后,這兩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輔導,但這血腥的一幕帶給他們的心理陰影,或許會持續終身。
而這起慘案給人們留下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網上流傳出的那幾張打了馬賽克的未知真假的模糊圖片,也不是無數自稱知情人的繪聲繪色的地攤文學式的爆料,而是現場的那名疑兇、名叫葉明強的男人的供述。
葉明強是某市一家地方晚報的記者,業務能力很強,但有點貪財好色的小缺點,有過一些利用職務之便敲詐勒索的傳聞。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當晚他會出現在那位富豪的別墅里,沒有人知道他和死者的關系,無論警方怎么訊問,他都守口如瓶、堅決不肯交代。他只是一直反反復復地訴說著同一件事。
“我沒有殺他,他是自殺的!”葉明強說,“我根本就沒有碰他,是他自己拿起刀來,自己一片一片地把身上的肉割下來的!”
任何一個稍微具備一點生理常識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的話,但葉明強始終堅持著不改口。而在那一夜的慘案發生之后,他的精神也越來越不正常,經常在審訊中突然陷入無法自控的癲狂狀態,夜里睡覺更是時常在噩夢中發出響亮的尖叫,以至于被同室的看押犯連續毆打。
最終,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并且很快轉移到了重癥病區。
而現在,根據黃力所提供的最新消息,這個名叫葉明強的殺人嫌犯,已經割腕自殺了。
“唉,我們在網上還挺聊得來的,”黃力說,“之前科比來中國的時候,每次他都搶著去做現場報道,給我們發回來好多照片。”
馮斯無法理解這種狂熱的偶像崇拜情結,他只是單純地對這樁奇案感興趣。但葉明強剛剛去世,他也不好顯得太過冷血,只能耐著性子聽黃力講了很久他們這群球迷之間的往事,直到黃力眼淚汪汪地說出一句“這樣也好,至少他不用親眼看著科比退役了”,才插口問:“你覺得葉明強真的是瘋子嗎?”
黃力想了想,猶猶豫豫地搖搖頭:“我不那么覺得。他的性格的確是稍微有些偏執——球迷的性格都偏執——但是頭腦一向很清醒,是個聰明人,不像精神有問題的樣子。”
“那你知道他為什么會在半夜三更去找劉鑫嗎?會不會是像網絡上猜測的那樣,他是掌握了劉鑫的什么把柄、跑去訛詐的?”馮斯又問。劉鑫就是那個年輕的富豪,靠著一款獨具匠心的手機app掘到第一桶金,創業一年后拿到了一億五千萬美元的融資,一時間成為青年創業者們的偶像。
“這個還真不好說,我只能說,按葉明強的性格,有可能做出這種事。”黃力說,“以前我們一個球迷論壇搞線下聚會時,葉明強去過,據接觸過他的朋友說,葉明強喜歡蹭點小便宜,在錢的事情上很較真。在這種網友的聚會上尚且如此,我估計他應該是一個很愛財的人。”
馮斯點點頭:“的確有這種可能性。也許劉鑫真的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里?”
“那我就不清楚了。”
下午的集體活動結束后,馮斯回到房間,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總覺得有些事情掛著放不下。越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著,那種隱約的不安就越發強烈,似乎是有什么極其重要的線索在自己的身前掠過,卻沒有能夠伸手抓住。
這是怎么了?馮斯琢磨著,回憶著自己這一天的活動。是因為早上護士給他拿藥時臉色不太好看令他起了疑心?是因為還在惦記著曾煒和父親的關系?是因為午飯沒有見到黎微所以不大放心?還是說,因為和黃力的交談,又回想起了那樁血腥怪誕的案件,因而有些瘆的慌?
最后他自嘲地搖搖頭:反正現在想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甚至連回校上課都不行,只能呆在這個精神病院里裝瘋子。說到底,一切都怪哈德利教授,如果他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