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米洛克太太是瑪麗見過的最討厭的人了,無論是她臉上那俗不可耐的高原紅,還是那頂庸俗招搖的大帽子。第二天,她們穿過火車站去乘坐發往約克郡的火車。瑪麗一路昂著頭走過,與米洛克太太始終保持距離。她怕被路人誤認為是米洛克太太的孩子,這對她而言可是奇恥大辱。
瑪麗的想法和行為都沒有對米洛克太太產生任何影響,米洛克太太是那種“堅決無法容忍年輕人胡鬧”的婦人。何況姐姐瑪利亞的女兒要出嫁了,她壓根就沒想在這個當口來倫敦接瑪麗。可誰叫山莊有這份清閑又高薪的女管家工作呢,為了保住這份工作,米洛克太太不得不對克雷文先生言聽計從。
“倫諾克斯上尉是我亡妻的哥哥,他們夫婦倆在霍亂中都死了。”克雷文先生生硬簡短地告知米洛克太太,“于是我成了他們遺孤的監護人,孩子正被送往英國,現在由你去倫敦把孩子接回山莊。”
米洛克太太接到命令后,迅速收拾完行李便啟程了。
車廂里,瑪麗蜷縮在一角,臉色蒼白,神情煩躁。她沒什么可消遣可打發時間的,于是石頭般僵僵地坐著,把那雙戴著黑手套的小手交疊著端放在膝前。那身黑色裙子顯得她臉色更差了,蠟黃蠟黃的;稀疏松軟的頭發從黑色的綢布帽中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米洛克太太見狀,禁不住在心里叨念:“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未見過這樣愛耍性子的孩子,真是被慣壞了。”難為米洛克太太了,哪個孩子能像瑪麗這般沒趣呢?過了一會兒,米洛克太太實在忍受不了了,她厭倦一直望著那張木無表情的臉,于是用著裝作輕快的生硬聲音發起了對話,企圖打破眼前的尷尬局面。
“看來我得跟你說說咱們的目的地了,你知道你的姑父嗎?”
“不知道。”瑪麗顯然不太合作。
“都沒聽你的父母提起過他?”米洛克太太對瑪麗的回答頗感意外和不解。
“沒有。”瑪麗皺起眉頭,她的父母沒有提起這件事,也沒提起過其他事,更別說教給她什么了。古怪的小瑪麗在父母面前宛若空氣一般。
“哼”,米洛克太太盯著瑪麗那張古板而怪異的小臉嘟噥道。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好,過了好大一會兒,米洛克太太才重新恢復說話的興致。
“我覺得還是提前告知你一些情況比較好,幫你做個心理準備。你要去的是一個非常怪異的地方。”
瑪麗仍舊一言不發,這種公然的漠視讓米洛克太太窘得無所適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耐著性子說了下去:
“那個地方叫米特斯韋特莊園,雖然宏偉壯觀,但籠罩著陰郁之氣;更古怪的是你姑父一直引以為榮,津津樂道。山莊建造在荒野邊上,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里面足足有上百個房間呢,只可惜大部分的房間都常年緊鎖著。房間里掛著很多畫兒,擺放著上乘的古董家具,當然還有其他物件,哪樣東西都得有好些年的歷史呢。房子外圍繞著一個諾大的園林,還有很多的小花園,那里樹木叢生,很多樹枝都垂到了地上。”
米洛克太太深深地松了口氣,接著說道:“除此之外,也就沒什么了。”這個結尾頗顯突兀。
瑪麗已經被米洛克太太的描述深深吸引了,那么多新鮮事兒,都是印度所沒有的,每一件都足以觸動她的心弦。盡管如此,瑪麗仍舊裝作一臉漠然,僵直地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她總是那樣不討人喜歡。
“感覺如何,小姑娘?”米洛克太太問道。
“沒感覺,不了解。”瑪麗輕描淡寫地說。
米洛克太太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嗨,小姑娘,你怎么表現得像個老太太,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在乎嗎?”
“無所謂,我在不在乎都一樣。”瑪麗滿不在乎。
“說的倒沒錯,而且這將是你在米特斯韋特莊園的生存法則。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把你放到那兒,也許這樣更省事兒吧。可以確定的是,你姑父不會為了你而給自己找不痛快,他從不為任何人煩心。”
說到這兒,米洛克太太突然頓住了,好像瞬間想到了什么。
“他是個駝背,這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年輕時的他尖酸乖戾,雖然腰纏萬貫,可無論錢還是莊園都沒能讓他得到什么好處,直到結婚才有了變化。”米洛克太太滔滔不絕。
聽到這兒,任憑瑪麗如何努力裝作不感興趣,她的眼睛還是不爭氣地瞟向米洛克太太。瑪麗從未想過這個駝背男人還結過婚,聽了這段描述不禁感覺有些驚異。米洛克太太是個話癆,當她看到自己的談話讓瑪麗的態度發生逆轉時,她加足馬力,更加聲情并茂起來。這也是打發無聊時間的一種手段嘛。
她是個漂亮甜美的女人,克雷文為了博得紅顏一笑,甘愿走遍世界去尋找她鐘愛的一葉草。當她嫁給克雷文先生時,所有人都說她是為了錢,因為人們難以理解如此天仙般的女人怎會嫁給一個駝背。可她不是為了錢,真的不是。米洛克太太斬釘截鐵地說。“當她死的時候……”
瑪麗聽得太入神,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
她死了,她果然還是死了!瑪麗大叫起來,她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觸景生情,聯想到曾經讀過的一本法國童話,講的也是關于一個窮苦駝背男人和美麗公主的故事。瑪麗忽然開始同情克雷文先生,對他的不幸遭遇倍感惋惜。
是的,她死了。她的死讓克雷文先生變得更加古怪,他不關心任何人,也不見任何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出,即使回到山莊,也是把自己鎖在西廂房,除了皮切爾誰都不見。對了,皮切爾是從克雷文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照顧他的老伙計,所以熟知克雷文的怪習慣。
聽起來那么戲劇化,就像書里面寫的那樣,不過瑪麗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上百間緊鎖的房門;荒原邊上的古老建筑——單是想想什么是荒原就讓足以人毛骨悚然;一個駝著背還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的男人;想到這些,瑪麗不禁撅起小嘴望向窗外。窗外的一切非常應景,灰白的雨線斜斜地拍打著窗戶,順著窗戶凝聚成河,又流淌而下。如果那個漂亮的姑姑還活著該多好,也許莊園的氣氛會更加愉悅些,也許她會像媽媽生前那樣,穿著蕾絲裙整天忙進忙出地周旋于各類社交場合。唉,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米洛克太太打斷了瑪麗的沉思:“你不用期待見到你姑父,十有八九你是見不到他的。你也甭想找人跟你聊天兒,到了那里之后,你要自娛自樂,自求多福。到時候會有人告訴你哪些房間是可以進的,哪些是必須遠離的。山莊有很多花園可以溜達玩耍。但是切記,別在房子里瞎逛,更別去探究什么,克雷文先生可不喜歡那樣。
“我才不會去瞎探究瞎琢磨呢,”古怪的瑪麗頂了米洛克太太一句。剛剛還在為克雷文先生的遭遇感到惋惜的瑪麗態度忽然180度大轉彎,她覺得克雷文先生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活該。
瑪麗轉向車窗,玻璃上成串的雨簾隔開了窗外沒玩沒了的暴雨。瑪麗死死地盯著大雨,漸漸地,灰白的暴雨變成了深灰色,越來越濃,越來越深,終于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