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妄圖追尋非己之物，終將遭受莫名之禍。大家都聽過一個傻瓜的故事，他非要穿上一雙本不屬于他的靴子，結果腳被卡在了里面。接下來要出場的這個卑鄙的女仆也是這樣，她連一雙合腳的鞋都沒有，卻妄想戴上王冠。其實，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時間早晚會解決一切。巧取豪奪他人財物的惡人，最終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而且，她之前爬得越高，就會摔得越慘——往下看您就知道了。

從前，在一個叫做伍迪維利的王國，有一位名叫佐嘉的公主，她從來沒有笑過。國王就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一心全撲在她身上，因此很是苦惱，想盡各種辦法來驅散她的憂郁。他請來了踩高蹺的人、鉆鐵環的人，請來了拳擊手、魔術師，請來了雜耍表演者、大力士、會跳舞的狗、蹦蹦跳跳的小丑、用玻璃杯喝水的驢子——總之，國王走馬燈似的變著花樣逗公主開心。但是，這些都沒能奏效，沒有一樣東西能讓公主的唇邊掛上一絲笑意。

最后，可憐的國王在智窮計盡之際進行了最后一次嘗試，他下令在皇宮的大門前建造一個大型噴泉，但噴的是油而不是水。他在心里盤算著，當油滴濺到路上以后，經過的人們為了不把衣服弄臟，勢必會像螞蚱一樣地蹦，像山羊一樣地跳，像野兔一樣地跑，有的人左躲右閃擇路，有的人扶墻蹣跚前行。這樣的話，說不定會發生什么能把公主逗笑的事情。

于是噴泉便建起來了。有一天，公主站在窗前，神情端莊而嚴肅，看上去很是酸楚。這時正好有一個老婦人從皇宮前經過，她抱著一個小水罐，用海綿從地上吸油，然后擠進罐子里。這倒是個好主意。她干得正起勁，不料一個路過的法院小聽差隨手擲了一顆石子，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的罐子，罐子登時碎了一地。這可把老婦人氣壞了，她本來就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于是轉向小聽差破口大罵：“啊，你這個沒教養的狗崽子，你這個小雜種，你就是絞刑架上的繩子，你這個瘦猴！你會遭報應的！我咒你被加泰羅尼亞[1]長矛刺死，被百病纏身，干什么事都不順，你這個小偷！無賴！”

這個小伙子也是年少輕狂，聽了這一連串的辱罵之后，也毫不示弱地以牙還牙道：“去死吧，你這個老巫婆，你這個丑老太婆，你這個吃小孩的妖怪！”

聽了這一番“恭維”，老婦人勃然大怒，一時竟有些情緒失控。她像瘋子一樣手舞足蹈，像傻子一樣呲牙咧嘴。佐嘉公主看到這滑稽的一幕，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都差點暈倒了。這下老婦人就更生氣了，她轉過身惡狠狠地瞪著佐嘉說：“你永遠也嫁不出去，除非你嫁給朗德菲爾德的王子。”

佐嘉聽了這話，不知道老婦人是給自己下了個詛咒，還是只為了羞辱羞辱她，于是命人去把老婦人帶來問話。老婦人回答說：“其實，我說的那位王子名叫塔德歐，長得極為英俊。但因為被仙女施了不好的法術，如今已經奄奄一息、時日無多。他現在就躺在朗德菲爾德城外的陵墓中，陵墓旁有一座石碑，上面寫著：如果有哪個女人能在三日之內用眼淚灌滿掛在此處的罐子，就能救活王子，王子也將娶她為妻。但是，那個罐子要半桶水才能灌滿，人的雙眼不可能流那么多眼淚。就因為你嘲笑我，我才許下這個愿。希望我許的愿能夠成真，也好報復你一下。”老婦人害怕挨打，說完就一溜煙兒跑下了樓。

佐嘉揣摩著老婦人的話，不由開始胡思亂想，心里亂極了。突然，一股莫名的沖動攫住了她，令她失去了理智和判斷力。她從父親的金庫里拿了一大筆錢，然后跑出皇宮，日夜兼程地趕到了一位仙女的城堡，向她吐露了心聲。仙女很同情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因為她有兩個弱點——孤立無援，而且對陌生人太過善良。所以，仙女為她寫了一封推薦信，讓她拿著信去找自己的一個姐妹，當然了，她的姐妹也是仙女。第二個仙女也盛情接待了佐嘉。第二天早上，當鳥兒奉黑夜之命宣布，見證陰影散去的人都應得到獎賞時，仙女送給佐嘉一只漂亮的胡桃，對她說，“親愛的姑娘，拿著這個，一定要保管好；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要打開它。”說完她也給佐嘉寫了一封推薦信，讓她去找另一個姐妹。

佐嘉走了好久才趕到那個仙女的城堡，這個仙女也對她很好，在第二天早上送給她一顆栗子，也像前一個仙女那樣叮囑她，然后又把她推薦給了自己的另一個姐妹。于是佐嘉又拿著推薦信動身奔赴下一個城堡，在那里，第四個仙女熱情地擁抱了她，并送給她一顆榛子，也說只有在緊要關頭才能打開。就這樣，佐嘉再次出發了，她騎著馬穿過數不清的森林，趟過數不清的河流，歷經七年的時間，終于在一個日出之時，伴著公雞的啼叫，抵達了朗德菲爾德城。當她下馬時，幾乎都走不了路了。

在城門口，佐嘉看到了大理石的陵墓。陵墓的近旁有一座噴泉，像個被囚禁在斑巖之中的人，不斷向外揮灑著水晶一般的淚水。佐嘉端起銘文中所說的罐子放在腿上，開始像這噴泉一樣哭泣，兩只眼睛哭得也像兩座噴泉。她一直往罐子里流著淚，頭都不曾抬一下。兩天之后，罐子還差兩英寸就滿了，這時佐嘉實在哭得筋疲力盡，不知不覺地困了，于是她閉上眼睛睡了幾個鐘頭。

有一個手腳利索的女仆早就發現了佐嘉。她像往常一樣拿著桶來噴泉邊提水，看見佐嘉一直不停地哭泣，雙眼像涌出了兩條小溪，終于明白這個讓人們議論紛紛的噴泉有什么用處。后來她就一直暗中注意著佐嘉，打算在佐嘉快把罐子灌滿的時候跑過去把自己的眼淚滴進去。現在，她發現佐嘉睡著了，覺得是個好機會，于是輕輕地從佐嘉身邊抱過罐子，開始擠眼淚。只用了幾秒鐘罐子就滿了，就在罐子裝滿的一瞬間，王子從白色的大理石墓穴中坐了起來，像是剛從熟睡中醒來。他擁抱了一下眼前這個臉色晦暗的女人，把她帶進了皇宮。皇宮里張燈結彩、大擺筵席，王子娶了這個女人為妻。

當佐嘉醒來，發現盛著她希望的罐子不見了，大理石的陵墓也空了，心里一沉，差點想去死神那里報到。但是，無助的她，想想這一切只能怪自己的眼睛沒有把罐子看好，于是又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城里走去。當她在城里得知了王子大宴賓客的消息，也看到了王子娶的“俏”媳婦，立刻明白這個女人搗了什么鬼。她一邊嘆氣，一邊自言自語道：“唉，是兩樣黑暗的東西害了我，——一個是瞌睡，另一個就是這黑不溜秋的女仆！”于是她在王子宮殿的對面尋了一個不錯的住處，盡管看不到她的心上人，但至少能看到那些高聳的宮墻，她總是邊看邊嘆氣。

此后，塔德歐王子一直像只飛來飛去的蝙蝠一樣，圍著女仆團團轉。有一天，他注意到了對面的佐嘉，被她的美麗給深深地吸引了。女仆發現以后，怒不可遏地大吼道，如果塔德歐再敢靠近那扇窗戶，她就在孩子生出來以后把孩子掐死。

塔德歐非常渴望能有兒女，因此不敢激怒妻子，只好萬分不舍地強迫自己不去看佐嘉。能與王子相見，對佐嘉來說就像治病的靈藥一樣令她重新燃起希望，因此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后來，她想起仙女們送給自己的禮物，于是就打開了那個胡桃，從里面蹦出來一個玩具大小的小矮人，樣貌堪比世界上最最精美的玩偶。他在窗臺上坐定之后，就開始唱歌，他的歌聲是那么悠揚婉轉，聽起來就像是百鳥之王在歌唱。

那個女仆聽到歌聲，發現了小矮人，立刻喜歡得不得了。她把塔德歐叫來，對他說：“把在那邊唱歌的小東西給我帶來，否則孩子一生出來我就把他掐死。”王子被這個丑女人抓住了軟肋，只好去找佐嘉，問她能否出售這個小矮人。佐嘉說自己并不是商人，如果王子喜歡，就送給他好了。王子十分害怕妻子發脾氣，于是就接受了這份禮物。

四天以后，佐嘉又剝開了栗子，里面有一只母雞和十二只小雞，都是純金做成的。佐嘉把它們也擺在了窗臺上。女仆看到以后也是特別喜歡，她把塔德歐王子叫來，把那些漂亮的小玩意指給他看，然后再次命令他去把母雞和小雞都搞到手。塔德歐如今身不由己，只能任由女仆擺布，只好再次去找佐嘉，表示自己愿出任何價格來買這些精美的金雞。然而佐嘉仍像上次那樣回答說，不賣，但可以作為禮物送給他。塔德歐猶豫再三還是覺得別無選擇，便接受了這精美的禮物。

又過了四天，佐嘉又打開了榛子，這次里面竟然有一個能吐金絲的玩偶——實在神奇。佐嘉剛把它擺上窗臺，就被那女仆發現了。她又一次把塔德歐王子叫來說：“我必須得到那個玩偶，否則我就把孩子掐死。”塔德歐被他驕縱跋扈的妻子像陀螺一樣來回折騰，這次無論如何再也不想去找佐嘉要東西了。但是，想到有諺語說“與其托人捎信，不如親自登門”，“要想吃魚，必先捉魚”，他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所以他來到佐嘉的住處索要玩偶，并懇求她原諒自己的無禮和妻子的任性。佐嘉著迷地注視著他憂郁的樣子，突然覺得一陣羞澀。為了能多看一會兒這個被丑女仆偷走的心上人，她起先故意不答應，讓王子多央求了一陣，才把玩偶像之前那幾件東西一樣送給了他。但是，在交到王子手上之前，她對著玩偶許了一個愿——讓那個女仆想要聽她講故事。塔德歐看著手上的玩偶，他本來打算用自己的王國和生命來換這個東西的，而佐嘉卻分文不取，令他感到大為吃驚。然后他返回皇宮，把玩偶交給了妻子。那女仆拿到玩偶的一瞬間，突然非常想聽人講故事，于是她對丈夫說道：“找幾個人來給我講故事，如若不然，我保證會把孩子掐死。”

塔德歐王子不勝其煩，立即下令張貼布告，要召集全國的女人在指定的時間來皇宮。到了那一天，當啟明星喚醒黎明，陽光灑滿街道時，皇宮里已經聚滿了女人們。這些人講故事的水平良莠不齊，塔德歐王子可不想僅僅為了討他妻子的歡心而把她們都留下，于是從她們當中挑了十個最能干且能說會道的人。這十個人分別是體毛重的甾澤、羅圈腿的西卡、大脖子的麥妮卡、長鼻子的托拉、駝背的波帕、大胡子的安東尼拉、矮胖的齊佑拉、失明的寶拉、禿頭的希溫麥特拉、以及寬肩膀的雅克娃。王子把她們的名字記在一張紙上之后，就把其他人給遣散了。然后他叫來坐在華蓋下的妻子，一行人朝御花園走去。御花園里的樹木枝繁葉茂，縱橫交錯，太陽光都透不過。園中有一座藤蔓搭成的格子涼亭，涼亭中央是一座噴泉，在侍臣總管的照料下，每天都發出潺潺的流水聲。王子在涼亭中坐下，開始說道：

“親愛的女士們，世界上再沒有比聽故事更有趣的事了，造物主把無上的快樂藏在好故事之中，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聽別人講個好故事，可以化解憂傷，可以驅逐煩惱，可以延年益壽。但是，工匠為此離開自己的車間，商人為此離開自己的鄉間別墅，律師為此丟下自己的案子，店主為此丟下自己的生意，他們成群結隊地跑到理發店，或外面話多的人扎堆的地方去聽故事、聽小說、聽新鮮事。因此，我無法容忍我的妻子也突然想聽人講故事。如果你們誰愿意來滿足王妃突發奇想的念頭，就照我說的，在接下來的四到五天，每人每天講一個通常老婦人用來哄小孩兒的故事。你們每天準時來到這里，可以先美餐一頓，然后開始講故事，這樣就可以讓我過得愉快一些——讓我把憂愁都拋到陰曹地府吧！”

眾人聽完塔德歐王子的這番話，都鞠躬表示贊同。于是支起桌子擺好筵席，大家開始入座吃飯。吃完以后，王子按照名單的順序輪流點名講故事，這些故事便被依次講敘了出來。

注釋：

[1]西班牙的一個自治區。（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