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過去，回憶起來也會覺得溫暖。

程瑤馨從徐忠那里打聽到的消息并不多，顯然在沒有滿足她好奇心的同時，讓她想要問個清楚的念頭越發的強烈。楚清譽應該不喜歡別人打聽他的事吧，哪怕那段記憶是應該被丟棄的傷痛，都會被他當做最珍貴的財富，小心珍藏，容不得別人看上一眼。如果不想讓他討厭，還是不要直接問他比較好。

徐忠算是他身邊最熟悉他過去的人，如果連他都不太清楚，那自己又該去問誰呢。這個問題并沒有讓程瑤馨費太多腦筋，有個人肯定知道一些她和徐中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個人就是送她來尚品打工，她親愛的父親，程旭。

程瑤馨拿定主意之后，就像得了強迫癥，每隔一段時間看看幾點鐘了。徐忠看她心神不寧，對楚清譽的事情充滿熱情的樣子，搖了搖頭。

他對把莫曉霜是楚清譽女朋友的事告訴程瑤馨，有些后悔。所以，他隱瞞了大部分內容，包括徐穎和莫曉霜都是那場事故的受害者，徐穎的手術，楚清譽和莫沐晨的事情，還有他和楚清譽之間非正常的雇傭關系。

由那場車禍引發的所有故事，都是沉重的，充滿哀傷和惋惜。作為當事人，徐忠不愿意把包括楚清譽和徐穎在內的悲傷往事告訴程瑤馨。這些故事，不是安徒生筆下的童話，不是圖書館的古跡。受傷害的人，不會希望自己的傷痛被當做藝術品供人欣賞評議。

程瑤馨對于這些事的熱情，讓徐忠很不舒服。他沒有對程瑤馨的好奇心表現出抵觸，他知道，她不過是想多了解楚清譽，他也看得出程瑤馨是喜歡楚清譽的。可無論怎么說，她都是局外人，不曾經歷，也就無法了解，更談不上體會其中的痛苦。

就算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樣。這些與她無關的事，會被當做飯后的談資，作為平淡生活的調劑。如果是這樣，那些承受痛苦的人就太可悲了。也許，她會有所觸動，心生同情。他們并不需要同情，只想讓事情就這樣隨著時間的洗滌而淡化，哪怕無法忘卻。同情，只會讓他們更可憐，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那段不愿意回想的記憶。

如果她真心去了解，去關心，去心疼。對莫曉霜和楚清譽來說，于事無補。只會讓程瑤馨平添煩憂。已經是往事，就不要讓暗紅色情緒感染其他的人。

還好，被勾起悲傷往事的只有他一個人，要不然，楚清譽就太可憐了。

程瑤馨回到家。剛吃完晚飯，她就把程旭拉住了。她抱著父親的胳膊，柔聲問到：“爸，我有事情想請教你。”

一聽女兒有事要問自己，程旭心情大好，難得自己還能給女兒答疑解惑。不過他有些疑惑，他對程瑤馨的學習從來是放手不管的，只要她不闖禍，不沾染上壞習氣就已經不錯了。他們父女也沒有共同關注的事情，他想不明白自己能幫女兒解答什么。“好啊，你有什么就問吧，老爸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程旭坐在沙發上，喝了口水，然后直起身子看著程瑤馨，蓄勢待發。

“就是……那個……楚清譽的事情。”程瑤馨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可要再不問，她就要被自己給憋死了。

“哦，清譽這孩子啊，他不是同學嗎？學校的事你比我知道的多啊。”程旭覺得奇怪，程瑤馨和楚清譽差不多算是朝夕相處了，怎么女兒還來問自己。程瑤馨這孩子平時對公司事業也沒興趣。程旭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是，我是想問他以前的事。就是他和莫姐姐的事情，還有他為什么會來這里讀書啊。他不都已經畢業好幾年了嗎？”程瑤馨問完，就用她大大的眼睛盯著程爸，唯恐錯過他任何一個嘴型。

“額……”程旭低下了頭，拿起茶杯，又喝了口水。程瑤馨看得出，老爸是在回避問題，茶杯舉起好一會了，嘴都沒湊過去。

程瑤馨等不急了：“爸，你剛才不是還說有問必答的嗎？”

程旭嘆了口氣，放下茶杯。他覺得這個事情，是非說不可了。就憑剛才他那一陣遲疑，他這個鬼靈精女兒就清楚他是知道這些事情的。

雖然女兒的臉上滿是期待，但是程旭還是整理了一下思路，用低沉和緩的語氣問她：“你先告訴爸爸，你問這些事情的理由。只是出于好奇，還是有別的原因。”如果程瑤馨僅僅是好奇，那他就和徐忠一樣，對這件事保持沉默，就算女兒生氣，他也不會說。他不想對不起楚清譽這個忘年之交。

聽父親這么問，程瑤馨隱約察覺到話題的嚴肅性，她低頭沉思幾秒，抬起頭用真摯的目光看著父親，然后回答：“我也不知道，好奇也算原因之一，可這不是最重要的。剛開始和他接觸的時候，只覺得他沒心沒肺，冷漠刻薄。可相處久了之后，看著他就會有種悲傷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而且會讓人覺得心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個聲音在腦子里不停地問：‘他為什么會這樣？’我都快被這個聲音逼瘋了。”

程瑤馨說話的時候，快要被逼瘋的表情，讓程爸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是過來人，怎么會不知道女兒的心事，看來她是看上這小子了。雖然他對楚清譽很滿意，但是看著自己可愛的女兒，不由得心中一酸。如果她真喜歡上他了，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楚清譽的心被層層悲傷封鎖，程瑤馨要試著走近他的生活，注定得承受很多的痛。

沒有個哪個父母愿意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程旭也希望女兒能和某個男生開開心心，簡簡單單地談戀愛。對她來說，楚清譽的過去過于沉重了。

他知道，如果楚清譽也能喜歡程瑤馨，他對這個準女婿是絕對放心。楚清譽會像珍惜莫曉霜那樣珍惜程瑤馨，甚至對她更好。可眼下，并不是這種情況。楚清譽還沒有從那段記憶里走出來，自己的女兒卻先喜歡上了他。

這就是緣分吧，也許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程瑤馨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父親腦海里波瀾起伏。她看父親不說話，又補充到：“而且，我總是做錯事，不知不覺就傷害他了。我不想這樣，雖然我不是很會照顧人，也不是很細心，但至少讓我知道有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我可不希望他因為我有什么不愉快。所以，爸你就說吧。”

程旭聽著女兒說出了這番話，頓時感慨萬千，楚清譽喂她吃了什么藥。上次她離家出走回來，他就覺得不對勁。閨女好像一眨眼長大了，變得聽話，懂事，貼心。女兒啊，這是你自己選的，可不要怪當爹的。

看著父親走神了，臉上還掛著狡猾的笑容，程瑤馨抓住他的胳膊搖了搖：“爸，你笑什么啊，快說啊。”

“哈哈哈，好，你別急啊，我這就說。”程旭笑了兩聲之后，發現不對，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并不讓人心情愉悅。

“楚清譽進入C大讀書的原因，是因為他忘不掉你莫姐姐。你應該知道吧，莫曉霜也是C大的學生。當時你莫伯伯告訴我，楚清譽想看看莫曉霜讀書的地方，感受她經歷過的生活，算是對無法再繼續的兩個人的人生的一種補償。我當時就像，這孩子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后來一想，只能是太傷心，無法承受愛的人離自己而去吧。

我和楚清譽四年前就認識了，當時他和莫曉霜已經是男女朋友了。這個孩子腦子不錯，辦事也認真，他幫我解決不少財務上的問題。不過我知道，當時他是因為莫家的關系，所以才對我的事情比較用心。后來我就和他所在的事務所有了業務往來。

所以這前后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原本我也覺得這個孩子有些冷漠，接觸久了才發現，雖然冷漠，但是他對人很真誠。在這座城市里，除了你莫伯伯和李阿姨，我算是他關系最密切的長輩了。”

程瑤馨聽得很認真，眼睛盯著桌子上那杯水，神情如茶杯里的水一般平靜，凝重。現在想來，剛見到楚清譽時，覺得他對人苛刻近乎冷血。那個時候，他的血的確是冷的，就是現在恐怕也暖不了多少。他只想平靜的享受下莫曉霜的大學生活，怎想遇上這么個不順眼的女人。程瑤馨只能在心里苦笑，那個時候，她的確是讓人討厭。

原本應該是心死的男人。他給她寒冷悲傷的感覺是真的，關心她，讓她覺得溫暖也是真的。而且最近，他還會笑了。是什么讓這個男人，能在自己被寒冰深埋的同時，讓別人覺得溫暖呢？

“爸，你是個壞人，明知道他是個刻薄無情的人，又情傷未愈。你還讓我去他店里兼職，你想折磨死你女兒嗎？”事情并不像程瑤馨所說，因為受折磨的那個人是楚清譽。她只是想在抱怨的同時，去了解父親把她放在他身邊的理由。

“他真是你口中那個刻薄無情的人？要真是這樣，我想你早就逃回來了，我們家的千金從來就不會受委屈，更不會忍氣吞聲。你更不會關心他的事情。”知女莫若父，程旭不費吹灰之力就揭穿了她的小心思。

“你們店里那個咖啡師，叫徐忠。他妹妹也是事故受害人之一，他自己當時還只是個街頭混混。”回憶起往事，連歷經滄桑的程旭，眼神里都有些悵然。

“啊？！”程瑤馨不敢相信，店里那個雖談不上溫文爾雅，卻也彬彬有禮的徐忠居然會有那樣的過去。“那為什么……”程瑤馨忍不住接著往下問。

“別急嘛，我慢慢告訴你。當時他妹妹的手術費是楚清譽和你莫伯伯承擔的，算是莫曉霜一個心愿。她的另一個心愿和你現在工作的地方有關，就是那間咖啡館。當初她和清譽都打算在那開一間咖啡館，為都市人提供一隅寧靜。剛好地方離學校不遠，也有些書卷氣。

哎，我當時聽他們說，都有些心動了。年輕人的想法就是大膽，而且還特理想化。我當時說要入股，被這小子回絕了，他說讓我把錢都用在去那喝咖啡上比較合適。”說到這，程旭的臉上浮出了笑意。

“楚清譽是開始了，就必須管到底的人。既然是因為莫曉霜的關系，幫助了那個小姑娘，他不能看著徐忠的妹妹再過之前的生活，所以他讓徐忠去接受了咖啡師培訓，在店里工作。”

原來自己的父親對店里的事情是知根知底的，程瑤馨原本就覺得奇怪，她把怎么放心讓她在這里打工。拒絕她父親的資助，卻又讓他經常去店里坐坐，這真像是楚清譽才做得出來的事情。即使被他拒絕，也會覺得心頭一暖。

程瑤馨臉上微微帶著些笑意看著父親。程旭從回憶里抽身，看著女兒的眼神，也不由得心頭一暖。原本他覺得很悲傷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好像也不全是傷痛。還有那些讓人感動的情節。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程旭瞇著眼看著程瑤馨。

程瑤馨微笑著搖搖頭，然后對父親說：“您早點休息。”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誒，今天馨馨怎么早就睡了？”保姆阿姨把程瑤馨用過茶杯拿去廚房清理，看她太早回房有些奇怪。

“呵呵，女兒大嘍，有些事我們也管不了了，隨她去吧。”聽著程旭沒頭沒腦這么一句話，阿姨更覺得奇怪了，不過這是人家的家事，她不方便過問，匆匆進了廚房。

程旭很清楚，今天晚上給女兒說了這么多，她心里肯定不平靜。慢慢來吧，感情的事情，還是得讓孩子們自己去處理，無論結果如何，這個過程都是長大必須經歷的。

回到房間，程瑤馨坐在床上，用被子蓋住雙腿，然后將下巴枕在雙膝之間。

眼淚開始悄悄地浸濕被褥，沒有抽泣，只有傻傻的笑。

她笑自己太笨，當初她是那么討厭他，覺得他是她掃把星。她還畫圈圈詛咒他找不到女朋友。現在知道了這些，她覺得自己太殘忍了，怎么可以對一個失去摯愛的男人，有這么惡毒的想法呢。想到這，她捏起小拳頭，敲了自己兩下，作為懲罰。

她笑楚清譽傻。明明知道這個女人是個麻煩，為什么還要答應父親，讓她留在他身邊。因為太善良了吧，無法拒絕他在乎的人提出的請求，沒有其他理由，只因為人情。可這么善良的一個人，還偏偏要在別人面前做壞人，讓人討厭。這不是傻，又是什么呢？明明就被凍得不行，還要強忍著，替她遮風擋雨。她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旁人，只會給他帶來麻煩，為什么不推開她，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嫉妒，在今天之前，她覺得莫曉霜和楚清譽很般配，兩個人在一起，只會讓人羨慕，向往。可今天之后，她嫉妒。因為莫曉霜，楚清譽在剛失去摯愛，卻要照顧兩個不相干的人。因為莫曉霜，他在承受痛苦的同時，還要讓她關心的人覺得溫暖。他自己都已經被冰凍了，還拿什么溫暖別人，所以，他只能透支自己，承受更多的痛。

不過，她還是蠻感激莫曉霜的，因為她，楚清譽進入了C大。因為她，有了尚品咖啡館，有了她和楚清譽相處的日子。

他明明說過，女人的眼淚，比珍珠還要可貴，所以不能隨便掉眼淚。可她還是忍不住哭了。想起他的話，她趕緊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然后深呼吸，把那些心痛的情緒統統趕走。

她知道了他的過去，因為莫曉霜的離去，滿身傷痕。在有她程瑤馨的未來，她要繼續“折磨”這個男人。經歷了那些事情之后，也沒見他尋死覓活，果然是生命力旺盛。以后也應該不會有事吧。程瑤馨在心里歡呼了一聲，然后蓋上被子，合上了眼睛。

釋然的夜晚，總是很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