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1)
- 胡適隨筆:再造文明
- 胡適
- 2997字
- 2015-09-16 14:35:40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著的,后來曾在天津學生聯合會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演講稿由一位劉贊清君記出,登在1月15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于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果,并不是根據于先有的成見的。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贊成現在一般有志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么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1月2日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一)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他的性質是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二)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后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贊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有志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三)獨善的個人主義,他的共同性質是:不滿意于現社會,卻又無可如何,只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宗教家的極樂國。如佛家的凈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于這一派。這種理想的緣起,都由于對現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凈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只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里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神仙生活。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云遨游,來去自由。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于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于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只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過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于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佚,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云,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污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凈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近代的新村運動,如19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逸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于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于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筑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制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里有人把中國看做“最自然,最自在的國”。這是他們對于日本政制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于現社會,卻又不贊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于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歷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過一種模范的生活。“只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凈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凈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凈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于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于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面崇拜個人,一方面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只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系的。
新村的人主張“完全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個人主義。他們要想跳出現社會去發展自己的個性,故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
這種新村的運動,因為恰合現在青年不滿意于現社會的心理,故近來中國也有許多人歡迎、贊嘆、崇拜。我也是敬仰武者先生一班人的,故也曾仔細考究這個問題。我考究的結果是不贊成這種運動。我以為中國的有志青年不應該仿行這種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種新村的運動有什么可以反對的地方呢?
第一,因為這種生活是避世的,是避開現社會的。這就是讓步。這便不是奮斗。我們自然不應該提倡“暴力”,但是非暴力的奮斗是不可少的。我并不是說武者先生一班人沒有奮斗的精神。他們在日本能提倡反對暴力的論調——如《一個青年的夢》——自然是有奮斗精神的。但是他們的新村計劃想避開現社會里“奮斗的生活”,去尋那現社會外“生活的奮斗”,這便是一大讓步。武者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里的主人翁最后有幾句話,很可玩味。他說:
……請寬恕我的無力。——寬恕我的話的無力。但我心里所有的對于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
我們對于日向的新村應該做如此觀察。
第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代,我們就不該崇拜他了。古代的人不知道個人有多大的勢力,故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人總想,改良社會是“達”了以后的事業——是得君行道以后的事業;故承認個人——窮的個人——只能做獨善的事業,不配做兼濟的事業。古人錯了。現在我們承認個人有許多事業可做。人人都是一個無冠的帝王,人人都可以做一些改良社會的事。去年的五四運動和六三運動,何嘗是“得君行道”的人做出來的?知道個人可以做事,知道有組織的個人更可以做事,便可以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獨善生活是不值得模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