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牛虻
- (愛爾蘭)伏尼契
- 8710字
- 2015-07-06 11:35:29
“夫人在家嗎,凱蒂?”“在的,先生,她正在梳妝。請您去客廳等吧,她一會兒就會下來。”凱蒂以德文郡姑娘特有的歡快友好態(tài)度把客人迎進門。瑪梯尼是她特別喜歡的一位客人。他講的英語自然帶點外國口音,不過得說已經(jīng)講得挺不錯了。他不像別的客人那樣,一坐下來就扯開嗓門兒高談闊論,直至深夜,不顧女主人疲倦與否。此外他曾到過德文郡,幫助女主人排憂解難。那會兒她的小孩死了,丈夫也生命垂危。從那時起,凱蒂就把這位身材高大、手腳笨拙、少言寡語的人當作這個家里的成員了,而現(xiàn)在蜷伏在瑪梯尼膝上的那只懶洋洋的黑貓帕什特則把他看作一件很有用的家具。這位客人從來不踩它的尾巴,也不把煙噴進它的眼睛里,更不會尋釁挑逗跟它過不去。他一舉一動有紳士風度:給它提供舒適的膝蓋,讓它趴在上面打呼嚕,吃飯的時候從不會忘記把魚賞給它吃。他們之間的友誼由來已久了。在帕什特還是個貓崽的時候,女主人臥病在床,無暇顧及它,它便被裝進籃子,在瑪梯尼的照料下從英國來到這里。從那以后,它確信,這個像熊一樣笨拙的人是一個可以同甘共苦的朋友。
“你們倆看上去十分愜意。”瓊瑪走進屋子說道,“別人會認為你們這樣是要一起消磨這個晚上呢。”
瑪梯尼把貓小心翼翼地從膝頭抱起來。“我來早了一點兒。”他說,“想趁我們出發(fā)前讓你給我準備點茶點。那邊的人多得要命,格拉西尼不會給我們準備什么像樣的晚餐-身居豪宅的人從來不會。”
“得啦!”瓊瑪笑著說,“你講話像蓋利一樣刻薄!可憐的格拉西尼,就算他的妻子不善持家不是他的過錯,他自己的罪過也夠多了!茶一會兒就好,凱蒂還專門為你做了一些德文郡的小餅。”
“凱蒂是個好人,帕什特,對嗎?噢,你終于把這件漂亮裙子穿上了。
我還怕你忘記穿呢。”“我不是答應過你要穿嘛,盡管今晚熱,穿著不舒服。”“到了菲索爾,天氣就會涼下來的,沒有什么比白羊絨衫更適合你了。
我還給你帶來了一些鮮花,與它很般配。”“噢,多么可愛的玫瑰啊,我太喜愛了!最好還是把它們放入水里,我不喜歡戴花。”“瞧!你那迷信的怪念頭又來了。”
“不,不是,只是我以為這些鮮花整個晚上陪伴我這么一個悶聲悶氣的人,它們會覺得無聊的。”
“今天晚上恐怕我們大家都會覺得厭倦。這個晚會肯定乏味極了。”“為什么?”“大概部分原因是,凡是格拉西尼碰到的東西就會變得跟他本人一樣乏味。”
“話不要說得這樣刻薄。我們馬上就到人家家里做客了,說這種話是不厚道的。”
“你總是對的,夫人。那好,之所以無聊是由于有趣的人有一半都不去。”
“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或許他們到別的地方去啦,生病啦,或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不過,不管怎么樣,那里總會有兩三位大使、幾位德國學者、一幫不三不四的旅游者、俄國王子、文學俱樂部成員、幾個法國軍官等。除了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之外,我誰都不認識。毫無疑問,那個人肯定是今晚備受矚目的焦點。”
“新來的諷刺作家?是列瓦雷士嗎?我原以為格拉西尼對他很不贊成呢。”
“那是。但是那個人一旦到了這里,人們一定會談起他來。格拉西尼自然想讓他的家成為名士初次露面的地方。你放心好了,列瓦雷士還沒有聽到格拉西尼對他不贊成的話。不過,他也許已經(jīng)猜到了,要知道,他這個人是非常敏感的。”
“我甚至都不清楚他已經(jīng)到了。”“他是昨天才到的。茶來了。別,別起來了。讓我去拿茶壺吧!”在這間小書房里,他始終那樣幸福。瑪梯尼感到無比快活。瓊瑪?shù)挠颜x,她在不知不覺中散發(fā)的魅力,她那質(zhì)樸坦誠的同志之情,這一切都是他那并不輝煌的一生中最輝煌的事物。每當他感到特別郁悶時,他就會在工作閑暇時來到這里,坐在她的身邊。通常他一句話也不說,看著她低頭做著針線活或者斟茶。她也從來不問他遇到了什么麻煩,也不會用言語表示她的憐憫。可是在離去時,他總是覺得自己變得更加堅強和平靜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能夠非常體面地熬過兩個星期了。她具有一種體恤他人的罕見才能,雖然她自己并不覺得。兩年前,他的知心朋友們在卡拉布里被人出賣,像狼一樣慘遭屠殺的時候,也許正是她的堅強與信念,才把他從絕望中拯救出來。
在星期天的早晨,有時他會進來“談談正事”。這指的是與瑪志尼黨派的具體工作有關(guān)的一切事情,因為他們兩人都是該黨積極而忠誠的黨員。每到這時,她就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敏銳、冷靜、思維嚴密、一絲不茍、完全投身其中。僅僅見過她從事政治活動的人,都把她看作一個訓練有素、遵守紀律的革命家,是一個值得信賴、勇敢無畏、各方面堪為楷模的黨員,但是缺乏人情和個性。“她生來就是一位革命黨人,抵得上我們十幾個人,僅此而已。”蓋利曾經(jīng)這么評價她。瑪梯尼所了解的這位“瓊瑪夫人”,別人是很難理解的。
“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是什么樣子?”瓊瑪打開食品柜時回頭望著瑪梯尼說,“你瞧,西薩爾[1],這是給你的麥芽糖和蜜餞罐頭,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干革命的男人都那么喜歡吃糖。”
[1]瑪梯尼的名字。對英國人而言,叫名字表示親昵,叫姓表示客氣。
“別的男人也喜歡吃糖,只不過他們愛面子,不肯承認罷了。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嗎?噢,他是尋常女人見了著迷,而你會感到厭惡的那種人。他這個人特別擅長講出尖酸的話來,總是裝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闖蕩世界,身后還跟著一個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
“真有一位跳芭蕾舞姑娘嗎?你不會是因為生氣而故意說這種刻薄的話吧?”
“天曉得!我干嗎要不滿意呢?跳芭蕾舞的姑娘確有其人,對那些喜歡風騷潑辣的美眉的人來說,她確實長得漂亮,不過我并不這樣看。據(jù)列卡陀說,她是個匈牙利吉卜賽女郎,出生于加里西亞的地方戲院。他顯得十分坦然,老是把她介紹給別人,仿佛她是他的一個未出嫁的小姑媽。”
“這樣才公平啊,如果是他把她從家里帶出來的話。”“你可以這么看,親愛的夫人,可是社會上并不這么看。我想,他把這個女人介紹給別人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會很生氣,因為他們知道那是他的情婦呀。”
“除非他告訴了他們,否則他們怎么能清楚呢?”“那是明擺著的,你只要跟她見一面就明白了。不過我倒認為,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把她帶到格拉西尼家里。”“他們不會接待她的,格拉西尼夫人不會做出有違風俗的事情。好啦,我要了解的是作為諷刺作家的列瓦雷士,而不是他的個人情況。我最后獲悉的消息是,他已經(jīng)回信并表示同意擔負起抨擊耶穌教派的使命了。這個禮拜我實在太忙了。”
“我不清楚我還能告訴你多少情況。不過意想不到的是,我們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他似乎很有錢,他愿意不計報酬地工作。”
“這么說他有一筆私人財產(chǎn)了?”“很明顯是這樣的,雖然看似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列齊家里,你也聽到杜普雷探險隊發(fā)現(xiàn)他時他的境況。但是他現(xiàn)在持有巴西某礦山的股票,而且他作為一名專欄作家,在巴黎、維也納和倫敦都非常成功。他好像精通六七種語言,就算在這里也無法阻止他跟各地報紙保持聯(lián)系。寫文章抨擊耶穌教派不會占用他的全部時間。”
“那當然。該動身了,西薩爾。我還是把花戴上吧。請等我一下。”她跑上樓,返回來的時候已在裙子的前襟別上了玫瑰,頭上還圍著一條鑲有西班牙式黑邊的長圍巾。瑪梯尼以藝術(shù)家的贊許目光打量:“你看起來像個女王,我尊貴的夫人,像偉大而聰慧的示巴女王[1]。”“這話說得也太不客氣了!”她笑著反駁道,“你知道,為了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典型的上流社會貴婦,我費了多少心思!難道一個地下革命者希望自己看起來像示巴女王?那并不是擺脫密探的辦法呢。”
[1]《圣經(jīng)》中的傳說,示巴是所羅門時代東方古國之一,示巴女王因美貌與聰明聞名于世。
“就算你刻意模仿,你也永遠學不了那些愚蠢的社交女流。但是話說回來,這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你看起來太漂亮了,密探們是不可能猜到你的政治觀點的。即使這樣,你也不會一個勁兒地傻笑,還用扇子掩住自己,就像格拉西尼夫人那樣。”
“得啦,西薩爾,你就別再挖苦那個可憐的女人了!喏,再吃一點兒麥芽糖壓壓火氣吧。你準備好了嗎?我們動身吧。”
正如瑪梯尼所言,晚會上既擁擠又乏味。那些文人彬彬有禮地聊著天,看起來確實沒意思。“不三不四的旅游者”和“俄國王子”在屋里踱來踱去,相互打聽誰是名人,并假裝斯文,找人攀談。格拉西尼接待客人的矜持態(tài)度,就像他那雙擦得锃亮的靴子一樣,但一見瓊瑪,他那冷冰冰的面孔頓時放出光彩。他并非真的喜歡她,其實私下里見到她時,他還有點兒發(fā)怵。但是他意識到,如果沒有她,他的客廳里就會缺少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在事業(yè)上已經(jīng)攀升到很高的地步,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富了,也有了名聲,他主要的雄心壯志就是讓他的家成為開明人士和知識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在年輕的時候做了一件錯事,就是娶了一個穿著花哨、談吐粗俗、風姿不存、根本不配做這樣一個大型文藝沙龍的女主人。只要他能說服瓊瑪來參加,他就覺得這次晚會一定會成功。瓊瑪?shù)膵轨o優(yōu)雅會讓客人感到無拘無束。可以想象,她來了之后,屋子里俗不可耐的氣氛便會一掃而空。
格拉西尼夫人熱情地歡迎瓊瑪,高聲地對她耳語道:“你今晚看上去真迷人!”與此同時她還不懷好意,帶著挑剔的目光端詳瓊瑪?shù)哪羌咨蚪q衫。格拉西尼夫人對這位女客懷有宿怨,她所恨的正是瑪梯尼所愛的東西。她恨瓊瑪那安詳而堅強的性格,恨她那莊重而誠摯的率直,恨她沉穩(wěn)的心態(tài)和臉上的表情。當格拉西尼夫人討厭一個女人時,她會用溢于言表的熱情表現(xiàn)出來。
瓊瑪對這套恭維和親熱抱著姑且聽之的態(tài)度。所謂的“社交活動”在她看來是一件膩味而不愉悅的任務。但是倘若不想引起密探的注意,一名革命黨人不得不有意識地完成這樣的任務,她把這當作類似用密碼寫東西一樣的繁重工作。她心里清楚,穿著得體所贏得的名聲十分可貴,這基本上會使她免受懷疑。所以她認真地研究時裝樣本,正如她研究密碼一樣。
聽到有人提到瓊瑪?shù)拿郑切瀽灢粯贰贌o聊賴的學者名流立刻來了精神。他們很愿意和瓊瑪交往,尤其是那些激進的新聞記者。他們立即從屋子另一頭蜂擁而來,把她團團圍住。然而瓊瑪是一位練達的革命黨人,不會任憑他們擺布。當激進分子聚集在她周圍時,她委婉地勸說他們各自去忙自己的正事,微笑著提醒他們不必在跟她談話上浪費時間,那邊還有很多旅游者等他們指導呢。她就這樣把他們支開了。她聚精會神地陪著一位英國議員,目前共和黨正急著爭取這位議員的憐憫同情。她獲悉此人是一位金融方面的專家,于是她首先提出了一個涉及奧地利貨幣的技術(shù)性問題,由此贏得了他的注意,然后她又機智地將話題轉(zhuǎn)到倫巴第與威尼西亞的財政收支狀況上來。那人原以為隨便閑扯一氣無聊得很,聽了這番話,不禁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深恐自己落到了一位古板的學究手里。然而她落落大方,談吐不俗,于是他完全心悅誠服,和她仔細地討論起了意大利的金融問題。格拉西尼帶著一個法國人來到她跟前,說是“要向波拉太太請教青年意大利黨的一些情況”,那位議員先生惶惑地站起來,覺得意大利民怨沸騰的原因也許并不僅是他原先所想的那樣。
傍晚時分,房間里燥熱的空氣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使瓊瑪開始頭痛了,她溜到了客廳窗外的陽臺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和夾竹桃中間獨自待上幾分鐘。陽臺的另一端的大木桶中栽著一行棕櫚樹和鳳尾蕉,木桶前是一排百合花和其他的花木。這些花木構(gòu)成了一道嚴密的屏風,屏風背后是一個僻靜的角落,從那里可以俯瞰山谷的美景。石榴樹上一簇簇遲開的花朵垂吊在花木之間狹窄的通道的一邊。
瓊瑪便躲進了這個角落,希望沒人猜得出她在哪里。在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那種頭痛的事情之前,她想休息一會兒,清靜一會兒。柔和的夜晚靜悄悄的,美極了。然而瓊瑪一走出悶熱的房間,就感到稍有些涼意,于是她把那條鑲邊的圍巾裹在頭上。
沒過多久,涼臺上響起說話聲和腳步聲,由遠而近,把她從蒙眬睡意中驚醒。她退縮進陰影里,希望避開注意,再偷得幾分鐘安靜,以便使她那疲勞的腦子適于應付無聊的談話。腳步聲停在那道屏風附近,這使她很生氣。隨后格拉西尼夫人止住了她那尖細的聲音,不再無休止地鼓噪。
接著便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非常柔和悅耳,但其中夾雜著一種奇特的拖音,使得那甜潤的音調(diào)大為失色。這也許只是故意拿腔作調(diào),但更可能是為了矯正口吃才成這個樣子,總之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你說她是英國人嗎?”那個聲音問道,“你說姓什么來著-波拉?”“對。她是喬萬尼·波拉的遺孀。三年多以前他死在英國-你不記得嗎?噢,我忘了-你過著那樣一種流浪四方的生活,我們不能奢望你清楚我們這個可憐的國家的所有烈士-這樣的人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嘆息了一聲,她和陌生人說話時老是這樣,一副憂國憂民的愛國志士神氣,將寄宿學校女學生的派頭及小孩子撒嬌時的嗲氣,奇妙地合而為一。
“死在英國!”那個聲音重復道,“那么他是避難去了?這個名字聽著耳熟,他是不是跟早期的青年意大利黨有關(guān)系?”
“對。在一八三三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當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對那個悲慘事件有印象嗎?過了幾個月他被釋放了,但是兩三年后政府對他又下了逮捕令,于是他逃到英國。后來聽說他在那里結(jié)了婚。總之可憐的波拉是個很神秘的人,關(guān)于他的事情也有些離奇。”
“你是說隨后他就死在英國?”“對,是死于肺病,他受不了英國那種可惡的氣候。在他臨死之前,小孩得了猩紅熱,她喪失了她唯一的孩子,真慘哪,是嗎?我們大家都喜歡親愛的瓊瑪!不過她有點兒矜持,你知道英國人都是這樣子。但我認為她的不幸遭遇才使她變得郁郁寡歡,而且……”
瓊瑪站了起來,推開石榴樹的枝頭,這種拿她個人不幸當作談資四處散布的行為,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瓊瑪滿面怒容地走了出來。
“啊!她在這兒呢!”女主人帶著一種令人欽佩的冷靜態(tài)度驚叫起來,“瓊瑪,親愛的,我還在奇怪你躲到哪兒去了呢。費利斯·列瓦雷士先生期望認識你。”
“看來此人就是牛虻了。”瓊瑪想道,她帶著一些好奇打量著他。他恭敬地向她深深施禮,目光正好從她的臉龐和身體上掃過。她覺得那對冷光逼人的眼睛似乎在審視她。
“你在這里找到了一個其樂融融的角落。”他看著那道屏風感嘆道,“景色真美啊。”
“對。的確是個漂亮的地方。我出來就是為了呼吸點新鮮空氣。”
“這么一個美妙的夜晚,待在屋里似乎有點兒辜負仁慈的上帝了。”格拉西尼太太舉目望著星空說道(她長著很好看的睫毛,總喜歡炫耀一下),“瞧,先生!只要我們親愛的意大利獲得自由,那不就是人間天堂了嗎?它也有這樣的花朵,這樣的天空,怎料到它卻淪為了奴隸!”
“況且還有這樣愛國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說道,拖著柔和而又慵懶的聲音。
瓊瑪猛然一驚,回頭看著他,他也太放肆了,這一點誰也騙不過。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太太要別人奉承自己的胃口。那個可憐的女人嘆了一口氣,垂下睫毛。
“先生,一個女人不會有多大作為!或許有一天我會證明我不愧為一位意大利人-誰清楚呢?現(xiàn)在我得回去盡我的地主之誼了。法國大使懇請我把他的養(yǎng)女介紹給這兒所有的名流,你真該進去看看她。她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姑娘。瓊瑪,親愛的,我必須把列瓦雷士先生托付給你了。我知道你會關(guān)照他,記得把他介紹給每一個人啊!那個討人喜愛的俄國王子來了!你們見過他嗎?據(jù)說他深受尼古拉皇帝[1]陛下的寵愛,他現(xiàn)在在某個波蘭城鎮(zhèn)擔任軍事指揮官呢。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我的王子……”
她飄然而去,跟一個粗脖子、肥下巴、佩戴著耀眼勛章的人絮叨起來。她那聒噪的聲音慢慢消失在陽臺的那頭。
瓊瑪安靜地站在石榴樹的旁邊,她對那位可憐而又愚昧的女人感到憐憫,又因牛虻那種驕矜簡慢的態(tài)度感到惱怒。他正注目著那兩個遠去的人的身影,臉上那副神氣更讓她生氣。對這樣可憐的人也要譏笑一番,他實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意大利和俄羅斯的愛國主義手挽著手走了。”他微笑著轉(zhuǎn)臉向她說道,“他們因為有了對方的相伴而感到高興。你喜歡哪一個?”
[1]俄皇尼古拉一世(一七九六-一八五五)。
她微微皺起了眉頭,沒有作答。“當然了,”他繼續(xù)著說道,“這是個人喜好的問題。不過我想,兩個里頭我倒是喜歡俄羅斯那一種-它是那樣徹底。假如俄羅斯帝國不是靠它的火藥和子彈,而是靠鮮花和藍天來維持它的霸權(quán),你想想看,這位‘我的王子’能把守他的波蘭要塞多久呢?”
“我以為,”她冷冷地答道,“我們不妨保持己見,但用不著在做客的時候嘲弄女主人。”
“噢,對!我忘了意大利的待客之道。他們是一個十分好客的民族,這些意大利人。我確信奧地利人會發(fā)覺他們的這個特征的。你不坐下嗎?”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走廊上,給她搬來一把椅子,他自己斜倚著欄桿站在她對面。一扇窗戶射出的燈光正照到他臉上,她可以從容地端詳那張臉。
她感到非常失望。她原本以為即便他的臉不招人喜歡,但至少是異乎尋常而又堅定有力的。然而他的外表的突出之處在于那身華麗的衣服以及表情和態(tài)度流露出來的某種傲慢。此外,他皮膚微黑,像一個黑白種混血兒,盡管腿瘸,舉動卻像貓一樣輕捷。他的前額和左頰被馬刀砍過,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彎曲的刀痕,使那張臉破了相。當他說話開始結(jié)巴時,左半邊臉便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起來。正是因為這些缺陷,他的臉不但顯得有點兒浮躁,而且讓人覺得不大自在。
他很快就又開口說話,聲音輕而含糊。(“要是美洲豹能夠說話,而且正在興頭上,那么聲音就像這樣。”瓊瑪暗自思忖道。)“我聽說,”他說,“你對激進派的報紙很有興趣,還為其撰寫文章。”“我寫得不多,沒工夫多寫。”“噢,那是!我聽格拉西尼夫人說,你還擔任其他的重要工作。”瓊瑪微微揚起了眉毛,顯然,格拉西尼太太這個傻女人一定不小心在這個滑頭滑腦的家伙面前亂說了什么。而現(xiàn)在,瓊瑪有點兒厭惡他了。“我確實很忙。”她冷冷地說,“可是格拉西尼夫人過高地評價了我那份工作的重要性,其實大多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喔,要是我們大家都把時間用來哀悼意大利,這個世界可就糟透了。我倒是覺得,若是經(jīng)常接觸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那么每個人都會出于自保而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噢,不錯,我知道你想要說什么。你完全正確,但是他們那種愛國主義實在可笑-怎么,你這就要進去嗎?待在外面多好啊。”
“我看我現(xiàn)在要進去了,那是我的圍巾嗎?謝謝。”他已經(jīng)替她撿起了圍巾,此時正站在那兒望著她。他瞪大了眼睛,那雙眼睛碧藍而純真,就像小溪里清澈的水一樣。“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他懊悔地說,“由于我捉弄了彩繪的蠟像娃娃,但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既然你問我,那么我就說一句。我以為像你那樣譏笑智力低下的人太不厚道了,甚至有些卑劣,就好像嘲笑一個瘸子或者……”牛虻突然痛苦地屏住呼吸,把身體縮回,瞥了一眼自己的瘸腿和殘手。
但他立刻又恢復了鎮(zhèn)定,突然放聲大笑。“這樣有失公平,夫人。我們這些瘸子并沒有當著別人的面來炫耀我們的缺點,而她卻夸耀自己的愚蠢。當然我們也承認,畸形的身材并不比畸形的行為更讓人愉悅。這兒有個臺階,挽住我的胳膊好嗎?”
瓊瑪懷著一種惶惑的心情悄然回到屋里,他那出人意料的敏感弄得她十分狼狽。
他直接打開了那間寬敞的接待室的門,瓊瑪立刻意識到她離開以后這里發(fā)生了不同尋常的事。看上去大多數(shù)的男士都十分惱怒,有些人已經(jīng)坐臥不安,他們?nèi)季墼谖葑拥囊活^。主人也在生氣,卻忍而不發(fā),坐在那兒撥弄著他的眼鏡。幾個旅行家站在角落,興味十足地看著屋子的另一頭。很明顯是出了什么事情,不過旅行家仿佛把它當成一個笑話。對于大多數(shù)客人而言,他們認為受到了侮辱,只有格拉西尼太太好像什么也沒注意到。她正搔首弄姿,一邊輕輕搖著扇子,一邊與荷蘭使館的秘書竊竊私語。那位秘書滿臉堆笑,側(cè)耳傾聽。瓊瑪站在門口停頓了片刻,立刻轉(zhuǎn)過身來,想看看牛虻是否也覺察到了眾人的不安表情。他掃了一眼木然的女主人,然后迅速看了一下房間里的沙發(fā)。毫無疑問,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得意神情。瓊瑪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變著法兒把他的情婦帶到這里,騙過了格拉西尼太太,但沒能騙過其他人。
那位吉卜賽姑娘靠在沙發(fā)上,一幫嬉皮笑臉的花花公子和荒唐可笑的騎兵軍官圍在她身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琥珀色和緋紅色相間的衣服,身上佩戴著許多飾物。在佛羅倫薩這間文學沙龍里,她格外引人注意,就像一只熱帶鳥落在一群麻雀和燕八哥中間。似乎她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所以鄙夷地怒視那些生氣的女士。見牛虻陪同瓊瑪走進來,她一躍而起,迎上前去,滔滔不絕地講著法語,令人遺憾的是,她的法語錯誤百出。
“列瓦雷士先生,我到處找你呢!薩爾特柯夫伯爵想要知道明晚你是否有空去他的別墅,那兒有個舞會呢。”
“很抱歉,我不能去。即使去了,我也不能跳舞。波拉夫人,我向你介紹一下,這是綺達·萊尼小姐。”
那位吉卜賽姑娘帶著一絲傲慢的神態(tài)掃了瓊瑪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確實很漂亮,正如瑪梯尼所說的那樣,帶著一種動人的野性和蠻橫的美麗。她的姿態(tài)和諧自如,讓人看了舒服。然而她的前額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線條顯得缺少同情心,幾乎有些殘酷。跟牛虻在一起,瓊瑪已經(jīng)覺得壓抑了,現(xiàn)在來了這位吉卜賽女郎,這種感覺變得更強烈了。過了一會兒,主人走了過來,他懇請波拉夫人幫他招呼另外一間屋里的一些來客,她立刻表示同意,頓時覺得如釋重負。
“我說,夫人,你覺得牛虻這個人怎么樣?”深夜乘車返回佛羅倫薩的路上,瑪梯尼問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家那個可憐的小個子女人,你見過如此無恥的行徑嗎?”
“你是說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嗎?”“是呀,他花言巧語騙了格拉西尼太太,說那個姑娘一定會成為社交界的新星。為了一個名人,格拉西尼太太什么事都肯干啊。”“我認為他的做法有失公平,不仁不義。這樣就使得格拉西尼夫婦的處境十分尷尬,而且對于那位姑娘而言也是殘忍的,我確信她也感到不大愜意。”
“你和他談過話,是嗎?你認為他怎么樣?”“西薩爾,我沒什么想法。只是一離開他我就覺得高興。我從沒見過這樣惹人討厭的人。我們在一起待了十分鐘,他就讓我覺得頭疼,他仿佛是一個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早就料到你不會喜歡他,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那人像泥鰍一樣狡猾,我信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