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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憶淚衫前,望極浦兮悟懷

以前無論什么時候,張醒言也從沒像現在這樣腦海中一片空白。瓊肜隨手摘下九夔虺頭頂那顆萬眾矚目的丹丸,卻讓他一派茫然。

“哥哥?”眼見醒言神情呆滯,作聲不得,瓊肜著了急。這小女娃,之前聽醒言跟龍靈說他肚餓,便當了真,悄悄離隊跑去真尋來一只丸果,只望能緩解哥哥饑餓。誰知現在,瞧哥哥神情,顯然對自己獻上的果子并不滿意。

覺出這點,瓊肜有些不好意思,便要再夸說這丹果滋味定然不錯。誰知,就在這時,忽聽身后山崩地裂般一聲巨響,隨即人聲沸騰而起,轉眼便蓋住自己的聲音!

蓋住瓊肜話語的巨聲,卻是九夔虺發出。這只遠古遺存的無敵巨獸,忽被取走控神壯膽的龍丹,頓時如夢初醒。這片海域中無敵的存在,轉頭環顧,卻發現遍海都是奇形怪狀的怪物,頓時吃了驚嚇,縮了縮脖子便趕緊朝身前海水中遁去——九夔虺這樣龐碩身軀,稍一動彈便周轉數十里,何況這樣吃驚舉動。于是,這九井洲西南忽然間便有如山崩,塞滿云天的身子從黑云邊塌下,朝冰冷海水中囫圇坍去。

九夔虺這么一來,正是出其不意,附近的南海龍軍頓時倒霉;遠古遺獸的巨爪稍一劃拉,立有上百名龍卒英勇殉職;龐大的尾巴從淺海中翹起朝兩邊擺一擺,便立即橫掃千軍。在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中,前后不過片刻工夫,依托九井洲的南海龍軍竟遭到開戰來最慘重的損害!

等那個通天徹地的海獸離開戰場回去頤養天年,這原本充實的海天戰場忽然顯得格外空曠。

再說醒言。被九夔虺入水一攪鬧,他這時也緩過神來,頓時想通剛才發生何事。腦筋重新活泛開,醒言不由露出一絲苦笑——誰能想到,千辛萬苦費了那么多周折,損傷了那么多人手,也沒能達到目的,最后卻被這小妹妹隨手破掉法陣。這事無論如何想來,都只覺十分詭異。醒言心說,若早知如此兒戲,還不如早些時擺出兄長威嚴,叫瓊肜把那龍丹摘來,哪還費得剛才那番要生要死的周折!

就在醒言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之時,后邊的援軍也已趕到。四瀆公主靈漪兒,也沖破從人攔阻,握著那只光華燦然的神月銀弓立到他身側。而這時對面那些追兵,卻如呆如傻,在波濤中若往若返,和剛才醒言茫然模樣別無二致。在他們身后,那位痛心疾首的老龍靈,卻腳下生風,轉眼便趕到他們附近。

“哈!”見得這樣,清醒過來的少年手捧著那顆滴溜溜亂轉的龍丹,運足了氣力對近在咫尺的瓊肜叫道:“哈哈!多謝瓊肜。我果然感覺更餓了!”

眾目睽睽下,少年說話時眼瞥著手中龍丹,正是垂涎欲滴模樣。

見他這副饕餮神態,龍靈子滿面皺紋都揪到一處,渾身顫抖如風中殘葉;此時這醒言,看在他眼里已如焦僥之地的惡魔。到得這時,老成持重的龍靈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住口……”

——位高權重的南海水臣,從打知事以來,從沒有一次“住口”說得這樣有氣無力。當然,他也知道,即使自己音量再提高十倍,對面那人也不會聽他話。

“哈!”

正當龍靈萬念俱灰,卻忽聽對面那少年朗聲大笑,隔著海浪煙濤朝自己這邊叫道:

“對面那龍家老漢,不須你提醒,你這丹丸我也不急下口。這丹兒來歷如此不凡,如何吃法我還得帶回去好好研究——至少得拿來下酒!”

“你!”見醒言嬉皮笑臉說出這樣的促狹話語,龍靈子驚駭之余,直氣得渾身亂抖,只知手指對面,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醒言卻不管他,將龍丹小心揣入懷中,差點把南海重臣氣死的四海堂主卻忽然正了正神色,一改剛才玩笑神態,如同換了個人,佇立潮頭在海風中朗朗說道:

“龍靈前輩,剛才只不過是說笑。你這龍丹,能招兇獸,既蒙舍妹拿來,一時半刻我自不能還你。不過正如四瀆老龍君文檄中反復告說,我輩來南海,只為打倒倒行逆施的昏聵水侯,還南海清明,與他人無涉。您老人家,只不過盲從,晚輩不會跟您為難。這龍丹我先保管,只等義師克復南海,自然完璧奉還!”聽得這話,差點沒把一直在陣后休養的孟章鼻子氣歪。只是陣前那龍靈聞言卻默然不語,手中風貍杖引而不發。看他垂頭喪氣樣子,應是丟失龍丹,失魂落魄了。再說醒言。借機宣傳了一番,便再不多話。眼見著后方軍陣如云趕來,前面海波又如一馬平川,他便當機立斷,舉劍振臂一呼:“殺!”

真個是“軍令如山”,自他揚起瑤光神劍斷然下令,身后千軍萬馬便如離弦箭雨般從他身邊越過,潮水般朝百里外的敵軍呼嘯涌去。這時那南海軍卒,剛才被瓊肜、九夔虺一攪鬧,士氣已低到極點;除了少數勇將悍卒,大多避刀畏劍,不等敵人殺來便棄械朝四外海天中倉皇逃去。這樣千軍萬馬的大鏖戰,已絕非少數人力可以扭轉。因此即使孟章心中千般不愿,到了這地步也只好隨大軍一起落荒逃去。

于是,這爭奪南海龍域第三門戶的浩大戰役,終以四瀆玄靈一方大獲全勝告終。到了這時,當戰場的烽煙迷霧漸漸散去,攻上九井洲的將士才發現東方的天空已經泛白,原本凄迷混沌的海天盡頭已有熹微的光輝浮現,望去波光粼粼,應已是浸染了朝暉之色。

大約就在朝日初升時候,四瀆的將士已將九井洲清理完畢,浩蕩的軍伍物資源源不斷開上這座南海龍宮的門戶要地。

按云中君提議,當那小鳥依人般流連醒言身邊的小女孩踏上九井洲海灘之時,預先鋪排好的鼉鼓龍鐘次第響起,四瀆龍族輕易不得演奏的宏大軍曲《龍王破陣樂》,便為這扭轉戰局的少女莊重響起。而瓊肜自己,在兩邊錦袍甲士陣列如林恭迎她之時竟不明就里,依舊牽著醒言衣角,只是好奇地東張西望,如同逛集。

這樣懵懂,直到那龍君的近臣庚辰神君捧來四瀆特制的功勞冊,提筆在那頭功之下題寫“張瓊肜”三字,小女娃辨別出來,才覺得這事有些特別。之后,按例又讓她在這功勞冊自己名字下按下手紋,以供確認,卻因她手指太過纖秀,那個為尋常海神水靈準備的印窩太大,還不得不讓她攢起三根手指,才勉強將印窩填滿,讓印窩閃過藍光一道,這才功德圓滿。

此后又有種種儀程,不過已與醒言、瓊肜無關。因為剛才大戰中沖鋒陷陣出生入死,這對兄妹被龍君下令,令他們回剛剛準備好的營帳休憩,恢復元氣。

略去此間種種繁冗,再說醒言、瓊肜二人。等那些四瀆仆從將他們諸般生活物事鋪擺整齊,魚貫退出,這兄妹倆卻在各自的營帳中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剛剛經歷大戰,雖然當時或有困倦,但等這戰事一完卻反而興奮起來。于是,從營帳中溜達出來的醒言,剛出門,便遇上從旁邊那小營帳中偷溜出來的小瓊肜。

“哥哥也出來散步?”瓊肜碰上醒言,卻怕他逼自己回去安睡。只不過這回她卻過慮。“是啊,瓊肜。”

醒言和藹答話,“哥睡不著,就出來逛逛。瓊肜,你也睡不著?”“是啊!”

瓊肜頓時把心放下,飛快回答。“那好。瓊肜你過來,我們一起到那邊石頭上坐會兒,哥哥有話要問你。”“好啊!”聽醒言要跟她說話,瓊肜滿心歡喜,趕緊跑到海邊那塊平滑的巖石上坐好,又拿手在身旁石上擦了擦,只等哥哥到來。“是這樣。”

出乎瓊肜意料,平時親切的堂主哥哥,這時卻一臉嚴肅,到了面前也沒坐下,只是站在眼前跟自己認真說話。

說了一句,醒言停了一下,似是理了理思緒,才鄭重其事地問話:“妹妹,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好啊,哥哥想問什么?”

和醒言在一起,瓊肜歡聲笑語,燦爛的笑容和午前明亮的陽光飛上她的酒窩面頰。

“嗯。”醒言問道,“瓊肜你能不能告訴我,在你認識我之前,在那羅陽小鎮的山野中,到底有什么經歷?你……父母是誰?”

目睹過小女孩許多離奇事跡,這問題醒言早就憋在心里;平時也許無暇顧及,或是覺得許多事還算合理,但今天目睹發生這樣不可思議之事,醒言便再也忍不住,即使知道瓊肜內心里總是忌諱她妖怪的出身,卻還是無法忍住不問。經過深思熟慮,他覺得如果他神智并不錯亂,并且讀過這么多書卷經冊還算曉文知理,那按他判斷,這瓊肜出身絕不會平淡無奇——那羅陽是何地?雖然竹林遍野清氣充盈,卻也絕不可能孕育這等神物!

心中這般思忖,醒言等待眼前少女回答。

只是,當他這問題一出口,一向心直口快對他知無不言的少女,卻忽然怔住,直過得許久,卻還不回答。兩人之間,忽然只聽得見海浪陣陣沖上沙灘的聲音。

“咦?瓊肜這是怎么了?”醒言并不知道,此時瓊肜心中,已如同翻起滔天巨浪!“這一天……”

“還是躲不掉啊……”瓊肜的眼眸中似乎泛起點點淚光,仰臉又望了敬愛的哥哥一眼,忽然從坐著的礁石上跳下,一言不發,扭身朝自己營帳方向跑去。“呃?瓊肜這是干嗎?”見瓊肜這樣舉動,醒言好生不解。“莫非她有什么證明身世的物件,要回帳拿來我看?”

望著瓊肜的背影消失在營帳門簾后,醒言心中一陣胡思亂想。正思忖要不要過去看看時,忽見那突然跑掉的小女娃又從帳門前出現,手里也多了件什么物事,正朝這邊慢慢走來。見她出來,醒言在眼前手搭涼棚,避過正午前刺眼的陽光,這才看清瓊肜手捧的是一只小小的包袱。

瓊肜手中這只包袱,醒言自然十分熟悉,正是他們出門在外時瓊肜專門的小行囊。

“她這是做什么?難道身世物證正在行囊中?”正猜測時,瓊肜已挨到近前。出乎醒言意料,她并沒給自己打開包裹,卻只是一臉嚴肅,機械地說道:“哥哥,我走了……”說罷,她竟轉身似是真要離去。

瓊肜這舉動,正是出乎意料,醒言大吃一驚。就在這驚愣工夫,瓊肜已經轉過身去,想要向前邁步。

“妹妹你這是做什么?”見此情形,醒言頓時急了,猛跨過兩步攔在瓊肜面前,想將她攔住。只是,剛剛轉到正面,等看清瓊肜臉上神情,他卻忽然怔住:這粉雕玉琢的稚齡少女,剛才強自鎮定的面頰上此刻已是淚流滿面。晶瑩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從眼眸中撲簌簌落下,在粉鼻兩旁流成兩道淚瀑。“瓊肜,你這是……”見她突然哭泣,醒言不明所以,一時手足無措!

見他惶恐,那流淚中的少女,卻于淚光中勉強擠出一絲笑顏,說道:

“哥哥……不要為瓊肜擔心。瓊肜早知道,總有一天哥哥會嫌棄瓊肜出身……可是……”

在幾分強擠出的笑顏中,淚流滿面的少女顫抖著聲音,有些惆悵地說道:“可是瓊肜還是哭了啊……”

“本來已經想好,在哥哥嫌棄時一定不哭,離開時不給哥哥見到丑樣子,可是瓊肜……”

說到此處,瓊肜已泣不成聲!

聽到這里,醒言才終于明白眼前發生啥事。“這小丫頭,小小年紀卻想得這么多!”想通關竅,醒言正待出言安慰排解,卻忽聽遠處一聲驚呼:“瓊肜妹妹?你怎么哭了?!”

話音未落,一個婀娜的身影已如旋風般來到眼前。醒言定睛一看,正是龍女靈漪兒。

“靈漪兒你來得正好,你幫我——”“這是怎么回事?”

見喜愛的小妹妹哭得無比傷心,愛心滿懷的靈漪兒心痛不已,忙向醒言詢問。于是,醒言慌亂地解說敘述,加上瓊肜抽抽噎噎的說明補充,靈漪兒也大抵明白發生什么事。得知經過,愛憎分明的四瀆公主頓時如護雛的母雞,一把將哭泣的小妹妹護在身后,又舞著一雙粉臂,將這個胡亂逗引小妹妹的可惡兄長驅離。

“哼!醒言你這是少見多怪。”只聽靈漪兒不滿地數落:

“為什么瓊肜小妹就不能有天大的本事?照你那說法,你怎么就能隨便在市集和漂亮的公主搭訕上?而我這樣大方得體善解人意的四瀆公主芳容,怎么就讓你隨便遇見?哼哼,怪就怪你啊,運氣太好!”

“是呀,是呀!”本來哭得傷心的小瓊肜,這時也從她靈漪兒姐姐身后探出頭來,帶著哭音幫腔。再說靈漪兒,在這一連串質問之后,她這四瀆公主便作了總結:“醒言!你啊,真是‘下雨天沒事打孩子玩’!”

“這……呵!”雖然往日醒言在這位尊貴的龍女面前一貫理直氣壯,但此刻惹得瓊肜悲啼,正覺理虧,便只好不置一詞,只是呵呵傻笑。

不過,出乎他意料,這場在他看來不大的風波,到此時卻還沒結束。剛才見瓊肜探出腦袋說話,無論他還是靈漪兒都覺得小妹妹心情應該好很多。誰知等他使了個眼色,讓靈漪兒掰過瓊肜身子一看,卻見這小女娃眼淚嘩嘩而下,卻比先前哭得更急!這樣古怪情景,在靈漪兒好言追問下,瓊肜才好不容易說清楚,原來她這樣大哭,是因為她剛才突然聯想到自己離開哥哥后,拿一根樹枝挑著包裹一個人走在秋風落葉荒郊野外的情景。

少不得,她這么一聯想,啼哭不止,又害得醒言多挨了靈漪兒一陣數落。只不過,在被嬌俏的龍女指責之時,醒言心中卻也有些奇怪,只覺得瓊肜現在和以前相比,情緒不是很穩定。恐怕,還是因為她小小年紀卻要經歷這樣緊張的戰爭吧。

且不說醒言揣測,再說瓊肜。聽得靈漪兒一番好哄,不知不覺中哭聲已經止住。等她飛跑回帳篷放好行囊包裹,又回到醒言、靈漪兒二人身邊時,日頭已行到正頭頂。這時他們身外茫茫大海上,颶風初興,波瀾翻涌,深不可測的大海揚濤激浪,洶涌澎湃,撞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犬牙交錯的礁巖叢中,騰起四五丈高的浪花,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如煙花般飛散。

起大風了。在這風暴般飆卷的海潮面前,醒言透過層層的雪浪煙濤朝東南龍域的方向望去,心中卻沒來由地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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