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維新運動的醞釀與蓬勃發展(3)
- 中國近代通史(第四卷):從戊戌維新到義和團(1895-1900)
- 馬勇
- 4996字
- 2016-07-28 18:02:28
二、萬木草堂講學
大約在與廖平見面的同時,1890年4月間,廣州學海堂的高材生陳千秋慕名拜訪康有為。陳千秋(1869—1895)字通甫,又字禮吉,號隨生。廣東南海西樵鄉人。他少年時代就攻讀過乾嘉漢學大師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人的著作,能考據,18歲即著有《廣經傳釋詞》,糾正王念孫、王引之著作中的某些不足,由此可見陳千秋的舊學功底已經達到相當的程度。他與康有為見面之后,相與討論《詩經》《禮記》等儒家傳世典籍中的問題,康有為也向他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告之以孔子改制之意、仁道合群之原,破棄考據舊學之無用。語及身世家難,陳千秋哀感涕下,而康有為則因以生死之理告之。既而,康有為又向陳千秋講解他自己最近的研究心得,即堯舜三代之文明,皆為孔子所托,聞則信而證之。既而則告以人生馬,馬生人,人自猿猴變出,則信而證之。乃告以諸天之界,諸星之界,大地之界,人身之界,血輪之界,各有國土、人民、物類、政教、禮樂、文章,則信而證之。又告以大地界中三世,后此大同之世,復有三統,則信而證之。康有為的這些論點在今天看來可能已經不足為奇,但在當時乾嘉漢學籠罩天下一切學術的背景下,確實具有石破天驚、振聾發聵的莫大作用。陳千秋原本就具有極強的悟性,當他聽了康有為的這些奇談怪論之后,恍然有悟,聞一知二,遂決定追隨康有為學習。(《康南海自編年譜》,18頁。)7月,陳千秋成為康有為的第一個弟子。
陳千秋拜康有為為師后,便將他所知道的康有為學說向他的同窗好友梁啟超熱情地介紹一番,認為康有為才是他們最理想的導師,他勸梁啟超也放棄在學海堂的學業,拜康有為為師。9月,梁啟超首次拜見康有為,成為康有為招收的第二個及門弟子。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庵。廣東新會人。少年時代即以神童聞名于鄉里,17歲中舉,對于中國傳統學術已有相當的造詣。他接受陳千秋的勸告后,便與陳分頭引薦各自親友中的有志青年,至年底差不多已經物色到20余人。1891年春,他們二人協助康有為在廣州長興里開設“長興學舍”,正式收徒授學。康有為“與諸子日夕講業,大發求仁之義,而講中外之故、救中國之法”。(《康南海自編年譜》,19頁。)按照梁啟超的說法,講學內容主要是中國數千年來學術源流、歷代政治沿革得失,取萬國以比例推斷之,以救中國之法。課則宋元明《學案》《二十四史》《文獻通考》等。并著有《長興學記》以為學規。
康有為長興里講學所闡發的思想見解明顯不合乎清初以來的正統學派,故而在聽講者方面自然引起不小的震動。梁啟超后來描述當時的心情時說:“余出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而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于南海之間。”(梁啟超:《三十自述》,見《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16—17頁。)
康有為與眾不同的奇談怪論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青年學子,韓文舉、梁朝杰、曹泰、王覺任、麥孟華、林奎、陳和澤等青年才俊先后來到長興學舍就讀,第一年就達到了40余人。長興學舍舊有的房屋已不夠使用,1892年,移學舍于衛邊街鄺氏祠堂。1893年以來,學者已達100余人,是年冬,再遷學舍于廣府學宮文昌殿后面的一座祠堂里,康有為將學堂命名為“萬木草堂”,以樹人如樹木,寓培植萬木為國棟梁之意。1897年夏,萬木草堂達到全盛期,就學者已有數百人。
從1891年開辦長興學舍到1898年戊戌政變后萬木草堂被清廷查封,康有為在廣州辦學歷時8年。在這8年中,他雖多次離開廣州,但他從來沒有停止對萬木草堂學員們的授課。當康有為不在學堂的時候,日常事務由學長陳千秋、梁啟超、徐勤、林奎等負責,康有為只是學堂的總監督、總教授。他除了指導弟子們研習中國傳統文化經典外,也指導他們閱讀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譯述的聲、光、化、電等學科的西書,并著意培養學生對國家事務的關心,鼓勵他們身居草堂,心憂天下,以愛國救亡為己任。經過幾年的精心培養,萬木草堂終于為后來的維新運動培養出一批健將,如梁啟超、歐榘甲、韓文舉、徐勤、麥孟華、龍澤厚、葉覺邁等,都在后來的維新運動中作出過各自的貢獻。萬木草堂不僅在中國教育史上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而且在近代中國政治史上起到轉移風尚的特殊作用。
三、新學偽經與孔子改制
從1890年到1897年的幾年間,康有為一邊在長興學舍、萬木草堂以及桂林等地聚徒講學,培養維新變法的理論骨干,一邊勤奮寫作,致力于理論體系的營造,在短短的幾年中,他先后著有《婆羅門教考》《王制義證》《王制偽證》《周禮偽證》《爾雅偽證》《史記書目考》《國語原本》《孟子大義考》《魏晉六朝諸儒杜撰典故考》《墨子經上注》《孟子公羊學考》《論語為公羊學考》《春秋董氏學》《春秋考義》《春秋考文》《日本書目志》等等。而在后來影響最大、最足以代表康有為政治思想和政治理想的則是《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以及康有為當時秘不示人的《大同書》。
在《新學偽經考》中,康有為抨擊清代正統學派——乾嘉諸老的漢學——所依據的儒家經典并不可靠,以釜底抽薪的手法否定正統學說的權威。他祖述廖平的學說又有新的發展,以為西漢并無所謂古文經學,東漢以來的所謂古文經學,皆是劉歆為了王莽“新朝”改制而偽造的,與儒家之祖孔子并無干涉,故名之曰“新學偽經”。其要點主要有:(1)西漢經學,并沒有后來學者所說的所謂古文,凡后來學者所說的古文皆為劉歆所偽作;(2)秦朝焚書的實際效果過去被嚴重高估,其實秦王朝焚書坑儒并未危及儒家六經,兩漢十四博士所傳,皆孔門足本,并無殘缺;(3)孔子時所使用的文字,即秦漢間篆書,即以文論,亦絕無今古之目;(4)劉歆彌縫其欲作偽之跡,故校中秘書時,于一切古書多所羼亂;(5)劉歆所以作偽之故,因欲佐莽篡漢,先謀湮亂孔子之微言大義。康有為這幾個學術看法,通過并不太復雜的歷史考證方法,打掉正統學派所尊奉的古文經典的神圣靈光,而斷定這些古文經書只是“記事之書”,淹沒了孔子作經以托古改制的原意,孔子之道遂亡矣。
如果僅就學術史本身來說,《新學偽經考》的價值確實并不值得稱說,它決不像后來的辨偽學者所宣稱的那樣,是一部極重要和精審的“辨偽專著”。它的漏洞至為明顯,“屬詞也肆”,“制斷也武”,“立宜也不稽”,“言之也不怍”。(符定一:《新學偽經考駁誼》,載《制言》,1939(16)。)甚至曾經協助康有為撰寫此書的梁啟超也不能不承認此書在學術上確實存在不盡人意或牽強附會之處,以為康“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為之為人,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于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在事業上也有然,其在學問上也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讀《新學偽經考》而可見也。”(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80頁。)
與康有為同持今文經學觀點的皮錫瑞也指出:《新學偽經考》“以其說皆從今文以辟古文,所見相合。惟武斷太過,謂《周禮》等書,皆劉歆作,恐劉歆無此大本領。既信《史記》,又以《史記》為劉歆私竄,更不可據。”(皮名振:《皮鹿門年譜》,27頁。)
不過,康有為的這些見解是否適當是另一問題,但其對晚清思想的沖擊則是相當明顯的:第一,清學正統派之立腳點,根本動搖;第二,一切古書,皆須重新檢查估價,此實思想界之一大颶風也。(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64頁。)顯然,《新學偽經考》的價值并不在于學術的層面,它的真正價值主要還是康有為為了給他的變法理論提供一種歷史的和哲學的依據。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能也不必從學術上去與康有為過分較真。
就政治層面而言,《新學偽經考》于1891年正式刊行,立即在中國思想界引起極大的反響。據康有為1917年所作《新學偽經考后序》稱,《新學偽經考》初出時,海內風行,上海及各直省翻印五版,徐仁鑄督學湖南,以之試士,而攻之者亦群起,朝野嘩然。甲午二月,康有為入京會試未第,六月歸粵,七月,清廷即下令焚禁《新學偽經考》。戊戌、庚子,又兩次奉旨毀版。由此也可見此書在當時的影響。
從思想政治層面反對《新學偽經考》的理由主要是:這部書詆毀前人,煽惑后進,于士習文教大有關系。他們指責康有為以詭辯之才,肆狂瞽之談,以六經皆新莽時劉歆所偽撰,騰其簧鼓,煽惑后進,號召生徒,以致浮薄之士,靡然向風,從游甚眾。此荒謬絕倫,誠圣賢之蟊賊、古今之巨蠹。他們除了咒罵之外,似乎也沒有從思想理論層面進行有力的反駁。
《新學偽經考》刊行之后,康有為在弟子們的協助下,于1892年開始寫作《孔子改制考》,至1896年完稿。
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為通過對今文學經典的研究,斷定《春秋》為孔子改制創作之書,正面闡發被古文經學所淹沒的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義。他指出:孔子以前的歷史,是茫然無稽的,孔子創立儒教和當時諸子百家一樣,都試圖通過托古的方式重建自己理想中的社會;六經中之堯舜文武,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謂盡君道,盡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為軌則,不必其為堯舜文武之事實也;六經中先王之行事,皆孔子托之以明其改作之義。這就輕而易舉地將孔子的偶像作為自己變法維新的王牌。
《孔子改制考》雖說為維新派尋找到了變法革新的王牌,也自然遭到守舊者的猛烈攻擊。張之洞因康有為昌言“孔子改制”而一改先前對康有為等人的支持,王先謙更是對此大加攻擊,必欲致康、梁于死地而后快,他不斷地向湖南巡撫陳寶箴施壓,迫使陳建議清政府下令康有為將《孔子改制考》的書版自行銷毀。蘇輿甚至說:“邪說橫溢,人心浮動,其禍肇始于南海康有為。康為人不足道,其學則足以惑世。招納門徒,潛相煽惑。……其言以康之《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為主,而平等、民權、孔子紀年諸謬說輔之。偽六籍,滅圣經也;托改制,亂成憲也;倡平等,墮綱常也;伸民權,無君上也;孔子紀年,欲人不知本朝也。”(蘇輿:《翼教叢編序》,見《翼教叢編》,1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在這種變故的影響下,甚至原先支持康、梁的孫家鼐也轉而建議清政府“宜明降諭旨,急令刪除”書中凡有關“孔子改制稱王”等字樣,以免更多的人受到蠱惑。(孫家鼐:《譯書局編纂各書請候欽定頒發并請嚴禁悖書疏》,見于寶軒《皇朝蓄艾文編》卷七十二,5頁,1903。)
反對者的攻擊也從一個方面反證,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確實對晚清思想界產生過重大影響,其影響之要點或許如梁啟超所分析的那樣,主要在于這樣幾個方面:
1.教人讀古書,不當求諸章句訓詁名物制度之末,當求其義理。所謂義理者,又非言心言性,乃在古人創法立制之精意。于是漢學、宋學,皆所唾棄,為學界別辟一小殖民地。
2.語孔子之所以偉大,在于建設新學派(創教),鼓舞人的創造精神。
3.《偽經考》既以諸經中一大部分為劉歆所偽托,《改制考》復以真經之全部為孔子托古之作,則數千年來共認為神圣不可侵犯之經典根本發生疑問,引起學者懷疑、批評的態度。
4.雖極力推挹孔子,然既謂孔子之創學派與諸子之創學派,同一動機,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則已夷孔子于諸子之列。所謂“別黑白定一尊”之觀念,全然解放,導人以比較的研究。(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65頁。)
從學術史的觀點看,《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皆為整理舊學之著作,真正帶有創造性意義的還是康有為的《大同書》。“初,有為既從學于朱次琦畢業,退而獨居西樵山者兩年,專為深沈之思,窮極天人之故,欲自創一學派,而歸于經世之用。有為以《春秋》三世之義說《禮運》,謂‘升平世’為‘小康’,‘太平世’為‘大同’”,(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66頁。)并由此演繹出一套大同社會空想體系。其“太平世”的社會制度理想條理如下:
1.無國家,全世界置一總政府,分若干區域;
2.總政府及區政府皆由民選;
3.無家族,男女同棲不得逾一年,屆期須易人;
4.婦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兒童出胎者入育嬰院;
5.兒童按年入蒙養院,及各級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