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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喝茶、吃巧克力,還是于午飯后找人玩棋牌游戲、買花格子襯衫、透支信用卡,甚至是在早餐時看體育新聞——我們所有的人都有癮。
也就是說,并非只有抽煙、酗酒、濫用藥物和吸毒等有害的習慣才叫上癮。
實際上,任何我們開始想要卻沒必要,但是能滿足心理或生理渴求的事情,都可以稱為成癮。這種成癮行為其實就像你只按一條固定路線上下班,即使條條大路通羅馬那樣簡單。
年輕的心理醫生艾西也有不少成癮行為,特別是當他坐在咖啡館里的時候。
他習慣要一杯塞滿了冰塊仍不嫌過涼的蘇打水,輕輕地搖晃杯子,隨后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后一邊喝水一邊慢慢地把煙吐出來。剎那間,煙霧混在了水里,又被升騰著的絲絲涼氣拖著往上升——整個杯子就變得煙霧繚繞、水汽蒙蒙,看上去特別有趣。
這個動作艾西通常會反復做好幾次,今天也不例外。他盯著煙霧蒙蒙的杯子看了一會兒,然后把它舉在唇邊,仿佛喝水和抽煙變成了一個動作,緩緩地喝了下去。
他一直低著頭在喝水,直到杯子重新變得純凈和透明,這才抬起慵懶的眼皮,去看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男人。
古德曼律師——艾西不錯眼珠地看了他一會兒——老樣子,花白的頭發,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襯衫和領帶,凝固了的嚴肅的神情,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不過,今天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艾西有些茫然。
艾西還算年輕,不過而今也已經三十歲了。從之前的心理游醫熬到了眼下這一步,算是很不容易。所謂心理游醫,就是在現行體制下并沒有被納入醫院或機構管制的心理工作者,靠接私活來維持生計的那一類人。通常他們既要與客戶周旋,又要面對專家和教授們的指責和打壓。沒辦法,誰讓這個行業敗類多呢?其實,專家隊伍里有名不副實的,游醫隊伍里的騙子就更多。
艾西不是騙子,于是只好默默地奮斗,總算獲得了一席之地。他的口碑不錯,名望也在提升,近期內得到了一筆不小的投資,因此順利地開業,雇了些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成立了自己的心理咨詢中心。公司的生意不錯,到了下半年簡直可以說是門庭若市,作為老板,艾西仍然不愿意放棄專業工作,這就讓他的精力常常透支。
然而眼下,坐在對面的男人——古德曼律師約他出來,卻讓他覺得很詫異。
古德曼律師姓古,古月的古,叫德曼。這名字很有趣,也不知道爸媽是怎么給起的。古德曼的英文剛好就是“Good Man”(好人),于是大家也常常稱他為好人先生。
古律師,或者叫作好人先生,是艾西的老相識了。律師這行壓力大,凡是不舒服的時候,古律師就來找艾西咨詢。反過來說,艾西開業后,出現法律上的問題,也要向律師求助——一來二去,在友情之上,兩人便建立起了牢固的共生關系。
古律師過去常說:“小艾啊,開業吧,別這樣到處打游擊了!沒個固定的場所,這樣每天跑來跑去的,累斷了腿,又能掙幾個錢?要不然我給你投些資?”
不管是不是律師的勸說發揮了作用,反正艾西現在開了業,可古律師的態度又發生了改變。他依然有事就來找艾西,卻從不肯在咨詢中心里談話。
“出來吧。”古律師現在常常這樣說,“出來說話方便,就你跟我兩個人,省得別人傳閑話。”
兩個大老爺們兒,有什么閑話可傳的?艾西雖然搞不懂,但他還是遵從了這位長輩的要求。
開業之后,古律師是第三次找他——這次的情況與以往大不相同。雖然律師先生還是打扮得精致又嚴肅,可眉眼之間似乎掩不住少許慌亂。對于見過大世面、經驗豐富的律師來說,要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小菜一碟,更不要說緊張感應該和他們絕緣了。
艾西不明白律師先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喝完一杯水之后才開口:“好人先生,您今天找我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古律師插嘴道:“哦,小艾,這事情說來話長,你先看看這份東西吧。”他把手從桌子下面拿上來,見服務員過來添水,似乎還抖動了一下,等那姑娘走了之后,這才把一張折好的A4復印紙遞了過來。
這紙似乎被他攥在手里很久了,既有皺褶又有汗漬。艾西更茫然了,可他也沒說什么,靜靜地接了過來,然后把它打開。
古律師既然要求別說話,艾西自然也就只好在心里默念。他掃了一眼,上面似乎是些法律條文之類的東西,短時間內看不明白,只好逐條審視。
只見最上面的第一條是這樣寫的:
“第一條:在我死后,抑或是我失蹤之后,唐彼得先生如尚有工作能力,則可以接受我的財產贈予,得到我咖啡廳的經營權、使用權及一切所有權。我的死亡需要有官方證明,而我的失蹤則由古德曼律師來判定。”……
啊?這是什么玩意兒?
僅僅看完第一條,艾西就感到莫名其妙。他抬頭瞥了律師一眼,律師還是老樣子,緊張兮兮的。
讓艾西深感茫然的是,這東西說的是啥?遺囑,還是財產贈予?什么叫“我死之后”,抑或是“我失蹤之后”?寫這東西的人,到底是快死了,還是正經歷某種危險,即將“被失蹤”?
這一條中的后半部分——最后一句,看起來更加奇怪。死還好說,人死了嘛,入土為安——這年頭房子和地太值錢,不講究入土了,反正把骨灰盒找個地方安放起來,也就算行了。“我的失蹤則由古德曼律師來判定”?失蹤有讓律師來判定的嗎?!
執著于第一條,并不能讓自己更好地理解這件事,艾西只好接著看。
“第二條:如唐彼得先生想要獲得咖啡廳的所有權,則他還須同意本附加條款。唐彼得先生在接手咖啡廳之后的歲月中,若出現死亡、失蹤、入獄、喪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的情況,則唐先生必須同意,將咖啡廳的所有權無償移交給麥濤先生。唐先生必須同意本附加條款,方可使第一條生效,即得到我的咖啡廳財產贈予。如其他日出現死亡、失蹤、入獄、喪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又拒絕轉交咖啡廳所有權的情況,古德曼律師有權依照本條例,請有關部門協同處理。”……
艾西覺得自己掉進坑里了。也不知道是空調開得太涼,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到底是啥玩意兒?!
如果只看第一條的話還好,雖然個別字眼有點奇怪,但總的來說,寫這份贈予書或者遺囑的人,還是個很慷慨的人。不過后面的這一條算什么呢?既然給了人家,為什么又要設定條件?本來只有唐彼得這一個受益人(暫且不去管中國人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吧),現在又蹦出一個叫麥濤的受益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順位繼承嗎?看起來也不像。
艾西只好繼續往下看,可是下面的條款主要是一些具體的操作事項,并沒什么特殊的,也沒對上面兩條進行任何解釋。
這份遺囑的簽署日期是2009年9月,署名位置是空著的。
艾西倒吸一口涼氣,又抽了口煙,好不容易才開口問道:“好人先生,你讓我看這東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古德曼依舊是一臉凝重,擺了擺手:“沒什么,我想問問你老弟對此有什么看法。”
看法?
看法倒是很多,亂七八糟,說不清道不明的。
見艾西無語,律師先生又從提包里抽出一張紙:“好吧,那你再看看這個。”
“哦……”艾西接過來,本能地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這張紙和之前的那張沒什么區別——格式相同,同樣印刷了一行行的條例。
“第一條:在我死后,抑或是我失蹤之后,麥濤先生如尚有生活自理能力,則可以接受我的財產贈予,得到我位于天堂苑那套房子的所有權以及現金一百萬元整。我的死亡需要有官方證明,而我的失蹤則由古德曼律師來判定。”……
來勁了!這家伙變本加厲了!艾西在心里念叨著。
這和剛才的第一條有什么區別嗎?
區別當然還是有的:受益人不同,一個是唐彼得,一個是麥濤;贈予的財產內容也不同,一個是咖啡廳,一個是房產和現金。
至于第二條,艾西幾乎連看都不用看,便能想到了。果然,實際情況也是如此。
“第二條:如麥濤先生想要獲得房產和現金,則他還須同意本附加條款。如麥濤先生在接手咖啡廳之后的歲月中,出現死亡、失蹤、入獄、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情況,則麥先生必須同意,將房產所有權無償移交給唐彼得先生,而現金則無須退還。麥先生必須同意本附加條款,方可使第一條生效,即得到我的房產和現金。
如其他日出現死亡、失蹤、入獄、喪失生活自理能力,又拒絕轉交房產所有權的情況,古德曼律師有權依照本條例,請有關部門協同處理。”
“這……”艾西徹底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他眨巴著眼睛,向律師先生求助。
“你怎么看?”古德曼依舊追問。
“我……我只能說立下這份遺囑的人,是個瘋子。”
“瘋子……”古德曼竟然笑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絲心理安慰,不過這笑容轉瞬即逝,“嗯,他的確是個瘋子。然后呢?你可以隨便說。”
“我隨便說什么呀?”艾西有些懊惱,他始終不理解這事和自己有什么關系,“這么說吧,您跟我認識的時間不短了,我說話直,希望您也不要介意。我的想法很多很亂,您到底想聽什么?或者說,您今天來找我,讓我看這份東西,到底有什么用意,請您先說清楚。這樣我也就無所顧忌了。”
“唉,好吧。”古德曼嘆了口氣,“你說得也有道理。小艾啊,不瞞你說,自打接到這份遺囑,呃,不……總之吧……不管這到底算什么,自打接了這份委托之后,我就沒有一天能睡好覺的。你大概有點瞧不起我吧,我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在這一行里摸爬滾打了二十來年,居然還被這點小事困擾。不過小艾我問問你,你可曾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遺囑嗎?”
“沒有……”小艾很認真地搖了搖頭,“如果說完全沒有,倒也不現實,有些日本推理小說中曾經出現過類似的情況。不過,即使是小說中,也不會把兩個受益人如此赤裸裸地對立起來。這簡直就是說,兩人中非要一個殺死另一個,才能獲得最大利益。現實中,這種事情是絕無僅有的。”
“嗯!”古德曼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的確如此。我經手的委托可能有上千件了,這樣的也是頭一次遇見。不過小艾你說錯了一點——我的委托人很有遠見,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防范,以避免受益人自相殘殺。”
“這話怎么講?”
“呵呵,”古德曼難得地又笑了笑,“你看這兩個名字:麥濤還好,看起來像是個正常的人名;唐彼得就有些離譜了,實際上,他本人并不叫這個名字。可是遺囑上居然就是這么寫的。你看,兩份遺囑的第八條都寫道:‘只有我才知道并可以驗明他們的正身,并與他們核對身份證件之后,方可辦理財產轉移手續。’而且,委托人更高明的地方在于,每一個受益人都不知道還有另一份遺囑存在。”
高明嗎?艾西真不覺得!也許,唐彼得和麥濤認為自己手中的遺囑便是唯一的一份遺囑了,但是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麥濤可以不知道咖啡廳的事情,但委托人總需要一個住的地方吧?給唐彼得的遺囑中只說了咖啡廳,而沒說房子的事情,這本身就證明遺囑絕非一份。
這個問題可以先放下不談。僅僅是他們各自拿到的屬于自己的那份遺囑,就已經夠可笑的了——給我的遺囑上,為啥要出現別人的名字?而且還不僅僅是出現而已。如果我不同意在我遭遇特殊狀況之后,把財產無償移交給這個人,我甚至都不能獲得贈予。
無論是唐彼得還是麥濤,兩位當事人八成也都不是傻子吧,難道他們不會琢磨琢磨,不會去找找這個潛在的對手嗎?
艾西不說話,只低頭抽煙,順便把玩著手里的玻璃杯。做心理咨詢這么些年了,怪人見了無數,這么夸張的還是頭一回。他不禁想到,要是人心也像這杯子一般透明,那該有多好啊。
古德曼似乎是看穿了艾西的想法,說道:“小艾老弟,你也看到了,這遺囑從簽署日到現在,差不多正好一年。我的恐懼感可并沒有隨著時間被沖淡,反而是越來越強了。最近幾個晚上,我常做噩夢。坦率地說,這里面還有一件離奇的事情,老弟你要不要聽一下?”
要唄,有什么可不要的呢?艾西點點頭。
“按照常理來說,人人都喜歡遺產吧,即使這遺產的附加條款有點詭異。不過,正常人也不會說死就死,說殘就殘的吧?只要我能正常地活著,我就可以拿到房產、現金或者咖啡廳,何樂而不為呢?再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可是千古不變的真理。所以,他們都沒有理由拒絕接受這份贈予。”
古德曼呷了口水,穩了穩情緒:“然而,這兩個受益人,都可以稱之為怪人。首先,委托人死亡或者失蹤的消息一傳到他們的耳朵里,倆人都很是悲痛,竟然……”
“等等!”艾西忍不住了,插嘴說,“好人先生,您剛才說的是普通話嗎?”艾西很激動,也顧不上客氣了,連珠炮一般地追問道:“什么叫作死亡或失蹤?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失蹤了,當然失蹤也有可能是死了。不過對于您這樣一位法律專業人士來說,這兩個字眼不能混為一談吧?如果委托人死了,那他就是死了;如果失蹤就是失蹤,為什么會說死亡或是失蹤呢?”
“因為我實在是不知道啊!”古德曼苦笑了一下,“這么說吧,就在這兩份遺囑生效的當天,委托人跳樓自殺了,還好是自殺未遂。但是從那之后,他便蹤跡皆無。你說,這到底算是死亡還是失蹤呢?”
“算是失蹤吧。從某個時間節點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理應算是失蹤。”
“是的。”
“那么,這些財產贈予手續是什么時候辦的呢?”
“自殺未遂之后的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