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半歌聲
- 九命貓
- 周德東
- 2531字
- 2015-06-13 22:56:29
一個月前,李庸在南區(qū)打更。
那時北區(qū)的更夫叫麻三利。
麻三利過去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一直在街上給人算卦。他表哥是糧庫書記,后來他就被弄來打更了。
南區(qū)臨近熱鬧的街道,而北區(qū)連接郊區(qū)的田地。于是,兩個人就調(diào)換了。
李庸沒有一句怨言。
前不久,麻三利支支吾吾地告訴李庸,他在北區(qū)值班室打更時,半夜曾經(jīng)聽見窗外有人唱歌。
"唱什么歌?"李庸驚駭?shù)貑枴?
麻三利說,是一首解放前的老歌:"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腳尖。沒人幫我補呀呀,想娶花媳婦。來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壞心腸。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婦尿褲襠……"
那歌聲忽遠(yuǎn)忽近,似乎穿越了時空,一會兒飄回半個世紀(jì)以前,一會兒又飄到半個世紀(jì)以后,十分動人。
李庸說:"你不是會算卦嗎?掐算一下不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嗎?"
麻三利說:"唉,我那是糊弄人的把戲。"
后來,麻三利還向表哥匯報了這件事,被罵了一頓。
書記說:"瞎胡鬧!那一定是有人裝神弄鬼,想偷糧。夜里要經(jīng)常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有一天,麻三利上班的時候,悄悄帶來了一個陰陽先生。
他請那個陰陽先生給驅(qū)驅(qū)邪氣。
陰陽先生一走進(jìn)北區(qū)值班室就說:"這房子進(jìn)來了一個冤鬼。"
麻三利問:"什么來頭?"
陰陽先生走著梅花步,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很負(fù)責(zé)地說:"我此時只能看出他是一個死在槍彈下的冤鬼,其它還看不出來。"
他轉(zhuǎn)了很長時間才停下來,閉目掐算了一陣子,對麻三利說:"找到答案了。"
"怎么回事?"
他告訴麻三利,這里過去是一座老房子,房主是一個老太太,當(dāng)年她的男人被抓去當(dāng)兵,結(jié)果死在了戰(zhàn)場上。
這個女人一直守寡,守了四十年。
前些年,在一個夕陽紅的時辰,這個老女人終于跟一個說書的老男人走了,他們渡過甲零河,到瀕縣搭伴過日子去了。
她嫁走后不久,這一片地皮被公家買下來,建了糧庫。老房子被夷為平地,建起了糧庫值班室……
陰陽先生說:"這縷陰魂早就回來了,幾十年郁積不散,已經(jīng)頑固,無法驅(qū)走。"
"那怎么辦啊?"麻三利問。
"你別急,我去請教我?guī)煾福魈煸賮怼?
次日,陰陽先生果然又來了。
他捏了一個惟妙惟肖的面人,擺在這個值班室房頂,一只手伸出去,指著瀕縣的方向。
從那以后,麻三利果然再沒有聽見有人唱歌。
陰陽先生說:"冤有頭債有主,我用面人給它指路,讓它跨過甲零河,去瀕縣找那個老太太了。"
"那老太太最后怎么樣了?"李庸問。
"我聽說,她不久就瘋癲了,上吊了……"麻三利說。
李庸躲在床上,越想越怕。
那個陰陽先生描述的情景,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一個新兵,穿著黑色粗布軍服,扛著一桿長長的步槍,裹挾在一個亂糟糟的隊伍中,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走。
他歸屬步兵十八團(tuán)。現(xiàn)在,他們奉命跨過嫩江,尋找抗聯(lián)三支隊,要把大名鼎鼎的李朝貴消滅。
荒山野嶺,白雪皚皚。
沒有人知道李朝貴在哪里,連長說朝前走就朝前走。
他們正在漆黑的雪野里前行,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只聽黑暗中有人喊了聲打,就"噼里啪啦"打起來了。
沒想到,很快他們的背后又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前后當(dāng)然都是李朝貴。這個新兵嚇得大腦一片空白,扔了槍,雙手抱著腦袋,蹲在一棵大樹下,抖成一團(tuán)。
沒想到,一顆手榴彈正好落在他身旁,"轟隆"一聲,他就上了天。
他的身子先掉下來,然后是大腿,胳膊,半個腦袋……
他的臉還完整,只是后腦勺被炸沒了。
他零碎的尸身上裹著破碎的棉絮,浸著鮮血。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黑糊糊的荒野上,除了枯樹、冷雪就是橫七豎八的尸體,他們都靜靜地躺在那里……
一只受驚的田鼠從洞里探出腦袋來,四下看了看,又縮了回去……
一截樹枝"啪嗒"一聲掉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屬于這個新兵的那條斷臂上,有一根手指試探著動了動……
接著,他的半個腦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開始慢慢地移動……
終于,這些尸塊湊在了一處,重新組成了人的樣子。
他艱難地站起來之后,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臉色白慘慘的,眼神直勾勾的。還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軍服被炸得到處是窟窿眼。
他撿起一頂棉帽扣在腦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點什么東西,就停了下來。
原來,他發(fā)覺他的生殖器被炸飛了,沒有組裝,于是,他又木木地返回來,在雪地上的尸體之間仔細(xì)地尋找……
天色太暗了,他終于沒有找到。
他喪失了耐心,拾起一把軍刺刀,割開一個尸體的褲子,麻利地割下那個人軟塌塌的生殖器,安在了自己的兩腿間。
他試著走了幾步,似乎很滿意。
于是,他搖搖晃晃地朝家鄉(xiāng)方向走去了……
這是偽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兒,這個新兵剛剛被抓來當(dāng)兵才幾十天。實際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團(tuán)的國兵在金水車站向蘇聯(lián)紅軍交了槍械,全體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過江去。
江那邊,是他的家鄉(xiāng),有他心愛的女人。兩個人成親才半個月,他就被抓來當(dāng)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里,回到了他媳婦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煙,生活變得美好起來。
他一直跟在媳婦的身后,看著她一個人做飯,洗衣,發(fā)呆,睡覺……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頂棉帽。
他一直在背后對媳婦笑著,臉很白地笑著。
有幾次,媳婦感覺到了什么,猛地回過身,和他對視一陣子,又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了。
還有一次,媳婦在夢里猛地回過身,一下就看見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著,她驚叫一聲,一下就醒了,手忙腳亂地點上了油燈,回過身來驚惶地尋找他……
她沒有找到他。
她長舒一口氣,滅了燈,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樣跟隨了媳婦五十多年。
有時候,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打過仗,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常常有一種錯覺,認(rèn)為他和媳婦還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媳婦的臉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爾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依然青春的臉,會驀然一驚——他的相貌還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樣子。
這提示了他的性質(zhì)。
終于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婦跟一個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變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無措地傻站著,迷失了方向。
他臉上那掛了五十多年的笑終于一點點消退了。
他的臉一點點變得陰森。
他身上慘白的肌肉一點點變得焦黑、枯槁,終于從身上一塊塊掉落下去……最后,他僅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尸骨。
接著,他的家也被鏟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個陌生的打更人住了進(jìn)來……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頭的人是那個老太太,還是那個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人。
他似乎聽見那久遠(yuǎn)的歌聲又在窗外隱隱響起來: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腳尖。沒人幫我補呀呀,想娶花媳婦。來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壞心腸。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婦尿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