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在原來的觀禮臺前整齊地一輛接一輛一字停好,素質優(yōu)秀的司機將車停得絕對整齊,在何志軍和耿輝的面前荒草叢生的操場上擺成一道綠色的風景線。這個時候,何志軍的心情才算好了一些。然后車上的干部和志愿兵們紛紛下車,在車前迅速地列隊。戴著80鋼盔,穿著87制式迷彩服和膠鞋,背著81-1自動步槍、85微聲沖鋒槍、85狙擊步槍和81輕機槍等武器的精悍士兵們,在齊膝蓋的荒草中整齊地站成一個小小的方陣。131個,加上自己和耿輝,一共133個——這就中國人民解放軍A軍區(qū)狼牙特種偵察大隊的全部家當。
何志軍站在這100多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官兵面前,半天沒有說話。他心里是悲涼的,這就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中國陸軍特種部隊,有多少人以后會知道,當年的中國陸軍特種部隊是怎么出來的呢?經(jīng)費,全軍都在鬧經(jīng)費緊張。海灣戰(zhàn)爭以后,上級把經(jīng)費把得更緊了——轉軌時期的軍隊,還沒有確定下一步的重點投資是什么地方,當然要把嚴。這是很正常的事情。A軍區(qū)組建正式的特種部隊,也是海灣戰(zhàn)爭促成的直接后果之一。但是該怎么搞,上級心里是沒有底的。特種部隊到底是個什么概念?對于習慣了大兵團作戰(zhàn),一直是準備大戰(zhàn)的中國軍隊來說,局部戰(zhàn)爭的研究才剛剛開始。還能要求什么呢?
1991年,一個平凡的年份。前一年,中國剛剛舉辦亞運會;這一年,在遙遠的阿拉伯半島,打了一場高技術的局部戰(zhàn)爭。還有什么呢?——當這133個戰(zhàn)士向破舊的旗桿上無聲升起的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敬禮的時候,伴隨著旗桿上多年積累的鐵銹渣子嘩啦啦被撕下來的沙沙聲,何志軍知道,這一年還有什么。對于世界,微不足道;但對于他和他的這132個兵,卻是新的開始——他們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甚至,對于整個中國軍隊都可以說,他們正在創(chuàng)造中國軍隊的新的歷史。而這個新的歷史,就是在這片荒草叢生的廢棄的營盤里創(chuàng)造的。
何志軍和他的部下向著緩緩升起的五星紅旗敬禮——1991年的夏天,在這個大山的深處,新的歷史開始了。
7
1991年的夏天來得早,好像和當時流行的太陽黑子爆炸有點兒關系。空調在當時還是很多家庭的奢侈品,更何況林秋葉家里了。何小雨復習的時候,林秋葉就在邊上給她扇扇子,不敢使勁扇,輕柔地、緩慢地、不知道疲倦地,給她扇扇子。那種輕柔的風是輕易感覺不到的,但是卻會給女兒送去絲絲涼意。林秋葉看著女兒額頭的劉海兒被風輕輕地扇起,心里涌起的,是歉疚。還能有什么呢?當媽的當?shù)竭@個份兒上,除了歉疚還有什么呢?自己吃苦就算了,干嗎還要孩子吃苦呢?林秋葉每次想到這句話就想掉淚,但總是不敢。老何不在,家里大人就剩下自己了,再那么喜歡掉眼淚,女兒可怎么辦?——買了個電扇,還是蘇聯(lián)造的,真不知道這個老何是怎么想的,放著那么多日本進口的不買,非要買個蘇聯(lián)造的。
“蘇聯(lián)的東西,跟坦克似的,皮實!壞不了!”老何就是這么說的——是皮實,是壞不了——可是那聲音呢?那是電扇的聲音嗎?那整個就是個直升機啊!放在家里用就跟打仗似的,老何這個死人倒是睡得踏實!是,他能不踏實嗎?他就喜歡聽這口啊!也難為他了,一個帶兵的給窩到機關這么多年,每天泡辦公室看文件寫報告,他想聽聽直升機的聲音也不過分——當然,林秋葉知道老何也不知道蘇聯(lián)造的電扇用得時間長了會變成這種音像效果,這是個苦澀的笑話。她總是這么數(shù)落老何,老何也就只能哈哈一樂過去了。但是女兒怎么辦?高考在夏天,女兒能沒有電扇嗎?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買。不是不相信女兒,是怕萬一——萬一女兒高考發(fā)揮不好怎么辦?要讀自費怎么辦?總得讓女兒上學啊!省下來防備萬一吧,自己苦點就苦點吧,還能怎么辦呢?
1991年的林秋葉,就在操心這些問題。心亂如麻是肯定的,在醫(yī)院忙活了一天,回來還得忙女兒。好在女兒是爭氣的,不是嗎?不用家長叮囑,就好好學習,懂事的不得了。問女兒準備報什么大學,女兒總是笑,說:“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林秋葉也就不問了。在女兒面前,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都不像個媽了。還是因為太心疼女兒了,從小就心疼的不得了。女兒心高,她看得出來,她總是勸女兒不要心太高,萬一第一志愿沒有錄取怎么辦?打到第二批還得了?女兒就笑,不說話了,接著看書,嘴里還念念有詞。她就不敢多問了,更不敢瞎出主意。她看著女兒聚精會神地學習。女兒把長發(fā)扎成馬尾巴,天熱,出汗多。于是,長長的脖子就露出來了——真好看。秋葉就笑,偷偷地笑。為什么還用問嗎?小雨長得像誰呢?還能像那個老何?那還得了啊?以后怎么嫁人呢?——當然是像自己了,當然是年輕時候的自己。從側面看像,從正面看像,從后面看,也像。
難怪當時那么多男生老圍著自己轉,非要自己參加他們各自的紅衛(wèi)兵組織。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什么組織都不愿意參加,就愿意跟老何到處跑到處玩。當然,那時候老何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黑、這么糙,那時候還真的蠻白凈的,也沒有那么多臟話。沒事還喜歡胡謅幾句詩什么的,都是從禁書上背下來的。其實哪兒是什么禁書啊,就是幾本老詩集而已!郭小川的《一個和八個》,就是老何最愛看的,也最愛背給她聽的——老三屆,最后的老三屆,就是這么單純。沒有高考的機會,就是下去修理地球,當時的年輕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參軍。老何參軍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橇沂康暮蟠母赣H是功勛卓著的軍人,解放后因為心臟病犧牲在青藏高原的雪線上——然后媽媽因為傷心過度,早逝了。老何就是國家和軍隊養(yǎng)大的,他要當兵,沒有人會不愿意。于是老何就當兵了。自己呢?想起來就想笑,居然也是因為老何。那時候不講什么關系,但是還真的起作用了。
老何到了部隊,大名鼎鼎的A軍,老軍長是老何父親的生死戰(zhàn)友——就是現(xiàn)在的軍區(qū)副司令——當然會看望烈士的遺孤,再問你有什么要求沒有?老何這個看上去憨厚的不得了的傻小子居然冒出來一句:“我想讓我對象參軍。”天!自己什么時候變成他的對象了?那個老軍長哈哈大笑:“你小子人小鬼大!照片給我看看!”只看了照片,老軍長就讓他把姓名什么的寫在照片背面,交給參謀了。老何那個傻小子居然還想要回來,老軍長拍拍他的腦門兒:“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今天我要你一張照片,明天我給你變回一個活人!但這是看在你老子的面子上!我跟你老子打了半輩子仗,這個忙我是要幫的!但是你要不好好干,給我丟臉,我就把這個人再給你變飛了!”老何懵懂地聽著。
那時候自己在干嗎?準備下鄉(xiāng)?去哪兒記不清了,反正東西都準備好了,倆軍官就來了,直截了當說找林秋葉,把秋葉的父母嚇了一跳,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事兒。結果,倆軍官彬彬有禮地說明來意,原來是想讓小秋葉參軍——這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啊!父母都蒙了,秋葉也蒙了。于是林秋葉也參軍了。稀里糊涂地一下火車來到那個山溝,就看見一群新兵蛋子在訓練。那么多的人,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看見了老何——他的鼻子都凍紅了,拿著桿木頭步槍高喊:“殺——”新來的女兵們就哈哈笑,新兵蛋子們?nèi)季o張了。干部高喊何志軍過來!何志軍就跑步過來。這個剛剛17歲的嘎小子沒戴帽子,拿著桿木頭槍,頭上都冒著白氣,鼻子還是紅的。林秋葉臉就紅了。干部說:“林秋葉出列!”
林秋葉還蒙著呢,就被姐妹們推出去了。何志軍看到她,就傻了眼。林秋葉當時恨不得直接在冰地上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干部一臉嚴肅,把照片塞給老何:“照片還你,人也當兵了。”男兵女兵都在哄笑。老何也臉紅了,那時候他臉白,還能看出紅來。
“回去吧!”“是!”老何用力喊,嘿嘿沖秋葉一樂,掉頭就跑了。然后他又是“殺——殺——”
更起勁了!自己呢?記不清了,反正蒙了——怎么就這么成了這個嘎小子的對象了……林秋葉想著想著,笑了。
何小雨問:“媽,你笑什么啊?”林秋葉回過神兒來,不好意思地掩飾:“沒什么啊?我笑了嗎?”何小雨鬼笑:“你想爸爸了吧?”林秋葉說:“那個死鬼,我才不想他呢!”何小雨這個丫頭鬼機靈,光笑不說話。林秋葉有點兒緊張:“怎么了?”何小雨笑著說:“其實啊,愛情中的女人是最美麗的!”林秋葉臉就紅了,隨即拿扇子佯裝抽打小雨——其實她哪兒舍得打啊?母女倆從小鬧習慣了,跟姐妹似的:“胡說什么呢!一把年紀了什么愛情不愛情的!”何小雨咯咯直笑:“還不承認?還不承認?那你臉紅什么?”
“我精神煥發(fā)!”林秋葉嘴硬,說完自己也撲哧樂了。何小雨問:“說真的,爸都走一個禮拜了,你什么時候去看看爸啊?”林秋葉說:“我哪兒走得了啊?你這兒都要高考了。”何小雨說:“我沒事,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也不遠,你要不放心,一天不就回來了嗎?”林秋葉想想,又嘆氣:“再說吧,人家在干事業(yè),我去了還不給他添亂?”何小雨說:“他敢!我收拾他!”林秋葉就笑:“你這個丫頭啊,連你爸都能收拾,看以后你怎么嫁人!”
何小雨臉紅了,喊:“我才不嫁人呢!我自己過!我是新女性!”林秋葉笑得直不起腰來:“好!好!你是新女性!媽是老觀念!”何小雨嘴硬,也撲哧樂了。她想跟媽媽說什么,想了想又算了——不能說,絕對不能說!不然,天還不得塌下來啊?
8
另一個高三學生劉曉飛在此時此刻就沒何小雨那么幸運了,他正戳在太陽底下站軍姿。已經(jīng)轉業(yè)三年的華明集團副總劉凱環(huán)抱著手臂在屋檐下站著,冷冷看著他。今天小劉被老劉罰站。小劉在中午毒太陽的照射下光著膀子,一站就是兩個小時。他一聲不吭,肩膀和脖子都曬脫了皮。當媽的急得左跑右竄,勸了這個勸那個,又趕緊拉兒子回來,兒子就是不回來,在院子里站著。當媽的沒轍了,只能抹著眼淚給兒子抹防曬霜什么的:“冤家啊,你們怎么就是一對冤家呢?”老劉不吭氣兒,就那么站在屋檐下,看著在小花園里罰站的兒子。半天,老劉問一句:“主意改了沒有?”小劉悶悶地說:“沒改。”
“接著站吧。”半天,老劉又問一句:“準備報哪兒?”小劉還是悶悶地說:“陸院。”老劉不說話了,于是小劉又接著在毒太陽底下罰站。站了倆小時左右的時候,兒子中暑了。當媽的趕緊招呼老劉,老劉鼻子里面哼了一句:“就這個熊樣兒,還報陸院?”老劉是當兵出來的,站軍姿中暑算什么大事?太正常了!他還沒有要求他軍姿的基本要點呢!但是兒子還是兒子,老劉趕緊給背回去了。小劉緩過來后,老劉又問:“準備報哪兒?”
“陸院,偵察指揮。”小劉依舊悶悶地回答,就算身體虛弱也不肯服軟兒。老劉嘆口氣:“為什么你就死盯著軍校呢?你爸當了半輩子兵,難道會害你嗎?”當媽的趕緊插嘴:“就是,有什么話咱們都好好說不行嗎?何必一個頂一個呢?多大的仇啊,不是父子嗎?”
“我喜歡。”小劉還是悶悶地說。“你喜歡?”老劉的眼睛里面閃過年輕時的自己,新兵連里的意氣風發(fā),但是隨即又黯淡下去,“軍隊是個什么地方,你知道嗎?”小劉不吭氣兒。老劉嘆口氣,又嘆口氣,隨即揮揮手:“隨便你吧!記住,后悔的時候不要怪我。”
嘩啦啦——1984年大閱兵陸軍方陣的大海報就名正言順地貼在了小劉房間的墻上。陸軍將士整齊的軍裝,銳利的眼神,仿佛在注視著小劉的眼睛。嘩啦啦——一箱子私藏的“軍火”被倒在床上,子彈殼做的飛機、坦克、大炮模型,一一被擺在屋子里的各個角落。老劉苦笑著站在兒子房間門口無奈地看著。小劉拿出一個很大的相框,擺在寫字臺最顯眼的位置。老劉一愣——幾十個穿著迷彩服的偵察兵戰(zhàn)士抱著自己的步槍圍著主峰的一塊碑,他們的右臂都佩戴著刺繡出來的狼頭臂章。中間不是別人,正是何志軍。
“從哪兒來的?”老劉很意外。小劉擦去相框上的灰塵:“何叔叔送我的。”老劉問:“你想成為他?”小劉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照片上的何志軍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鳥氣。
9
眼神當中透出一股鳥氣的何志軍不得不面對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他站在充當臨時大隊部的原陣地管理連排長的房間里面,看著外面正在野戰(zhàn)炊事車前準備開飯的戰(zhàn)士們面色凝重。干了好幾天清理營房工作的戰(zhàn)士們在高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嗓子都喊啞了,還吼著,這是一種獨特的軍隊藝術。在他身后的耿輝放下電話沒說話。何志軍頭也不回問耿輝:“經(jīng)費問題能不能解決?糧食什么時候能運上來?”
“拆東墻補西墻,這回好了,沒磚頭補了。”耿輝苦笑一聲,淡淡地說。他們都沒再說話,看著戰(zhàn)士們開飯。何志軍嘆口氣:“糧食還能吃幾天?”耿輝說:“三天。”
“每天縮小一半定額,堅持一下。”何志軍下命令。耿輝聽了后,著急地說:“現(xiàn)在部隊正在進行的是清理營區(qū)的基建工作,勞動量很大。伙食再跟不上,戰(zhàn)士的身體會受影響!”何志軍煩躁地問:“那你說怎么辦?”耿輝說:“附近還有幾個別的部隊,我去跟他們借點兒糧食。”何志軍苦笑:“借?堂堂的A軍區(qū)特種部隊,特種偵察大隊——去借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