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語

刺客做到這份上，基本可以含笑九泉了。

環(huán)視四周森然壁立、引弓待發(fā)的箭手，當(dāng)宮燈緩緩上移，照進眼睛，連城果斷棄劍，卻忍不住閃過這樣的念頭。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行刺，是一門有著優(yōu)良傳統(tǒng)和悠久歷史的手藝活，有無數(shù)業(yè)績光輝的前輩作為榜樣，比如荊軻，比如豫讓，比如聶政專諸，照理說，值此亂世，正應(yīng)奮起直追，不讓先賢專美于前，但是你要明白，這世上，有精英，就有廢柴。

比如……連城。

乾封九年以前，連城在蜀中學(xué)藝，學(xué)藝實在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師門包羅萬象，管吃，管喝，管住，年景好的時候還管殺管埋，年景不好的時候……連城得到師父誠懇的建議：“為今之計，也只有讓你出師了。”

——是歲，天下大旱，百姓易子而食，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

為了避免被吃掉的命運，連城離開蜀中，輾轉(zhuǎn)四方，最后流落晉陽，饑寒交迫，在隨時可能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的威脅下，跌跌撞撞找了個看起來氣派的大門昏迷過去。

事實證明，這是個明智的決定：連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獲救了，救她的是大齊太原侯陸子進；事實也證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救命之恩，免不了要舍命相報——所以細究起來，還是她虧了。

太原侯給了她一把劍，叫她去殺一個人。

“誰？”

“渤海王世子。”

漫不經(jīng)心五個字，連城轉(zhuǎn)臉去看他。

下了很大的雪，紛紛揚揚，散落得漫天漫地，將整個晉陽都掩在茫茫白雪之中，他原本就生了過于秀美的眉目，這時候披件大紅羽紗面狐皮里的鶴氅，在陰沉沉的天幕下，越發(fā)唇紅齒白，而豐神如玉。

渤海王世子是他的兄長。連城曾在街頭遠遠看見過，飛揚跋扈的男子，錦衣華服，意興洋洋。他未必比太原侯出色，但是他居長。

長幼有序。

同室操戈，在王侯之家，從來都尋常，連城也懶得追究緣由，只躊躇，問了一個再實際不過的問題：“如果我失手——”

以渤海王世子的身份，以她稀疏平常的功夫，失手的可能比得手的機會要大。連城承認她欠他一條命，但是欠歸欠，她是江湖人，不是他家養(yǎng)的殺手，恩怨分明沒問題，不成功則成仁這回事……對她要求太高了。

“如果你失手，世子府上，不少你一口飯吃。”太原侯接口極快，連城一怔，繼而喜：果然他了解她，知道此輩所憂者，除死無大事。

又疑惑：他不會殺我么？

“不會。”

連城吃驚了：“為什么？”

——她并不認為傳說中虎狼之性的渤海王會培養(yǎng)出一個心慈手軟的繼承人，在這樣朝不保夕的亂世。

“因為……”少年當(dāng)時微笑：“你長得像一個人。”

那可真是一場豪賭，連城忍不住忐忑：除了爹媽，她可想不出她還能像誰了，要不幸像這位世子爺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日鞭三百的大仇人，那就直接杯具了……堂堂太原侯，不至于這么坑她吧，連城不太確定地想。

光色并不十分明亮，但是足以讓她看清楚咫尺之前的男子，他長了與太原侯酷似的眉目，只不過太原侯秀逸，而這人氣息里，有種懶洋洋的俊朗。

她打量他，他也打量她，誰都不吭聲，直到邊上侍衛(wèi)提醒：“殿下！”

立時繃緊了心弦，大氣不敢喘，眼睛不敢眨，生怕這人手下一劃拉，萬箭齊發(fā)，得，她就一馬蜂窩。

還好，良久的沉默之后，渤海王世子只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殿下，此人行刺殿下，意圖不軌。”

“那有什么辦法，”渤海王世子夸張地嘆氣：“有人就愛養(yǎng)這些閑人，可都是民脂民膏、民脂民膏啊，他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四周詭異地靜下去。

——眾所周知，渤海王世子從來都不是什么清廉自守的人物，在大齊，能與他比肩奢華的，未嘗有聞，他的映雪堂之富麗，就是皇宮，也要遠退一射之地，如今卻在這里大放厥詞，口口聲聲民脂民膏，實在讓人在瞬間生出某種微妙的失衡感。

“那……依殿下的意思，”侍衛(wèi)多嘴歸多嘴，端的是條有眼色的漢子，風(fēng)才起，舵就歡快地轉(zhuǎn)了過來：“該怎么處置？”

世子給出八字箴言：“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侍衛(wèi)繼續(xù)虛心求教：“如何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屬下愚鈍，請殿下明示。”

世子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也不知是滿意其知情知趣，還是惱怒他辦事不力，卻并不出言訓(xùn)斥，而是笑吟吟轉(zhuǎn)頭問連城：“你會繡花？”

更詭異的氣氛正在悄然蔓延，連城覺得這時候天上劈個雷下來，委實再合適不過，奈何天公不作美，她只好靜然看了他一會兒，誠懇回答：“不會。”

“會做飯？”

連城回答得比之前更為爽快：“不會。”

“咦，”渤海王世子露出詫異的顏色，對左右抱怨：“之前來的刺客，沒這么沒用呀——熏香也不會么？”

連城不得不再次打擊他容易受驚的心靈：“不會。”

“那……你到底會什么？”

連城仔細思索了片刻，決定選一個最安全的回答：“我會……吃飯。”

世子默然抬頭，在黑如鍋底的天幕下，幽幽地說：“那么，你就留在寒舍陪我吃飯吧。”

連城于是在忽然之間明白太原侯所說“不少你一口飯吃”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