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失眠了。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讓我坐立不安。我與姐姐可是孿生姐妹,你應該知道,我們之間是存在著極為微妙的心靈感應的。那天晚上是個暴風雨之夜,外面狂風呼嘯,大量的雨點打到窗戶上。突然間,在風雨嘈雜聲里,傳出一聲女人恐懼的尖叫,我聽出那正是我姐姐的叫聲。我立即從床上跳起,給自己裹上披巾,開門沖進了過道。正當我打開房門時,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正如我姐姐說過的那種口哨聲,略微停頓后,又聽到了哐啷一聲,似乎是一個金屬之類的東西掉到了地上。正當我沿著過道跑過去時,看到我姐姐的房門已經被打開了,房門還在緩緩移動。我嚇傻了,瞪著雙眼望著,不知道可能會有什么東西從門里出來。在過道的燈光照耀下,我看到姐姐出現在門口,她的臉因恐懼而變得慘白,雙手摸索著似乎要尋求援助,整個身體就像喝醉了一樣搖晃不已。我跑過去,雙手緊緊抱住她。這時發現她似乎已經雙膝無力,馬上就跌倒在地。她仿佛在忍受劇痛一樣,不斷翻滾扭動,四肢劇烈地抽搐著。開始時我還以為她沒認出我,但當我彎腰想抱住她時,她突然凄厲地叫喊起來,那叫聲讓我畢生難忘。她喊的是‘啊,海倫!天那!是那帶子!那條帶斑點的帶子!’她似乎沒說完,還想再說點什么,她將手舉到空中,指著繼父的房間,但是由于抽搐再次發作,她講不出話來了。我迅速跑出去,大聲喊著繼父,正好他穿著睡衣,匆忙地從他房間跑出來了。他來到姐姐身旁時,我姐姐已經陷入了昏迷。雖然繼父給她喝下了白蘭地,并從村里找來了醫生,但一切搶救措施都告無效,此時她已經處于彌留之際,直到咽氣,也沒能再次蘇醒。這就是我深愛的姐姐的悲慘命運。”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能夠絕對確定聽到了口哨聲與金屬碰撞聲嗎?你可以保證嗎?”
“本郡的驗尸官在調查過程中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確實聽到了,這些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但是在猛烈的風暴聲與老房子發出的大量噪聲等諸多響聲里,我也有可能是聽錯了?!?
“你姐姐還穿著白天時的衣服嗎?”
“不,她穿的是睡衣。在她右手里發現了一根已經燒焦的火柴棍,左手里握有一個火柴盒?!?
“這表明在出事時,她曾經劃過火柴,并朝四周查看過,這一點非常重要。驗尸官當時得出的結論是什么?”
“他很認真地調查了整個案子,因為人們對繼父品行的評價非常糟糕,但是他沒能找出任何足以說服別人的死因。我證明,房門確實是從屋里鎖住的,窗戶也帶有加裝寬鐵杠的老式百葉窗,每晚都緊緊關上。對屋內的墻壁也仔細敲打過,發現所有的墻壁都非常堅固,地板也進行了仔細檢查,也是同樣的結果。煙囪倒是很寬闊,但也加裝了四個大鎖環進行了封閉。因此可以確認姐姐在遭遇不幸時,屋內僅有她一人。此外在她身上也沒有發現任何暴力痕跡?!?
“會不會是中毒而死?”
“醫生們也進行了毒物檢測,但同樣一無所獲?!?
“那么,你認為你姐姐的死因是什么呢?”
“雖然我無法想象是什么將她嚇成那個樣子,但我相信她的死因純粹是因為極度恐懼與震驚。”
“當時種植園里住有吉卜賽人嗎?”
“有,那兒幾乎總是有吉卜賽人?!?
“啊,從她最后提及的帶子——帶斑點的帶子,你能想出什么來?”
“有時我會認為那只是姐姐在精神錯亂狀態下說出的胡話,有時又覺得也許是指某一群人(英文band兼有帶子與一群的含義),也許指種植園中的那些吉卜賽人。他們之中有許多人頭上戴著帶斑點的頭巾,我不知道這能否說明她所說的那句古怪的話。”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似乎認為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這其中一定還大有文章?!彼f,“請繼續說下去。”
“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年,直到最近,我的生活與過去相比,更加孤單寂寞了。但是在一個月之前,我很榮幸地接到了一位相識多年的親密朋友的求婚。他名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居住在里丁附近克蘭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次子。我繼父對這件婚事并沒提出異議,我們決定在春天時結婚。兩天之前,這所房子西邊的耳房開始進行裝修,我臥室的墻壁被鑿了幾個洞,所以我必須搬到我姐姐慘死的那個房間居住,睡在她曾經睡過的那張床上。昨天夜間,我睜眼倒在床上,回憶起她當時的可怕樣子,在那寂靜的深夜當中,我忽然聽到了那曾經預示她死亡的口哨聲,你應該能理解我當時有多害怕!我立刻跳下床,點亮燈,但是屋子里沒有任何異常。但我確實已經害怕得無以復加,再也不敢上床。我穿上衣服,天剛亮,我就偷偷走出家門,在老宅對面的克朗旅店租了一輛雙輪單座馬車,坐車到達萊瑟黑德,又從那里趕到您這兒,就是為了拜訪您并向您請教?!?
“你的選擇非常明智,”我的朋友說,“但是你是否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呢?”
“是的,所有的?!?
“羅伊洛特小姐,你并沒有說出所有的事情。你正在袒護你的繼父?!?
“?。磕@是什么意思?”
為了回應她的話,福爾摩斯掀開了遮住這位女士手的黑色花邊袖口的褶邊。白皙的手腕上,有五小塊烏青淤血的傷痕,顯然是某人五指留下的指痕。
“你受到過虐待?!备柲λ拐f。
這位女士滿臉通紅,遮住有淤痕的手腕說,“他身體非常強健,他也許并不清楚自己的力氣會給別人造成傷害?!?
大家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兒,在此期間福爾摩斯用手托住下巴,凝望著壁爐里的爐火。
最后他說:“這個案件很復雜。在決定即將采取什么措施之前,我希望能夠了解到的細節非常多。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擱了。倘若我們今天就前往斯托克莫蘭,我們能否可以在不被你繼父察覺的情況下,查看一下那里的房間呢?”
“真巧啊,他說過今天會進城處理一些很重要的事務。他也許一整天都外出,這就不會打擾到您了。目前我們雇用了一位女管家,但她年事已高,頭腦也不大清楚,要把她支開并不難?!?
“太好了,華生,你不會反對陪我走一趟吧?”
“當然不?!?
“那么我們兩人就一起前去吧。你自己還有什么事務要處理嗎?”
“既然要去城里,我確實要處理一兩件事務。但是我會搭乘十二點鐘的火車趕到那里,及時在那兒與你們會合?!?
“你可以在午后不久去等著我們。我也有一些事務上的小事要處理一下。你不等一會兒吃完早飯再走嗎?”
“不,我現在就出發。我把一直讓我感到壓抑的事向你們傾訴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企盼在下午時可以再見到你們?!彼龑⒛呛窈竦暮谏婕喢稍谀樕虾?,悄悄離開了這里。
“華生,你對這個案件有何想法?”歇洛克·福爾摩斯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問道。
“我認為這是一樁極其陰險惡毒的陰謀?!?
“確實非常陰險惡毒。”
“但是假如這位女士提到的地板與墻壁都不存在漏洞,而門窗與煙囪又不能鉆進人的這些情況都屬實的話,令人很費解,因為她姐姐凄慘神秘地死去時應該是會有另一個人在屋中的?!?
“但是那個夜半哨聲代表了什么呢?那女人臨終前古怪的話又說明了什么?”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夜半出現的哨聲,與這位女士的繼父關系很密切的那些吉卜賽人;我們有著充分的理由相信她繼父有可能為阻止繼女結婚而采取了某些行動;其姐臨終前提到的關于帶子的話;以及海倫·斯托納小姐聽到的那個發出哐啷聲的金屬撞擊聲(那聲音可能會是扣緊百葉窗的金屬杠落回原位而發出的);當你將全部這些情形聯系到一起時,我相信只要沿著以上線索進行調查一定可以解決這個案件了?!?
“但是那些吉卜賽人在案件中發揮了什么作用呢?”
“我想不出來。我認為任何這種推理都有著諸多缺陷。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今天才準備到斯托克莫蘭去。我想親眼看看這些缺陷是不能彌補呢,還是能夠解釋清楚的。但是真見鬼,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朋友突然發出了高聲喊叫,這是由于我們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站在房門口。他的穿著非常古怪,既像一名學者,又像一個農民。他頭戴黑色的大禮帽,身穿禮服,卻穿著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手中還不斷揮舞著一根獵鞭。他的個頭是那樣高大,他的帽子事實上都擦到了屋門的門楣。而且又極為魁梧,幾乎把門整個堵住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空隙。他那張長滿皺紋、被太陽曬得焦黃、充滿邪惡表情的大寬臉,一會兒瞧瞧我,一會兒瞅瞅福爾摩斯。他那雙充滿兇光的深陷眼睛與細長的鷹鉤鼻子,讓他看起來如同一頭老朽卻愈加兇殘的猛禽。
“你們中誰是福爾摩斯?”這個怪物問。
“我就是,但是冒昧地問一句,你是哪一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我是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
“哦,醫生?!备柲λ购吞@地說,“請坐?!?
“少來這套,我清楚我的繼女剛剛來過你這兒,因為我一直在跟蹤她。她對你都講了哪些事情?”
“今年在這個季節還是這么冷?!备柲λ拐f。
“她都對你講了些什么?”老頭已經開始暴跳如雷地喊起來。
“但我聽說番紅花開得很漂亮。”我的伙伴談笑自若地說。
“哈!你想故意不理我,是嗎?”我們的這位新客人向前邁進一步,揮舞著手中的獵鞭喊道,“我知道你,你這個下三爛的無賴!我早就聽別人說起過你。福爾摩斯,一個非常愛管閑事的人?!?
我的朋友付之一笑。
“福爾摩斯,你這個好管閑事的無賴!”
他笑得更加燦爛了。
“福爾摩斯,你不過是蘇格蘭場中的一個自命不凡的芝麻官!”
福爾摩斯已經笑出了聲。“你的話可真幽默?!彼f。
“請你離開時將門關上,因為這里顯然存在穿堂風?!?
“我說完話自然會走。你竟然管閑事管到了我的頭上。我知道我的繼女剛來過這兒,我一直在跟蹤她。我可是非常厲害的危險人物!你看這個?!彼焖傧蚯白吡藥撞?,抓起壁爐旁的火鉗,用他那雙大手一下子就把它拗彎了。
“小心點,別讓我抓到你!”他大聲咆哮著說,隨手把拗彎的火鉗扔到一旁,大踏步地離開了這里。
“他真像是一位很和藹可親的人啊?!备柲λ勾笮χf,“我雖然沒有他那么大的塊頭,但是倘若他在這兒多逗留一小會兒,我會讓他明白我的臂力并不比他差。”一邊說著,一邊拾起那個鋼火鉗,猛一發力,就把它重新掰直了。
“真可笑,他居然那么蠻橫地把我與警察局的偵探混為一談!不過這一小段可笑的插曲卻給我們的調查平添了很多樂趣,我唯一希望的是那位女士不會由于不小心,而遭了這個畜生的毒手。好了,華生,我們趕緊吃飯吧,飯后我還要去一趟醫師協會,希望能在那兒弄到一些有助于解決這樁案子的資料。”
福爾摩斯從外面回來時已經下午一點了。他手里握著一張藍色的紙,上面很潦草地記錄著一些筆記與數據。
“我查閱了那位已經過世的妻子的遺囑,”他說,“為了確認其背后的意義與收益,我對遺囑中寫明的那些投資究竟可以帶來多大收益進行了計算。其所有收入在她去世時接近一千一百英鎊,到了現在,因為農產品價格有所下跌,頂多價值七百五十英鎊。但是每位女兒只要結婚就有權利索取二百五十英鎊。那么倘若兩個繼女都結了婚,這位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手中的資金就會所剩無幾,甚至哪怕只有一個結婚也會讓他在經濟上立即捉襟見肘。我早晨的工作果然有效果,因為它證實了他的確有足夠的動機來阻止繼女結婚。華生,現在如果再不立即行動就太危險了,尤其是在那個老頭已經知道我們介入的情況下。因此倘若你已經做好了準備,我們馬上去雇馬車,直奔滑鐵盧車站。假如你能把左輪手槍揣進口袋里一起帶去,我會萬分感激。對付可以輕易扭彎火鉗的人,一把埃利二號手槍是解決爭執的最佳方法。我想這槍與一把牙刷將滿足我們的所有需要?!?
在滑鐵盧車站,我們恰好趕上了一班開往萊瑟黑德的火車。下車后,我們在車站的旅店里租了一輛馬車,沿著薩里單行車道跑了五六英里。當時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空中白云輕飄。樹木與路邊的樹籬剛露出第一茬嫩枝,散發著讓人心曠神怡的濕潤泥土香氣。對我而言,至少會讓我感到這生機勃勃的景色,與我們進行的不祥調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朋友雙臂交叉坐在馬車前部,帽子耷拉下來恰好遮住眼睛,頭垂到了胸前,深深陷入到沉思當中。但是他突然抬起頭,拍拍我肩膀,指著路那邊的草地。
“你看那邊?!彼f。
一片樹木非常茂密的園地,不算很陡的斜坡朝上延伸,在最高處形成了濃密的叢林。樹叢當中矗立著一座相當古老的宅邸,有著灰色的山墻與高大的屋頂。
“斯托克莫蘭?”他說。
“對,先生,那就是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屋子?!瘪R車夫說。
“那里正在大興土木,”福爾摩斯說,“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村子就在那里,”馬車夫指著左邊的屋頂說,“但是假如你們準備去那幢房子,你們這樣走會更快一些:跨過籬笆兩側的臺階,然后沿著小路走。就在那里,那位小姐正在行走的那條小路。”
“我想那位小姐就是斯托納小姐?!备柲λ褂檬终谧⊙劬?,仔細看著,“是的,我看我們最好還是遵照我的意思去做?!?
我們下車付了車錢,馬車嘎啦嘎啦地朝著萊瑟黑德的方向駛去。
當我們走上臺階時,福爾摩斯說:“我認為還是讓那個人將我們當做是這兒的建筑師,或者是前來辦事的人比較好,以免他總是說閑話。午安,斯托納小姐。你看我們可是言出必踐的。”
斯托納小姐趕忙過來迎接我們,臉上掩蓋不住興奮的神色?!拔沂冀K都在非常焦急地盼望著你們的到來?!彼裏崆榕c我們握手,還大聲說,“一切都非常順利。羅伊洛特醫生已經進了城,看樣子他至少也要傍晚時分才能回來。”
“但我們已然非常高興地與醫生結識了?!备柲λ拐f。隨后他將上午的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斯托納小姐聽完之后嚇得面無人色。
“上帝啊!”她喊道,“這么說他始終都在跟蹤我。”
“看起來確實如此。”
“他實在太狡猾了,我每時每刻都受到他的控制。他回來后會做出什么事呢?”
“他肯定會采取措施來保護自己,因為他大概已經發現,有比他更為狡猾的人在跟蹤他。今晚你必須把門鎖上,不準他進入你的房間。倘若他極其狂暴,我們就立即將你送往哈羅的你姨媽家中?,F在我們需要抓緊時間行動,請立即帶我們去那些需要檢查的房間?!?
這座老宅是由灰色的石頭砌成的,石壁上長滿了青苔,中央部分高高聳立,兩側有著弧形的邊房,仿佛一對蟹鉗向兩側延伸。一側邊房的窗戶都破碎了,用木板暫時堵住,房頂也有少部分出現了坍陷,完全是荒廢而殘破的慘淡景象。屋子的中央部分也明顯年久失修了。但是左邊的那排房子卻相對較新,窗戶里窗簾低垂,煙囪上有裊裊炊煙,說明這就是這家人居住的所在??可綁ι县Q著一排腳手架,墻表面的石頭部分已經被鑿通了,但是我們并沒有看到工人。福爾摩斯在那片被粗枝大葉地修剪過的草坪上緩緩地走來走去,很仔細地檢查了窗戶的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