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慢慢清醒過來,漸漸回到一種可以審視自己的狀態。這之前他一直茫然地打量著自己,好象從沒見過自己似的。然后他從地上拾起帽子,在夾克里面扭動著以便更舒適一些;他跪下去重新系好鞋帶,若有所思地在骯臟的臉上抹著。
就這樣一切終于結束了!最嚴峻的考驗已過去。戰爭中極其可怕的艱難險阻已經被征服。
他感到自我滿足,一陣狂喜,獲得了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感覺。他仿佛離開自己站到一邊去似的,觀察著最后的場面。他覺得先前那個如此戰斗的男人很了不起。
他感到自己是個優秀的人。他甚至看見自己懷著曾經認為遠遠無法達到的理想。他極其滿意地露出了笑容。
他對戰友們顯露出親切與友好的微笑。“哎呀!真熱啊,嗨?”他和藹可親地對一個正用衣袖擦著汗淋淋的臉的人說。
“當然啦!”對方回答,也和藹可親地咧嘴而笑。“我從沒遇到過這樣無法形容的熱天氣。”他伸開四肢躺在地上。“嘿,是的!我希望從星期一開始咱們一周內都別再打仗了。”
大家見到熟悉的面孔時便相互握手,用低沉的聲音交談著,而青年現在也感到他與他們的心緊緊連在一起。他幫助一個在詛咒的戰友包扎好脛骨處的傷口。
但是突然間,驚愕的叫喊聲沿這支新軍團的行列里傳出。“他們又來了!他們又來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一下驚起,說“糟啦!”
青年迅速向戰場看去,發現一些人影開始從遠處的林中越來越多。他再次看見那面傾斜的旗子在飛快地向前移動。
一度停止困擾軍團的炮彈又旋轉著呼嘯而來,在草叢中或樹葉間爆炸。它們象是奇特的戰爭之花突然盛開一般。
男人們發出呻吟,眼里的光澤消失了。他們被煙熏黑的面容此時顯得萬分沮喪。他們緩緩移動僵硬的身體,憂郁地看著敵人瘋狂逼近。在這一神殿里苦干的奴隸們,開始對神所安排的苛刻任務感到不滿了。
他們煩躁起來,彼此抱怨。“啊,瞧,這真是糟糕透頂呀!干嗎不給我們派增援部隊來呢?”
“咱們再也無法抵擋攻擊了。我可不是來這兒與所有該死的叛軍打仗的。”
有一人發出悲哀的叫喊。“要是比爾·史密塞士踩到我手上就好啦,而不是我踩到他手上。”這支軍團痛苦地掙扎著回到原位還擊時,它那疼痛的關節吱吱作響。
青年目瞪口呆,他想這種不可能的事肯定不會發生的。他等待著,好象期待敵人突然停止,表示歉意,并躬著身子撤退。這一切都是個錯誤。
可是戰火開始在軍團某處的戰線上打響,并從兩個方向發起猛攻。地上升起的大片火焰卷起團團濃煙,一時在戰場附近的和風中翻騰,然后翻卷著像穿過大門似的穿過隊伍。煙霧在陽光里呈現出泥土般的黃色,在陰影中則呈現出可悲的藍色。那面旗子時而被這大團的煙霧吞沒,但更多時候則顯露出來,被陽光照射著,充滿光輝。
青年眼中顯露出你能從一匹厭倦的馬眼里看到的那種神色。他由于緊張虛弱脖子發抖,感到胳膊的肌肉十分麻木,毫無生氣。他的雙手也似乎大而笨拙,好象戴著無形的手套。他的膝關節也相當不穩。
他又想起了在開火前戰友們說的話。“啊,瞧,這真是糟糕透頂呀!干嗎他們以為咱們——干嗎不給我們派增援部隊來呢?我可不是來這兒與所有該死的叛軍打仗的。”
他開始對那些沖上來的敵人的持久力、技能與勇猛予以夸大。他本人因筋疲力盡路都走不穩了,對于他們竟如此堅韌驚訝不已。他們一定是鋼鐵制成的機器。與這樣的事進行抗爭,也許還必須打到日落時分,那是非常令人沮喪的。
他慢慢舉起槍,看了一眼田野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對著那些慢跑的人開火。然后他停下來,極力透過硝煙窺視。他瞧見戰場上的情景變化著,到處是像被追趕的小魔鬼般的男人在奔跑,在叫喊。
在青年看來那是一些可怕的龍在飛跑。他像個面對那種紅綠色的怪物逼近時失去了雙腿的人,有些驚恐地等待著,傾聽著。他似乎閉上了眼睛等待被吃掉。
一個他旁邊的人至此一直緊張地用槍射擊,這時突然停住,嚎叫著跑掉。有個小青年的臉上本來帶著興奮勇敢的表情,和敢于獻身的崇高精神,但剎那間顯得可憐凄慘。他臉色蒼白,像個半夜來到懸崖邊突然醒悟過來的人。他吃驚地發現什么,也丟下槍跑掉了。他臉上沒有羞愧,跑得像只兔一樣。
另外的人開始穿過煙霧跑開。青年掉轉頭,以此擺脫他的迷糊狀態,仿佛軍團在把他拋在后面似的。他看見幾個奔跑的人影。
他驚駭地發出叫喊,轉動身子。在這場巨大的喧嚷中他一時像只有名的小雞。他不知道哪兒才安全,毀滅從各處威脅著他。
他立即跨著大步向后方沖去,槍和帽子都失掉了,已解開鈕扣的衣服在風中鼓起。彈藥盒的蓋子猛然擺動,用細繩系著的水壺在身后晃蕩。他所想象到的那些恐懼無不顯露在臉上。
中尉大聲叫罵著向前撲來,青年看見他臉都氣紅了,又看見他用劍輕擊一下。這讓他想到中尉是個奇特的家伙,在這種場合竟對如此事情感興趣。
他像個瞎子一樣跑著,有兩三次跌倒在地。一次他的肩頭重重撞在一顆樹上,使他頭朝前栽倒了。
自從他轉身與戰斗背道而馳后,恐懼反倒劇增。將從肩胛骨之間把他刺穿的死神,遠比將從兩眼之間把他毀滅的死神更可怕。后來想到這點時,他感到親眼目睹那令人驚駭的場面也比僅僅能聽見好些。戰場上的噪音像一塊塊石頭,他心想自己會被它們砸碎。
他跑著的時候與其他人混合在一起。他模模糊糊看見左右兩邊的人,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他認為整個軍團都在逃跑,被那些不祥的爆裂聲追趕著。
在逃跑中后面的腳步聲給了他一點安慰。他隱隱感到死神一定會先選擇離得最近的人,龍最先吞吃的將是跟在他后面的人。所以他一心不讓他們趕上來,表現出一個瘋狂的賽跑選手的那種狂熱勁兒。他們是在賽跑。
他跑在前面,穿過一小片地,這時發現自己來到一個滿天是炮彈的地方,它們長久發出狂野的尖叫猛飛過他頭頂。他傾聽著,想象它們對他露出一排排兇惡的牙齒來。一次有一發炮彈在他前面燃起,爆炸時發出的青灰色的火光全然擋住了他要逃跑的那條路。他爬在地上匍匐前進,然后突然跳起來,奔跑著穿過叢林。
當遇見有一支炮兵連正在射擊時他驚愕得發抖。那兒的人似乎情緒正常,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將會被殲滅。這支連隊正與遠處的敵人展開爭奪,炮手們一心贊美自己打得好。他們不斷俯著身子,象在哄那些大炮一樣,似乎拍著它們的背用話語進行鼓勵。而不動聲色、毫無畏懼的大炮則頑強英勇地發著話。
謹慎的炮手們既滿懷熱情又保持冷靜,他們一有可能就抬眼向煙霧繚繞的小丘上看去,敵人的炮兵連即從那兒向他們發起進攻。青年一邊跑一邊可憐他們。按部就班的白癡!像機器一樣的傻瓜!他們懷著純樸的喜悅把炮彈投到敵軍陣地中間,但當步兵團從林里突然沖出來時他們的射擊就會顯得不足掛齒。
一個年輕的騎手猛拉著他那匹發狂的馬,正大發脾氣——他在平靜的畜棚里也許會那樣做的。青年知道他正看著一個不久會死掉的男人。
他也可憐那些大炮,它們像6個好戰友,勇敢地站成一排。
他看見一支旅趕去增援被圍困的戰友。他爬上一座小山,觀察著那支隊伍在很好地快速移動,在艱難的地方仍保持隊形。藍色的戰線上呈現出鋼鐵般的色彩,光輝的旗子十分突出。軍官們在叫喊著。
這一場景也讓他充滿驚異。這支隊伍正生氣勃勃地急著讓戰神可惡的大嘴吞沒。不管怎樣,他們那是什么樣的行為呀?啊,真是太出奇了!要么就是他們不懂得——那些傻瓜。
一個瘋狂的命令在炮兵里引起騷動。有個軍官騎在跳動的馬上發狂地揮動雙臂。一隊隊的人從后面沖上來,大炮飛快地轉動著,炮兵連在迅速撤離。炮筒斜斜地對著地面,像堅定頑強的男人們一樣咕噥抱怨著,勇敢地拒絕倉惶出逃。
青年繼續往前走,自從離開那片喧鬧的地方后便放慢了步子。
隨后他遇到一位騎在馬上的師長,馬面對這場戰斗滿懷興趣地豎起耳朵。黃色漆皮的馬鞍和馬勒頗有光彩。那個一聲不響的人面帶鼠灰色,兩腿跨開看著自己出色的戰馬。
一支叮當作響的隊伍騎著馬一會兒沖到這里一會兒沖到那里。有時師長被騎兵們圍在中間,有時他又完全獨處一旁。他看起來非常厭倦,像個面對市場在時起時落的商人。
青年繞著這個地點悄悄移動,壯著膽子盡量靠得近一些,極力偷聽到什么話。師長由于無法理解目前的混亂局面,或許會向他打聽消息。他是可以告訴的,他了解一切有關情況。這支部隊無疑陷入困境之中,任何傻瓜都看得出如果有機會時他們不撤退——唉——
他感到自己真想揍師長一頓,或者至少走上前去,明明白白告訴他自己認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根本不努力防止遭到毀滅,那是在犯罪。他徘徊著,迫切希望師長向他了解情況。
他小心警惕地移動著時,聽見師長暴躁地叫道:“湯普金斯,過去看看泰勒,告訴他別太倉促了。讓他把這支旅停到林子邊上,讓他派遣一支軍團——說我認為如果不增援一下,中堅部隊就會崩潰了。讓他快點。”
有個苗條的青年騎在一匹駿馬上,從上級嘴里聽到這些快速說出的話。他幾乎一下就讓馬飛奔起來去執行任務,使地上卷起一團塵土。
片刻后青年看見師長在馬鞍上激動地跳著。
“是的,天哪,他們已經那樣了!”軍官俯著身子,他激動得漲紅了臉。“是的,天哪,他們已經把他阻止了!他們已經把他阻止了!”
他開始愉快地對著隊伍吼道:“咱們這下要把他擊潰了。咱們這下要把他擊潰了。咱們當然已把他們困住啦。”他突然轉向一個助手說:“喂——你——瓊斯——趕快——追上湯普金斯——見到泰勒——告訴他要全力猛攻——不停地打。”
見另一個軍官騎馬飛馳著去追趕前一個傳令官時,師長像太陽照到大地上一樣露出了笑容。他眼里流露出想唱一首戰歌的渴望。他不斷重復道:“天哪,他們已把敵人困住啦。”
他興奮得讓馬都跳起來,他歡快地踢它,對它叫罵。他在馬背上狂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