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來到時,湖一掃往日的平靜,開始不安分起來。山洪挾裹著周圍村莊里的穢物而下,湖面上漂浮著牛馬的糞便、蘆柴、菜葉、一頭死去的病豬,浮腫的尸體在水中載沉載浮。食腐的魚追隨著豬的尸體,不時跳出水面。雨一連下了二十多天,水位公報說,長江今年的第二次洪峰到了楚州。天氣影響人的情緒,煙村人在這壓抑的天氣里,開始變得心神不定、煩躁不安。
梅雨在每年五月準時到達,最少要持續一個多月。在梅雨季節,太陽偶或也會露臉,把濕熱的空氣蒸騰起來,攪動起來。空氣中明晃晃地浮著一層水汽。人的情緒也像這水汽一樣,在半空中浮動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虛虛的、飄飄的,總有點提心吊膽的意思。
梅雨季節,煙村最煩惱的人是馬廣田老人。進入雨季,老人就一直睡不著,他的老伴馬婆卻睡得死一樣沉。這天夜里,五心煩躁的馬廣田老人想和馬婆說幾句話,他覺得,他有很多的話要說,他需要一個傾聽者,他已記不起,上次和馬婆好好說話是在哪年哪月。
馬婆是個麻將迷,每天天一亮,就穿著木腳去村部的茶館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連飯都不回來吃。不知從何日始,村里的老人都學會了打牌——麻將、紙牌、摳筋、上大人……總之名堂是多得很。馬廣田老人不會打牌,也不喜歡看牌。他甚至連茶館都不想去。說茶館里有一股老人味。馬婆就冷笑著說,你很年輕么?你也是死了半截沒有埋的人了。馬廣田老人就不再多說什么。這輩子他都是這樣過來的,在馬婆面前,他從來都沒有占過上風,開始是,馬廣田老人讓著她,天長日久,就習慣成自然了。馬廣田老人,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只是,這兩年來,馬廣田老人變了,居然時常會生出一些反抗的異心來,有時會,和馬婆頂上一兩句。
馬廣田老人坐在床頭,黑暗中,兩眼盯著房頂。一只鼠伏在隔梁上,眼里閃著兩豆幽幽的光。老人想到了茶館里的那些老人,他聞到了老人們身上漂浮著的那種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種腐朽衰敗的味道,就像這梅雨的天氣,就像在梅雨中腐爛的木頭。老人想,這煙村,是沒有希望的了。
對于馬廣田老人的憂心,馬婆一開始很憤怒,認為老人是吃飽了撐的,一腦子胡思亂想。馬廣田老人就同她爭執,說人不能只是吃飽穿暖這么簡單的,只是吃飽穿暖,那和一只狗一頭豬有什么區別呢?馬婆看一頭怪物一樣看老人,眼里有了遙遠的感覺,說,狗吃飽穿暖了會打麻將嗎?豬吃飽穿暖了會打麻將嗎?切!最后,馬婆得出的結論是:馬廣田呀馬廣田,你真正是一把老賤骨頭。
馬廣田老人覺得,這樣的問題和馬婆是爭論不清的。馬廣田老人還覺得,之所以爭論不清,皆因他是知識分子,他思考的問題和馬婆思考的問題不在同一層面。此話并非胡謅,老人上過四年私學,能識文斷字,年輕時,跟戲班子唱過戲,跑遍湖廣,雖只是跑跑龍套,那也是見多識廣的人。老人在村里,還算得上風光人物,夏夜或是冬夜,納涼或是圍爐,聽老人講古,都是煙村一景。《子不語》、《夜雨秋燈錄》、《對花槍》……老人記性好,演過的,聽過的,看過的,都裝在腦子里。八十年代初,村里演《薛仁貴征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老人是當然的薛仁貴,這薛仁貴雖說是過于老了些,敷上粉描上彩,昏燈瞎火遠遠地瞧,倒也是花花綠綠,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拿了長槍,“鏘鏘鏘鏘”踩著鼓點騎著馬(就是一根鞭子)上了臺,亮相,舞槍。好懸!槍差點脫了手。然后是把腳拿到肩上,撕一字。腳沒能拿上去,將就著,一條腿立著,一條腿朝斜上方蹬(本該朝天蹬),雙手抱腿,“哇呀呀”亂叫……哎喲一聲,一字是撕下去了,卻起不來了。老人的衛兵,是李福老人,也出了丑,他是挎刀的,卻把腰刀扛在肩上,扛在肩上不說,還是刀口朝肉。那一次演老戲,他們是出盡了丑,可是全村的人那個高興,多長時間了,大家都還拿他們打趣。說,那是煙村最過癮的一場老戲。
馬廣田老人呢,他是懷念那樣的時光。可是,時光一去不復返了。先是村子里的人開始想辦法掙錢,接著是年輕的人都跑出去了,村里只留下他們這些老人婦女和孩子。出去掙錢也是好事,村里的人不再那樣窮了,日子越過越好了,村里的樓房越起越漂亮了。可是,馬廣田老人看不慣的事也越來越多了。從前是,大家窮,卻牢記著“守祖宗兩字真傳,曰勤曰儉;訓子孫一生正路,唯讀唯耕”。現在是,不缺錢了,誰還把勤儉當回事呢,唯讀唯耕就更別說了,農田種了也是不賺錢,都荒了。孩子讀書就更別說了,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們丟在家里沒人管,野馬一樣的,讀什么書?初中畢業就都出去打工了。反正讀大學也沒有用,從前是,讀大學跳農門,現在讀了大學照樣打工。馬廣田老人想起這些,就覺得是個問題,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可是,這樣的問題你如何解決?和誰來解決?馬廣田老人想一想,就覺得憂心忡忡。
馬婆的呼嚕聲,讓老人心煩意亂。扭過頭,盯著黑暗中的馬婆,覺得馬婆很陌生。想,這個女人,真的是跟了我幾十年,為我生下了四兒一女的老伴么?是過去那個全村著名的潑辣小氣的女人么?馬廣田老人嘆一口氣。他聽見一只龍蝦從湖里爬上來,在屋角下挖土。湖里不知何時來了許多的龍蝦,孩子們拿了麻繩,系一只死青蛙,丟進水里就可以不斷拉上龍蝦來,有時一串能拉起來四五只。剛開始,村里人都不吃龍蝦,這樣的怪物,是煙村人前所未見的。然而終是有膽大的,先煮了來吃,味道極鮮美,于是在梅雨季節,龍蝦就走進了家家戶戶的餐桌。再到后來,有岳陽的販子來煙村收購龍蝦,三毛錢一斤,孩子們都開始釣龍蝦賣錢。然而龍蝦卻釣不完,而且個頭越長越大。傳說湖里有一只龍蝦成了精。
馬廣田老人摸了根手電筒,披衣下了床,順著龍蝦挖土的聲音而去,手電的光柱突然射到龍蝦的身上。
一只碩大的龍蝦!有著一米多長的身子,身上披著褐紅色的堅甲,像個威風凜凜的武士,正躬著身子埋頭挖洞,突然被電筒的光嚇了一跳,于是舉著兩只巨大的鉗子,盯著馬廣田。龍蝦手中的鉗子沖著馬廣田,兩只眼里,閃著幽幽的光。看得馬廣田老人心生厭惡,舉起手朝龍蝦揮動著,嘴里發出“雀雀”的聲音。龍蝦呢,盯著馬廣田老人,一人一蝦對峙了足有一支煙的功夫,龍蝦開始往后退,馬廣田老人的手電光一直跟著它退到湖邊上,龍蝦慢慢退進了湖里。湖面上像炸了鍋的一樣,翻騰著細密的浪花。老人看見,有千萬只的小龍蝦在水里跳躍著。老人聽到了龍蝦們的歡呼聲。
馬廣田老人在那天晚上,突然就開了天目。
開天目,又稱開天眼,是煙村人的一種傳說。傳說開了天目,就打通了生與死的關節,能看到陰陽兩界的事物。煙村人還相信,人在幼年時,天目是開著的,在俗世生活日久,天目就蒙上了灰塵漸漸關閉。只有智慧的長者,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時,才會重開天目,看透世間一切的假相與真章。
馬廣田老人開了天目,老人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絕美的景象。他看見,污濁的湖水消逝了,眼前是一片空明的凈地,湖水像空氣一樣,是透明的,湖里的魚和蝦,也是透明的,它們都浮在空氣中,來回游動。花,湖面上到處都是花。那些花,也是透明的,白的真白,白得像豬油,紅的真紅,紅得像血,紫的黃的,總之是老人說不出來的五彩繽紛。馬廣田老人張大了嘴,也忘了呼吸,直到他感到了呼吸的困難,再去深吸了一口氣時,那美妙的圖景就在那一瞬間消逝了。
馬廣田老人突然感到很難受,從心里涌動起來的難受,絲絲縷縷、牽腸掛肚。這是一種無由的悲傷。老人被這種悲傷所籠罩,他的鼻腔里酸酸的。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在割著一樣。馬廣田老人不明白,他怎么會突然有了這樣的感受。他也不清楚,這悲傷,到底是因何而來,是為誰悲傷。按說,他應該高興才對,兒女們都過得不錯,也都孝順,按月寄來生活費,他根本就用不完。現在他又開了天目……可是老人突然覺得他很悲傷,他想哭一哭,于是就蹲在湖邊上,雙手捧著臉,“呵呵”地哭了起來。老人越哭越傷心,哭著哭著就明白了,他這是為自己而悲傷。馬廣田老人想到了死。他并不害怕死,可是現在,他開了天目之后,就悲傷了,就流淚了,就控制不住了,他就什么也不管,放開喉嚨哭了起來。哭了好一會,他聽見有人對他說,有什么好哭的呢,你這個不知足的家伙。馬廣田老人停住了哭聲,想找一下和他說話的人,這聲音似曾相識。可是,四周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天空閃過了一道電,隨著又響了一聲雷,雨又開始瓢潑一樣往下倒。馬廣田老人低著頭跑回家里,馬婆還在打呼嚕。老人沒有上床,他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門口,望著白晃晃的湖面,他突然開始留戀這個世界起來。
你醒醒。馬廣田老人搖醒了馬婆。
你怎么了,發瘋了?半夜三更的。
……
你有什么事?
馬廣田老人突然不想說話了,他什么話也不說。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馬廣田老人破天荒地跟著馬婆去到茶館里,沒有人拉他打牌。馬婆一去就坐上了。馬廣田就站在馬婆的后面看牌,看了兩盤,覺得無趣,他想不通,為何有那么多的人迷戀麻將。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邊上哭,你們聽到沒有?馬廣田老人問那些打牌的人。
誰!八筒。
我睡得很死,沒有聽到。八筒我碰了,我剛才顧了說話,沒有看到。
你們都沒有聽到么?馬廣田老人不甘心地問,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大約真是沒有人聽到他的哭了。馬廣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種被人忽略的失落絲絲縷縷地爬上心頭,像爬山虎的青綠的藤蔓,把他的心臟覆蓋。而那堅韌的根須,卻頑強地扎進了他的血脈里。
這雨再這樣下,天就該塌了。馬廣田老人換了個話題,希望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塌了正好,把我們這群老鬼一起收走。說話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沒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樣,早早地來到茶館,聽人打牌,偶爾插上一句嘴說上兩句話,這幾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邊哭,你聽到沒有?馬廣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邊坐下。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討論一下關于開天目的問題。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么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說。
我開天目了。馬廣田老人說。他想等別人迫不及待地問開天目后看到了什么,就像多年前,他講那些古時,總是先造出一些懸念,在緊經張關頭喝口水,讓人給他打扇子或是溫二兩酒。然而沒有人接他的話茬。老人于是悻悻地說他看見,湖面上開滿了鮮花,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
李福老人呵呵地笑著說,我是什么都看不清了,眼不見心不煩。李福老人還說,馬爹,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兒女都成家立業了,在外面打工,不是過得很好么,操不完的心,還是像我一樣,糊里糊涂過。糊里糊涂過好啊。
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失望,沒有人關心他開了天目的事。這樣的大事,要是擱在從前,那該是多大的新聞呢?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開天目的話了。誰會相信呢?不過是老眼昏花,出現了幻覺罷。他抬頭看屋外,屋外雨腳如繩。老人目光開始渾濁起來。屋里彌漫著濃烈的煙味,木頭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馬廣田老人開始羨慕起李福老人來,像他一樣,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去想,多好。
起風了,風從湖面上吹過來,把雨帶進了茶館里。坐在門口的人開始把桌椅往里面挪。馬廣田老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你們都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湖面上開滿了花,魚和蝦都是透明的……
馬婆白了老人一眼,將手中的麻將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說,八萬,你們別聽他瞎扯。十幾年了,他總是這樣,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條我碰,六萬,開天眼啦,還開地眼哩。開了天眼,你倒說說,我們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么……和啦。
馬廣田老人努力地睜大眼,想看清楚眼前這些人都是什么變的,可是他除了看見一些煙,看見煙霧里晃動的打牌人,并沒有看見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說開就開的,有時開有時不開。有人說。
馬爹,您天眼開的時候,就通知我們一聲。有人說。
馬廣田老人瞅著屋外的雨,心事重重:這雨沒完沒了的下,天要下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