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參加同學聚會的日期,日益臨近,林子陽原本激動的心情卻變得復雜沉重起來。
十年前,同學們像滿地的螞蚱蹦跳著四散而去,現在大家終于又將相聚在一起。十年前在車站相擁而泣揮手而揮手作別時,同學們還都是清一色的懵懂少年。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家庭上大家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另一半,有了各自的幸福小家。工作上也都有了各自的事業,身份和地位也發生了巨大變化。
據說,同學之中有的已成了老總級的人物,有的已是處級干部。譬如,上學時,個子矮小,總是沉默寡言的毛頭,居然成了一家集團公司的總經理,出門坐的是陸虎,整天前呼后擁的,風光得不得了。
遠的暫且不說,就說人家陳牧天,才三十多歲,已經是副區長,年輕的副處級干部,他身居要職,年輕又有魄力,是前途無量的后備干部。
記得,陳牧天剛提拔為副區長時,老家的一位鄉鎮干部聽說林子陽和陳牧天是要好的同學,就用一輛皮卡拉著村支書和一些土特產,找到林子陽,讓他幫著找陳牧天通融一下,把他調到離城區近一點的地方工作,說是他母親病了,需要照顧。那人叫門向東,長得干瘦,抽煙很厲害,一口大黃牙,看上去人很老實,見了林子陽只是嘿嘿地笑。想不到老實人也會做出這種事。那時的林子陽很看不慣這一套,他一口回絕了門向東,為此還把村里的“土皇帝”村支書得罪了。
因為這事,那年村里調地,村支書變著法兒讓林子陽的父親分到一塊既偏遠又難澆水的田地。林父找到村支書理論,村支書一撇嘴,說:“你去問問你那不辦人事的兒子就知道了。”林父頓時明白了,怕兒子跟著生氣,只好把這份冤屈獨自咽進肚子。后來,是林子陽的叔叔喝了酒說給林子陽聽的,他忽地站起來,就要找村支書去吵架,最終被父親和吳玲等人勸下來。
一想到這些,也不知什么原因,原本心平氣靜的林子陽,胸口就感到一陣莫名的酸痛。
其實,林子陽想得最多的還是白楊,心中曾經的白雪公主,當年出人意料地投入陳牧天的懷抱。事情過去十多年了,事實證明,當年白楊的選擇是正確的,陳牧天已用他超一流的表現,充分證明了當年的白楊獨具慧眼。
假如白楊選擇的不是陳牧天……這個大膽的假設,讓林子陽的心臟忽然一陣狂跳,接下來是刀割般的疼痛。和陳牧天相比,他就如同一只僥幸脫鉤的魚兒,惶惶如喪家之犬。他又想到吳玲,吳玲跟著自己可是受夠了委屈,難怪整天數落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無法給予親愛的女人想要的東西,里里外外倒是靠一個女人來支撐這個家……林子陽感到一陣愧疚。
確切地說,白楊和吳玲長得都很漂亮,可是,白楊身上卻有著一種很特別的氣質。這種獨到的氣質,是吳玲所不曾有的。因此,林子陽常常暗自想,世界上假如有假如的話,讓他再做一次選擇,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白楊。可是,現實中的婚姻卻不像童話中的王子與公主那般完美,現實版的愛情終歸有著這樣或是那樣的缺憾。
對于愛情而言,林子陽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其實,能和吳玲一起,他已經很知足了。
聚會的前幾天,不少同學給林子陽打來電話,電話里大家聊了一些近來的情況,還聊了些與同學聚會有關的事宜。一個個來自遠方的電話,讓他既充滿期待,又感到心情極不平靜。
陳牧天給林子陽打來電話,問他怎么走,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林子陽當然是要自己走,要不剛買的新車就用不上排場了。問完這件事,陳牧天又笑嘻嘻地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才掛掉電話。
讓林子陽想不到是,白楊也給他打來電話。那天,他正在辦公室的電腦前下著象棋,他大兵壓境,兵不血刃地連斬敵方幾員大將,對方已毫無還手之力,眼看戰爭就要以林子陽大獲全勝而告終。這時,手機的鈴聲響起,屏幕上顯示著白楊的名字。
電話里傳來銀鈴般好聽的聲音,果然是白楊,她輕輕地問:“子陽,聽牧天說,你自己走對嗎?”林子陽很激動,說:“是的,是自己走。”接下來,電話那端是一陣沉默。林子陽大聲喊道:“白楊,你怎么了?能聽到我說話嗎?”說完,他把話筒緊貼在耳朵上,電話里沒有一點聲音。
林子陽又大聲喊叫一陣,白楊才斷斷續續地說:“子陽……想到同學們就要見面……我太激動了,激動得都說不出話了……我還有事,見面時再聊吧。”說完,她掛了電話。
林子陽愣愣地把手機捧在手里,過了許久,才一臉惘然地重新坐回電腦前。剛才那場必勝的棋局,因為延時,他已經輸了。
打來電話的,還有毛頭,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底氣十足的聲音里,林子陽聽得出來,在千里之外給他打電話的是一個公司老總……
2
不知是人們的生活條件好了,還是交通工具便利了,近些年,社會上流行起同學聚會。有大學同學,也有中學同學,甚至還有些短期培訓班的同學,聚會的目的無非是大家聚在一起敘敘舊,聊聊天,吃吃飯,喝喝酒,聯絡一下感情,增加一下人脈。這原本是件很不錯的事情,可是,看似簡簡單單的同學聚會,其實里面的學問大著呢。
每個人心里都明白,其實同學聚會就是對同學們的一次檢閱,上學時的所有表現都是紙上談兵,有沒有真本事得看你參加工作后的具體表現。因此,那些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是極力張羅著聚會的,然而那些碌碌無聞者,面對聚會卻是怕得要命,不去吧,一來不近人情,二來也經不住老師和同學的一次次電話相約。無奈之下,只要好硬著頭皮前往。
這里面的那些諱莫如深的內容,林子陽明白著呢。
聚會日期定在周末,巧得很,正是十年前的今天,同學們依依不舍地離開大學校園的。
海州距離省城四百多里路,林子陽起了個早,匆匆吃過飯就開著車那輛嶄新的轎車上了路。
車子行駛在寬闊的高速公路上,兩側是遼闊的田野,蔥綠的莊稼一眼望不到邊,很是壯觀。
歷史是驚人的相似,今天的天氣和十年前竟然是一模一樣,天空也是陰沉沉的。心情也是相同的,沉重加郁悶。不同的是,十年前,林子陽和陳牧天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等了一個上午才好不容易推推搡搡地擠進一輛破舊的中巴車。然而,時至今日,林子陽卻駕駛著一輛嶄新的轎車向省城駛去。
十時許,車子駛進省城,十年間,省城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的荒草地如今已是林立的樓廈拔地而起。記憶中的破屋爛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建筑。
闊別十年,林子陽感慨萬千,十年間,居然一次也沒有回省城,這個曾經和他朝夕相處了四年的美麗城市,隨著時光的流逝,已被他遺忘在記憶的角落里。眼前所有的一切,是那么陌生,仿佛之前他不曾來過。恍然間,林子陽感到內心深處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涼。
林子陽開著車轉到上學時的校區,學校已經遷至百里之外的新建成的大學城,這里已搖身變成了一所高級中學,校園里除了十年前的舊樓舍外,又增添了不少新建筑群。
車子在校園外的柏油路上緩緩行駛著,路還是那條路,只不過這條路剛進行了修繕,比以前平整了,也寬了許多。十年前,林子陽和同學們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也不知走過多少趟,那時他從來沒有想過,十年后他會開著車從這里走過。真是世事難料啊!
聚會的地點定在一家名叫“宏圖”星級酒店,“宏圖”二字對相聚的同學們來說可謂意義深遠,不知是這次同學聚會的組織者選這家酒店純屬巧合,還是刻意這樣安排的。反正林子陽一想到這個酒店的名字心里總有一種又麻又酸的感覺。
外省的或是距離遠的同學已提前一天到達,早早地住進了酒店。
林子陽找到這家酒店時,已是近午,聚會地點在十五樓宴會廳,走進電梯時,林子陽的心便突突地跳動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心情,抬腳走出電梯,邁步向宴會廳走去。
宴會廳里已坐滿穿著華麗的男男女女,那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讓林子陽頓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這時,不知誰大喊了一聲:“林子陽來了!”宴廳里一陣歡呼,大家一擁而上迎上來和林子陽握手,他被簇在人群中,忙不迭地叫喊著每個同學的名字。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來之前他所有的擔心似乎都是多余的。
昔日同學們臉上的青澀,如今已蕩然無存,他們的言談舉止變得是那樣老成穩重。林子陽激動地和同學們或握手或擁抱,那一刻,他恍然感到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3
過了片刻,宴會廳的門輕輕地開了,董梅和當年的任課老師們走了進來,大廳里頓時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董梅穿著一身靚青色的衣裙,看上去,她還是那么漂亮,那么慈祥。林子陽在拼命地鼓掌,手掌拍得一陣生疼。
董梅滿臉含笑,伸開雙臂示意同學們靜下來,掌聲停了下來,大家自覺地讓出了一條窄窄的通道。董梅和老師們走過通道時和大家一一握手。林子陽清晰地看到,董老師的確老了,無情的歲月已讓她的臉上有了許多細細的皺紋,頭上頭上也長出了零星的白發,那一瞬間,他的喉嚨里頓時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走近林子陽時,董梅緩緩而行的腳步有一個明顯的停頓,她握住林子陽的手,嘴角抖動了幾下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可又什么話也沒有說。林子陽看見,片刻間,董梅散亂的目光忽然凝重起來,他頓時感到有一陣局促不安。最終,董梅只是沖著林子陽淺淺一笑,然后意味深長地點了一下頭,轉身離開。
兩個人的面對面是在短暫的數秒間完成的,可是,林子陽卻感覺這個過程很漫長,很漫長。董梅的目光還是十年前那樣親切,她的每一個舉動充滿鼓勵與期待,又似乎包含著批評與責怪。林子陽望著董梅從人群中走過的身影,心中頓時充滿無限感慨與慚愧,那時,他好想對恩師說一句:“我讓您失望了!”
大家落座后,根據事前安排,董梅有一個“畢業十年同學會”的致辭,她熱情洋溢的講話,引來陣陣掌聲,看得出,她很興奮,也很激動,講每一句話,都很用情。
林子陽看見,董梅在講話時,眼眸中閃動著晶瑩的光芒。董梅用低緩的語調說道:“同學們,巧得很,參加完這次聚會后,再過幾天我還要參加另外一次同學聚會,然而,不同是那是我中學同學畢業二十五年的第一次聚會。不管是以老師的身份參加這次班級畢業十年慶典活動,還是以一名學生的身份參加同學聚會,我的內心都是萬分激動。在歲月的長河中,每個人都是水花一朵,可是所折射出的光芒卻是不一樣的,有的是霞光千丈,有的卻是星星點點。但是,我想告訴大家的是,命運從來都不會相信眼淚!在生命的旅途中,有風雨也有鮮花,同學們,在挫折和坎坷面前請不要迷茫下去,請挺起你的胸膛,義無反顧地風雨兼程吧!”
董梅放下話筒的一剎那,雷鳴般的掌聲再次響起,林子陽的眼睛模糊了,他忽然感覺到,恩師的每一句話,仿佛都是講給他聽的,這番講話似乎就是精心為他準備的。若不是當那么多老師和同學的面,林子陽真想跑上前去跟董梅說一聲:“老師,謝謝您!我一定會努力的!”
服務生已經上了菜和酒,同學們也都各自落座,酒宴開始了,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邊吃邊聊起來。
酒已過半,林子陽漸漸從宴席間嗅到了一種異樣的味道,坐在他兩邊的同學已起身離開,他兀自一人待在餐桌邊,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寂寥和落寞。他啜了一口可樂,因為要開車,他沒喝酒。林子陽清晰地看見,陳牧天和毛頭等人的身旁很是熱鬧,聚滿了和急著和他們碰杯和敘舊的人。
陳牧天身穿名牌襯衫,戴著一條紫色領帶,看上去精神頭十足,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他正和身邊的同學飲酒、聊天,忙得不可開交。這時,一位愛開玩笑的男同學,一把抓起陳牧天的手腕,晃動著他手上那塊明晃晃的手表,大聲說:“牧天這塊表,可是正宗的勞力士,沒個三萬五萬怕是買不到的!”陳牧天一口喝光杯中的干紅,仿佛根本沒聽到剛才那位同學的話,什么話也沒說,他酡紅的臉上只是露出一些不以為然的笑。
林子陽原本也想過去湊湊熱鬧,可是一連起了幾次身,最后屁股還是如同灌了的鉛,坐在原處沒有動。他猛然覺得,十年前同學之間純真的友情悄然發生改變……
林子陽感到胸口有些悶,仿佛心頭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于是,他起身走出宴會廳,獨自靜靜地站在了走廊的玻璃窗前,一眼望去,窗外盡是林立的樓廈和寬闊的公路,眼前的城市風景蔚為壯觀,讓人嘆為觀止。他長長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情不自禁地為人類巧奪天工的壯舉感到驚嘆。十年間,這座他曾經逗留過的城市發生了驚天巨變,然而十年來自己卻毫無建樹,此情此景下,他頓時感到一陣莫名的羞愧!
“子陽,你怎么出來了?”一個柔美的聲音鉆進林子陽的耳朵,他回了下頭,白楊正走過來。她穿著一件紫色碎花的連衣裙,脖子掛了一條白亮的珍珠項鏈。她還是那么漂亮,那么富有朝氣,那么與眾不同。林子陽定定地望著一步步向他走來的白楊,感到眼前這位女人和十年前相比一點都沒變,她依然迷人,依然讓人心醉。林子陽打量了一下白楊,發現唯一發生改變的是她的發型,十年前她那飄飄的秀發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盤起的黑亮的發簪,這一變化絲毫沒有影響到她在林子陽心中完美的形象,相反,她顯得愈加典雅、端莊。
“白楊,原來是你。”林子陽木木地說。白楊在林子陽身邊停下腳步,同樣地凝視著遠方。沉默片刻,白楊問:“子陽,這些年你還好嗎?”林子陽臉上有一些紅暈,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想了一下,才說道:“哦……還好……你呢?”說完這句話,林子陽后悔了,“你呢”兩個字簡直就是多余!白楊是城北區電視臺的副臺長,老公是副區長,兒子聰明伶俐,究竟好不好,不用問也能知道。
白楊并沒有回答林子陽,她的臉有些蒼白,目光也是怪怪的,她仍然眺望著遠方,仿佛在眼前這座她從小就生活過的城市搜尋著什么。林子陽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各種滋味俱全。他本想和白楊再說點什么,可他實在沒想起有可以聊的話題。
“十年間,我們,還有這座城市,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往事不堪回首啊!”白楊低緩的話語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傾訴,“子陽,你還記得十年前系里的那場籃球比賽嗎?中場休息時,咱班被對方落下二十多分,隊員們像泄了氣的皮球,都說認輸算了,你卻堅決不肯,說這才半場啊,上半場我們的確輸了,可比賽并沒有結束啊,下半場是可以贏回來的!結果,下半場比賽開始后,你如同一頭發瘋的獅子咆哮著不是投籃,就是斷球,只是半場時間,你就拿下了全場最高分,39分,真是一個奇跡啊!終場哨聲響起的那一刻,你累得一灘爛泥似的躺在場地中央。最終我班以1分的優勢贏下了那場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