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之勢,終究不可避免,大喜之日亦很快有了定奪。
亦不知是誰人心急,竟然就定在一個月之后!
短短一個月,要操持兩場皇家婚禮,談何容易?
夕顏想起那日在宮中所見的九皇子與踏雪二人,一雙璧人,何其登對,也就不難猜想,自己和那位七皇子,必定是這場盛宴的配角。
便是配角也罷,反正她一向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如今換個身份,倒也同樣覺得新鮮。
大婚之前的日子,對夕顏來說是異常無趣的,耳邊充斥的除了嘲諷便是譏笑,竟半點趣事也無。
于是乎,在渾渾噩噩的度過那百無聊賴的一個月之后,婚期終于到來。
夕顏早就猜到她與那七皇子的婚禮必定會不同尋常,卻沒有想到是如此這般的不同--
彼時,七皇子的府邸,冷冷清清,除卻那張燈結彩的庭院以及隨處可見的大紅雙喜字,竟沒有一個賓客!
喜堂內,夕顏身著繁復而厚重的喜服,頭上頂著厚重的飾物,蓋了紅蓋頭,臉上還遮著一層薄紗。
大婚之日,大喜之時,她竟然一個人站在那里!
周圍的丫鬟婆子們,也只是靜靜地站著,毫無一點生息--不僅不似喜事,反倒,如同喪事一般!
如果單單只是沒有賓客,她尚且可以理解。畢竟今日還有一位皇子大婚,而按著七皇子的性子,只怕在朝中也無甚交情,沒有人前來道賀恭維也就罷了,可是這位新郎倌,人在哪里?
夕顏平日素來有讓旁人錯愕的本領,不想今日,自己竟然會置于這樣的錯愕之中,難以回過神來。
不多時,外間傳來了一陣不急不慢的腳步聲。隨后屋中的丫鬟婆子紛紛見禮:“崔公公。”
來人正是這府中總管崔善延,倒是恭恭敬敬對夕顏行了禮:“奴才參見皇子妃。七爺因為身子不便,圣上下旨,特免去七爺與皇子妃成婚之俗例,既然圣旨已下,也已將皇子妃納入玉牒之中,皇子妃與七爺,已然是名正言順的夫妻。現下請皇子妃先行前往喜房休息片刻。”
有丫鬟上前來攙扶住夕顏,夕顏好容易從錯愕之中回過神來,微微勾了勾唇角,被人牽引著來到了房里,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看不見屋中的情形,一時間只覺得氣悶,抬手便想摘去自己頭上的蓋頭。
旁邊喜娘的手驀地按住了她,聲音中帶著輕笑:“皇子妃不可亂動,這蓋頭是要七爺來揭的。”
他來揭?連拜堂都不出現的新郎,還會來給她揭蓋頭?
忽然之間,夕顏興致更濃,倒是很想要看看這位七皇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打的又是哪般主意。
結果,夕顏為了等待那七皇子皇甫清宇前來揭蓋頭,竟一直從午時等到晚間戌時。
當門口終于傳來輕微的車輪滾動之聲,疲憊了一個下午的夕顏立刻警醒的側耳聽著動靜。
門緩緩被打開了,身邊是一眾丫鬟們下跪行禮的聲音:“七爺吉祥,給七爺道喜了!”
夕顏心中忍不住起了好奇,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那七皇子一開口會是什么樣子,卻不想還未曾聽到他開口,周圍的人已經紛紛起身,并且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退出房門。
她的心微微提了起來,卻聽身旁的喜娘歡喜的聲音:“七爺,可以為皇子妃揭蓋頭了。”
“嗯。”短暫的一聲回應響起,夕顏還未來得及捕捉到,便已經自耳畔流逝,隨后,她眼前的蓋頭被挑落下來。
隔著眼前的黑紗,夕顏抬眼的瞬間,再次陷入了一種愕然之中。
她從未想過,這個傳說中身有殘障的七皇子,會是這般模樣!
眼前的他,幾乎是她見過最俊美的男子--冰雪般純凈的雙眸,梨花般高潔的容顏,在看向她的時候,嘴角勾起淡然的笑意,脈脈溫潤流轉,翩若謫仙。雖然身坐輪椅,可是那模樣,哪里有半分不堪?
夕顏曾經在心頭想了千般萬般他的模樣,可是此刻腦中卻只是一片空白,竟什么都想不起來。
皇甫清宇唇角的笑意忽而加深了,拱手道:“皇子妃,吉祥。”
聲音朗朗,清潤如風。
觸及他嘴角的笑,夕顏才恍然回過神來,心中瞬間響起一個聲音--這個男子,絕對不簡單。
身有殘障,鮮少露面,不知道的人都只道他有多不堪。可是如今,這般的風華與氣度,怎么可能如她和外人所想,只是一個無用之人?
她心神一動,即便知道自己有黑紗遮面,仍舊微微垂了眼眸,姿態分明嫻靜端莊:“七爺吉祥。”
但他緩緩抬起手來,修長的手指抵住下顎,墨玉般的眼睛卻只是看著夕顏臉上的黑紗,許久之后,方才有低沉緩緩的聲音響起:“看來皇子妃,是不打算揭下自己的面紗了?”
他的嘴角分明還是溫文的笑意,然而夕顏卻只覺得他笑里另有深意,因此便低下了頭,十指交纏,作局促狀:“…七爺,并非妾身刻意遮瞞,只是…”
“唔。”他有些慵懶的應了一聲,卻依舊保持了先前的姿勢,似笑非笑,始終看著夕顏。
夕顏愈發絞緊了十指,些許委屈,些許為難的聲音傳來:“七爺若當真要看,妾身又怎敢不從…”
她緩緩抬起手來,觸到自己的的面紗之際,卻突然被他一把握住。
那溫暖如玉的手心,就這樣撫上她的手背,緩緩將她的手拉了下來。
只聽得他清潤的嗓音帶了笑意:“不必了。你我既已結為夫妻,為夫又豈能為難于你?”
夕顏的手依舊被他握著,想要不動聲色的抽回來,卻只覺得會讓自己落于下風,因此低聲道:“七爺說的是,可是既為夫妻,又豈有不用真面目相示之理?”
語畢,夕顏另一手迅速撫上面巾,微微一拉,整張面巾飄然而落。
與此同時,她分明感覺到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似乎微微緊了緊,于是便抬起頭來打量他的表情,不出所料的看見了他嘴角笑意凝固了片刻。
夕顏自是知道此刻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可怖--曾經的靈動的眼波被毀,絕色的臉上布滿猙獰的傷痕,只余一只獨眼,仿若鬼魅。
她靜靜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反應。
當日,那皇甫清宏被她嚇得奪門而逃,卻不知面前這位--
夕顏思緒尚未完全展開來,卻突然見他臉上再次綻開較先前更為燦爛的笑容,緩緩湊近自己,直至額頭相抵。
夕顏身上終于克制不住微微一僵,冷了眼眸看著他。
他嘴角的笑意愈見深邃,薄唇輕啟:“皇子妃,果然絕色。”
“七爺的意思是…絕丑之色?”夕顏那僅余的一只眼中,毫無生氣,仿佛一潭死水,渾濁不堪,就那樣與他墨玉般純粹的眸子相對,毫不避忌。
“不僅絕色,還很聰明。”他發出一聲輕嘆,緩緩離開她的臉,唇角卻依舊是幽深的笑容,靠回輪椅上,仍舊毫不躲閃的看著她。
“多謝七爺贊賞。”夕顏心中有異樣的感覺散發開來,卻仍舊偏頭一笑。
那模樣,竟是說不出的詭異。
他輕笑了兩聲,目光轉向一旁的喜娘。喜娘原本已經被夕顏的模樣嚇得臉色慘白,這才回過神來,立刻佯裝歡喜的喊出聲來:“新人合巹交杯,從此和和美美,天長地久--”
語罷,立刻有侍女呈上了兩杯酒,他當先拿了酒杯,隨后將另一杯遞給她。
夕顏亦不回避,臉上絲毫沒有嬌羞之色,徑直接了過來,先行舉起酒杯:“七爺請。”
他眸色深深,含笑道:“皇子妃請。”
兩杯酒同時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一瞬間,夕顏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只覺得口中苦澀,腦中亦昏昏沉沉起來,看向他依舊含笑的面容:“七爺?”
他的輪椅緩緩上前,湊近床邊,修長潔白的手指撫上了夕顏凹凸不平的臉頰:“酒很烈,喝不慣,這就醉了?沒關系,反正洞房花燭夜,太清醒,反而不好…”
毫無知覺的長夜過去,天光將亮之際,喜榻上的夕顏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腦中本是一片空白,待到看清周圍的擺飾,夕顏心頭一震,忙的撫上自己的臉--所幸,那臉上依舊是傷痕遍布,并未被人看去什么。
隨后她方才記起昨夜皇甫清宇臉上高深莫測的笑,猛然驚覺自己身上竟不著寸縷!
夕顏擁著被子坐起身來,身體的感覺卻沒有絲毫異樣,她有些困惑,想不通其間的脈門。
房門被輕叩了兩聲,傳來侍女的聲音:“奴婢服侍皇子妃起身。”
換上了新羅裙,正當梳頭之際,卻見外間忽然又走進來一個宮中嬤嬤打扮的婦人,剛進門便對著夕顏作揖,笑聲朗朗:“給皇子妃道喜,皇子妃萬福。”
夕顏淡淡看了她一眼,然而卻只見她徑直去往床榻,不多時,竟從床榻之下取出一方染了紅的白色絲帕出來!
夕顏心中猛然一堵,竟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自己身上分明沒有任何不適之狀,她原本以為那人昨夜并未碰過自己,為何那里,卻會染了紅?
待到那嬤嬤回宮復命,夕顏方才向自己身后的婢女打聽:“昨夜,七爺宿在哪里?”
“皇子妃說笑了。昨夜是何等重要的日子,七爺自然是宿在這里了。現下,七爺在云善樓,等著皇子妃同去用早膳呢。”
夕顏心頭,終于不可避免的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與此同時,她也算是明白過來--
向來被人稱作禍水的自己,如今只怕是遇到了一個比自己更甚的禍水!可就是無從知曉,那皇甫清宇,究竟在想些什么?自己已經是這般模樣,他那樣高潔華貴的人,竟然還愿意娶,愿意…觸碰?
云善樓內,皇甫清宇依舊坐在輪椅之上,嘴角也依舊是昨夜那般溫潤淡然的笑意,換了一襲月白色錦服,卻愈發襯出那謫仙般的氣息。
只是如今,這樣一位“謫仙”,夕顏看在眼中,不免另有所感。
她以輕紗遮面,在他對面坐下來,看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掃了兩遍之后,不可抑制的微微僵了身子。
她母親沒的早,在宮中又是無人敢惹的性子,雖說沒有人教授過她男女之事,然而亦知曉女子清白的重要--
她本就將成親視作可供玩耍的趣事,也從未想過當真要為自己尋一個夫君,如今卻這樣稀里糊涂便失了清白,終究是有在乎的。
“身上可有不舒服?”皇甫清宇打發了上前服侍的侍女,親自動手為夕顏撥了一碗粥放到她面前,含笑的眉宇間,依稀有著某種曖昧的神色。
夕顏抬眼掃了他一眼,心頭微微哼了一聲,隨即卻又笑了起來:“想必是王爺用了什么上好的藥,身上倒是沒甚異樣。”
“那再好不過。”他淡淡一挑眉,復又低下頭去,優雅的撥動自己碗中的白粥。
夕顏心中堵得厲害,隨意撥了撥自己面前的粥,面紗下的眸子忽而恢復了清明,微微一聲嘆息之后,將銀勺放了下來。
果不其然,皇甫清宇在對面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索然無味。”夕顏再次嘆了一聲,將臉轉向了一邊,淡淡道,“素聞北漠之國地大物博,卻原來…也不知是這國中無好手,還是七爺府中之人不濟事?”
“原來如此。”他竟淡淡一笑,“我原以為你嫁過來,應該能夠適應這邊的飲食才對。不過,好在我也早有準備,惟愿皇子妃能滿意才是。”
話音剛落,忽然有人自門外而入,手中托著膳食,在夕顏身邊跪了下來:“奴才見過郡…皇子妃。”
夕顏有些錯愕的看著這個一直在西越服侍自己的掌勺大廚,再次看向皇甫清宇,卻發現他依舊云淡風輕的模樣:“西越的大廚,況且你從小就喜歡他做的吃食,應該不會有錯了吧?”
夕顏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多謝七爺。”
早膳用畢,夕顏只覺得氣悶。
出了云善樓,她本想徑直回房,卻聽得身后車輪滾滾。
微微思量了片刻,夕顏轉過身來看向皇甫清宇,低身行了個禮,柔聲道:“承蒙七爺厚愛,妾身如今這幅模樣,也未見七爺嫌棄。妾身初為人婦,諸事不懂,若然有何事讓七爺惱了怒了,還請七爺多多包涵才是。”
他眉心分明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然而嘴角卻依然帶笑,點了點頭。
“那妾身如今要回房,不知七爺還有什么指教?”夕顏乖巧的笑了笑,雖然知道他根本看不見。
皇甫清宇緩緩支起了手,眼中分明閃過一絲促狹:“有一個問題昨夜便想問皇子妃,然而那時的情形,即便是問了皇子妃也沒有知覺…為何皇子妃的容顏在那場大火中幾乎盡毀,而身子,卻依然如此白皙光潔,教人愛不釋手呢?”
霎時間,即便是輕紗遮面,夕顏也禁不住燒紅了臉,面紗下的臉驀地就升起一絲惱怒。
然而眼見著他依舊笑意朗朗,她自然也不甘落于下風,柔柔笑了一聲,道:“回七爺,許是老天爺眷顧妾身,這臉已經毀了,怎能再拿一副殘缺不全的身子來服侍七爺呢?”
皇甫清宇點頭作恍然大悟之狀,翩朗的笑意再次綻開來:“果真是如此,那么昨夜,對于皇子妃的身子,我確是甚為滿意的。”
夕顏心頭狠狠一抽,卻依舊保持著得體端莊的姿態:“那么,能讓七爺滿意,自然是妾身莫大的福分。”
皇甫清宇微笑點頭,夕顏報之一笑,轉身款款而去。
然而剛剛走出幾步,卻見管家崔善延匆匆而來:“七爺,皇子妃,諸位皇子到訪,前來向七爺和皇子妃道喜。”
道喜?夕顏心中冷笑,只怕來看笑話才是真吧?
轉頭看向皇甫清宇,她思緒一轉,心中忽然生出絕妙的主意來。
于是乎,七皇子府宴客廳內,霎時間涌進了十余位皇子,真可謂是熱鬧非凡。
夕顏興致頗高,戴了面紗周旋于眾位皇子之間。
年紀較皇甫清宇長的皇子,她一一奉茶,端莊賢淑;而年紀較皇甫清宇幼的,本不需要奉茶,她卻一一做足了,十足賢良淑德的模樣。
但事實上,除了六皇子皇甫清宏,九皇子皇甫清宸,以及十二皇子皇甫清宣,旁的皇子誰是誰,她根本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