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冥府比我想象中還要熱鬧,不僅鬼族中那些有身份的來了,就連一些喜歡湊熱鬧的仙族也來了,這對于一個定親宴來說著實有些隆重過頭了。
“光是定親就如此大宴賓客,等到的成親的時候又該如何?”身旁緒隱也不解地低聲道。
不遠處一個仙族中人似是聽到了緒隱的低語,湊近我們悄聲說:“帝姬與峋仙主還不知道吧,這定親的二人一個是冥君幺女,”他頓了頓,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另一個卻是個殘魂,您說稀奇不稀奇,我們都是沖著這殘魂來的,真不知他有什么能耐。”
殘魂——顧名思義就是魂魄不全的亡魂。這種連鬼族都做不了的亡魂,又是憑什么得到冥君幺女芳心的呢?也難怪這些好事的仙族會一股腦的涌進幽冥界,就連我這個自詡不愛嚼舌頭的人,也升起了好奇之心。
我們二人與出來迎接的冥君一番客套之后便分席而坐。緒隱自然是被安排在距離鬼族才俊們最近的一席,而我則選了一處較為清凈的地方落座。
面對著條案上一盤盤精致的食物,我卻只能每盤嘗上兩口。這種浪費對于八歲之前沒吃飽過的我來說,無疑是極痛苦的。但沒辦法,這就是仙家風范,也是所謂仙風道骨的代價。
我正欲將帶著露水的櫻桃放入口中,忽覺四周樂聲漸小,須臾之后更變得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我微抬了眼皮,見廳外正徐徐走來一人。赭色的絲履,緋色的袍角,熟悉到可以預知落腳點的步伐。
一步,兩步,三步……這不是意外而是習慣,習慣性的走姿,習慣性的幅度,還有習慣性比左足多邁出半寸的右足,這看似沒什么重量的步伐,每一步落下時卻震痛了我的舊傷。
我不自主的捏緊了拳頭,手中那顆櫻桃早已化成了殷紅的汁液,沿著指縫緩緩滲出。
這是第幾次了?因為一個相似的小動作,或者熟悉的語言、神態而舊傷復發。
身體中仿佛住了一個野獸,在經歷過最初的不適后,彼此妥協,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然而,在受到刺激時它卻還是本能的撕咬,讓自欺欺人的我無法逃避。
努力壓下心中的情緒,我緩緩抬頭,將視線上移到來人臉上。那張熟悉而陌生的容顏此刻正含著笑,仿佛綻放在隆冬的紅梅,刺目的讓人無法忽視。
仿佛試圖驗證什么,我將目光定格在他散發著明媚的唇角,腦海中僅存的記憶與這張笑臉慢慢重合,酷似的面容上卻少了些什么,只差了一點卻又好像差了很遠。
一切的似是而非就像一把看不見的利器,在我冰封記憶的禁錮上輕輕敲擊。
我看見冥君幺女起身向他走去,冥君好像在說著什么,太多聲音化作“嗡嗡”的音律在我耳邊縈繞不去,而內心深處那蔓延著裂紋的冰面碎裂聲,卻被這種氣氛映襯得越發清晰……
出生后的第七個年頭,我因為五官端正又有些力氣,便被一位穿著華麗的大人買了下來。
大人乘的是馬車,我與幾個一同被買下的奴隸拼了命的追趕,生怕跑慢了就再也追不上了。
就在眾人都跑的呼吸困難時,馬車終于停下了。大人走下馬車,回頭看了看我們,旋即指著奴隸中個子最小的孩子大笑起來。
那孩子滿臉的泥,很明顯是剛剛追馬車時摔的。可見大人笑了,所有的奴隸也跟著笑起來,只有我沒有笑,因為那個滿臉泥的孩子就是我。
“阿庚,什么事這么好笑?”一個清朗的聲音穿過笑聲傳入我耳中,仿佛冰絲入耳般的沁涼,讓一路因奔跑而大海淋漓的我通身舒爽。
那前一刻還狂笑不止的大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硬是將笑聲咽了下去,瞬間便換了副恭順的模樣,向那聲音的主人行禮。
“老奴見過大公子,這些都是今日采買的奴隸。”這位名喚阿庚的大人將身子躬的很低,低到只能看到那人的履。
“還不過來見過大公子!”阿庚大人轉過頭,沖著我們這些奴隸斥責著,那張原本恭順的臉剎那又變得兇戾可怖。
原來一個人想要活得好就要擁有很多張臉,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臉,這便是我初到這方天地時領悟的第一個道理。
我學著阿庚大人的樣子向大公子行禮,下拜的瞬間卻不由自主瞄了一眼,這個于我而言天一般的存在,這個存在并沒有停留的意思,我只堪堪瞧到了一個側影。
午后的陽光投射在他身上,將那原本的緋色衣料映的如火一般,灼燒并刺痛著人們的眼球。
我近乎貪婪的盯著包裹在烈火中的欣長身影,直到被他的影子略過才如觸電般跳開,仿佛這種接觸也是對神圣的褻瀆。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沒有這震煞內心的一眼,我們的命運是否會變得不一樣……
宮中的規矩很多,從衣食住行到舉止禮儀都有自己的規矩,我努力記憶著阿庚大人所說的每一句話,生怕犯了錯被趕回上一任主人身邊。
雖然活得有些累,可這里的待遇卻是我從沒體會過的。在這里我有了第一套屬于自己的衣裳,第一雙可以將腳完全包裹住的履,還有擺在我面前可以讓我吃到飽的飯。
我一碗又一碗的吃著熱騰騰的稷米,享受著飽腹帶來的滿足感,而一旁發放飯食的大嬸卻邊嘆氣邊埋怨起我上一任主人。
我沒空回答,只是應和的點點頭,心里卻在為上一任主人抱不平,其實,他挺好的,雖然在吃穿上有些小氣,可但凡有人生病他總是很及時的救治。
他曾說過,我們就是他的錢,想來他應該對我們感情很深。
在連續吃下四碗飯后,發飯的大嬸終于不允許我再吃了。我摸了摸脹痛的肚子突然覺得這吃飽的感覺也沒想象中那么好。
仿佛是在回應我的想法,肚子越發脹痛的同時一陣陣惡心感也接踵而至。
發飯的大嬸看我表情痛苦便走過來查看情況,見大顆大顆的汗珠自我頭頂冒出方緊張起來,一個勁兒的叫我吐出來。但怎么可能?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的一頓,就算打死我也休想叫我吐出來。
時間慢慢的過去,那份疼痛感已經沒有最初那么強烈,可我的意識卻逐漸模糊起來,耳邊大嬸還在喊著,烏鴉一般呱噪的聲音的很是讓人心煩。
“你在這里叫喊什么,不過是個孩子,把她倒吊起來自然能吐出來。”
那個不含一絲雜質的清朗聲音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即便意識模糊卻依然可以清晰地分辨。
記憶中,那時的我是震驚的,因為就在半個時辰前,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與他再有交集,同時也是羞慚的,因為他出現的如此突然,而我卻是如此狼狽。
一陣天昏地暗的嘔吐之后,我終于“活”了過來,仿佛卸去千斤大石一般的輕松,但這種輕松只維持了一瞬,緊接著又被另一種莫名的眩暈感代替。
這種感覺不是因為身體的不適,而是源自于那張突兀撞入我眼底的容顏,一張以我那時的語言能力完全無法描繪的容顏。
記憶定格在那一刻,那對如同標記一般的新月形笑窩,以及與那笑窩極不匹配的嘲笑。
“墨峋?墨峋你怎么了?”耳邊傳來緒隱的聲音。
我驚醒,迅速將神思抽了回來,側過頭略帶歉意的沖她一笑,“不知為何,突然心緒有些不寧,你怎么樣?可有看中的?”
緒隱用探究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錯開眼,低頭取了條案上的仙露一飲而盡。
見她仍死盯著我不放便佯怒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好好的相親對象不看,反倒盯著我不放。”
她毫不介意的沖我淺淺一笑,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從那淡笑中品出了幸災樂禍的味道。
出于對自身神通的絕對信任,我幾乎沒有真正忌憚的人,但這個“幾乎”并不包括緒隱。
面前這個看似青澀的少女擁有與我同出一轍的冷漠,又是個極細致敏感的人。有時我真的懷疑她能看懂我,不過這也僅僅是懷疑,畢竟我心性中的扭曲,有時連自己都弄不懂,更遑論別人。
“你瞧見冥君幺女腳上的那雙履了么?”緒隱低低的在我耳邊說到。
我抬頭看去,果見一雙青色底,上繡朵朵蓮花的絲履,那蓮花分布的稀疏有致,且每片蓮瓣都用了六種以上顏色的繡線過度,即便是在目力驚人的仙族眼中也是極可亂真的。
緒隱見我看得入神便在一邊調侃道:“我原以為峋仙主在絲履之道上的追隨者只存在于天界,卻不想在這幽冥界也有。”
她這話說的沒錯,我嗜絲履成癡的癖好在天界已經不是秘聞了。但凡見到有哪個女仙著了我喜歡的絲履,我便要用東西換來,至于她們赤著足要何去何從卻不是我會考慮的。所以現今天上界的女仙們都會做幾雙我常著的絲履,說是跟風實際上只是害怕赤足而已。
面前冥君幺女腳上那雙絲履也確實是我最鐘愛的一雙,就因為太過鐘愛所以一直束之高閣,見過它的人屈指可數。
我自嘲的一笑,并沒有接緒隱的話,追隨者么?也許是追隨者,不過卻不好說是誰追隨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