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活鬼(2)
- 彭家煌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彭家煌原著 蕭楓編
- 3047字
- 2015-04-22 11:20:53
“別忙,讓我講給你聽嘍!我每回夜里走過竹山,總覺著離身的五六尺遠有一陣陰風,由這兒忽然就吹到那兒,這一定是什么鬼怪在躲避我,這倒不是騙你。鬼是——自然是有的,不過象你說的那么兇,我還沒碰過。”
“騙你是畜生。”荷生氣得當天發誓,“你想,一年中間,老了兩三個人,這不是鬼是什么。媽媽在世的時候,我每夜睡了一覺醒總聽見她房里響動。第二天問她,她說好象有什么東西壓在身上動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陰魂回來了。你不信!象昨晚那么一響,你不怕才是真本事!”荷生漲紅了臉,跟咸親賭氣,隨即又補一句:
“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晚試試著。”
“這怎么行,學校雖則放了假,我還要守屋。而且我干嗎要來打你們的岔!”
“那要什么緊,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
“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讓我一人在鬼窩里送死,那我不干。”談鋒早已入港,咸親還進一步的頂著。
“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里有兩個床,真搭架子,你這家伙!”荷生終于許他一個最惠的條件。
咸親莊嚴的沉默著,欲言又止,竟半推半就的承認了。他知道不承認,荷生會另請高明的。那時荷生嫂挑著水桶走進大門,預備到塘邊的井里汲水,她每次瞧見缸里沒有水,就自己去挑,因為如果靠丈夫的力量,恐怕他費盡吃母乳時的力也挑不起一擔水,而且她除了洗衣燒飯外,沒有事情可以消磨她那過剩的精力。她見了咸親,臉上泛起兩朵紅去,低了頭,忸怩而微笑的走過去。咸親也莊重的笑著目送了她一程,而且乘著機會,活溜溜的眼珠在井邊和荷生之間來回的閃動。荷生嫂在井邊流連了些時候,終于一伸一縮那帶著玉圈的手,彎著腰,提了兩大桶水上來。在這平日,她不過是一舉手之勞,然而畢竟累了,歇了許久才兩手托著扁擔一聳。這一聳,也和平日并無二致,然而那扁擔老是失了平衡,不然便是扁擔鉤兒歪了,消磨了好些時光,那擔水才順遂的上了肩,才擺開時髦邊的褲腳底下的那雙粽子般的金蓮,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踱著八字路,胸前微凸的乳峰上下的震動,股上的衣襟摺左摺右的摺成個“人”字形。她走近大門,發現丈夫和咸親注視自己,步法亂了,桶水泛濫,潑濕了褲子。
“你也太享福了,要娘們挑水吃!荷生嫂,我給你挑進去吧,橫直我要進去取煙袋抽煙的。”咸親啐了荷生一口,走到荷生嫂的跟前說。“我自己挑,我自己挑。”荷生嫂謙恭了兩句,走了幾步,終于歇了,讓咸親挑去,自己在后跟著。荷生依然坐著不動,只心感的說抱歉的話:
“要勞你的駕,真是對不住得很!”過了稍久的時間,咸親才取了煙袋出來,抽完煙便走了,荷生囑咐著:“晚上早點來!”咸親應了一聲“好”。“今晚會陽盛陰衰”的滿意,充塞了荷生的腦門。
晚上,咸親在校延捱了很久才赴約,欣領了荷生的一餐“搭架子”的責罵,在咸親看來雖則驅鬼可操勝算,而伶俐馴良的他,卻是諸事不妨謹慎謙和,荷生對他的責罵愈多,則驅鬼純系被動,系應荷生的懇切的要求,是很彰明的了。
他在荷生家的屋前屋后巡視了一遭,口里咕嚕著神秘的法語,盡了相當的職責,才進荷生的臥房。繡閣中驟添了一位生客,他們并不感著不便,本來咸親那么謙和馴良,素來同他們是一家樣,他們簡直早已融成了一體,不過名義上咸親不能有荷生那樣多的幸福。床位的分配,是荷生嫂獨睡一床,這許是她的年齡大了些,不大怕鬼;荷生便同咸親一床睡。在荷生腦里不過是重溫在校寄宿時的舊夢,在咸親或有驚人的快咸與滿足罷。息燈后,室內寂靜,屋瓦上不再有石頭搏擊的巨響,荷生漸漸酣睡了,只有咸親的時間時作的輕微的咳嗽與荷生嫂“嗯——唉——”的嘆息應和著,聊慰漫漫長夜的寂寥。
翌晨,荷生先張著迷糊的睡眼起來,一壁贊頌咸親鎮壓的功勛,一壁下床著鞋,忽然發現了咸親的鞋在離床幾尺遠的地上躺著。
“咸親,你的鞋怎么會到那里去的,這真是活鬼敢大膽的跟你斗法,這還了得!”荷生以為咸親被鬼作弄,鬼之魔力不可思議,他真有些驚懼!
“或許是我們自己將它踹開了也說不定,今晚再看吧!”咸親很慎重的說,竟以研究的態度又預定了一晚,開辟了后路。
次晚,未睡之前,咸親點三根香,焚著紙錢,在房門上噴著法水,才就寢。寂靜一如前夜,只是在咸親鼾聲大作之際,一種小物件在地下擦著沙沙的響,似乎有鬼用線牽著它走。荷生很驚恐,扭醒了咸親,咸親審辨了一會,大聲的罵:“安分點,老子在這兒,”那聲音果然寂了。荷生膽壯了許多。
次晚,咸親自然照舊在荷生家寄宿。在他們快入夢境時,一顆石子打著樓板響,這在別人或可斷定那是在室內拋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在荷生,這響聲便是一炸雷。
他被嚇慌了,抱著咸親戰抖著;咸親大咳一聲,預備動作,荷生也乘勢大喊著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來一下!”他原想就這樣將活鬼嚇退,出乎意料的,一只茶杯破空而下,落在書桌上砸得粉碎。荷生可嚇啞了,頭上的冷汗直淋,倒在咸親的懷里戰栗。咸親撫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躍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內還追逐了一陣,才找著洋火,燃著燈。荷生大膽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眙的探首帳門說:“嚇壞了我啦,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哼,嚇壞了你,睡得死豬一樣的。”荷生的恐懼變了憤怒。
“茶杯不是擱在樓上毒耗子的嗎?怎么會砸碎了呢?”荷生拾起碎片說,“咸親,你睡覺前在椅上看過的,看見這茶杯嗎?”
“看見的,看見的,還放在墻角那里呢,無緣無故是不會掉下的。”咸親很正經的答。
“是呀,還是我放在墻角上的呢,我畫算放在那里會毒死幾只耗子的。”荷生嫂也斜頭擺腦的補了幾句,無疑的,活鬼的確進了房。于是他們點著燈睡,提防著,勉強的煎熬到天明。
這天,荷生主張晚上點著桐油燈睡覺,桐油相傳是辟邪的,大概好奇的荷生還想在桐油燈下一窺活鬼的原形,但是咸親不贊成,他主張自己畫一朵極靈驗的符。結果,荷生主張畫符與點桐油燈并舉,咸親不便十分反對,只得照辦。就在那天,咸親在山中斫了一枝桃,削去皮葉,慎重將事的用朱筆畫了一朵古怪的符在上面,桃枝的一端用紅綢纏著,釘在臥室的一角,夜深時,他在桃符前設了香案,焚香三揖之后,將預備好的雄雞的頭一捏,鮮血涔涔的染在桃符上,合掌閉目,誠虔的請了天師,然后告退。
在多鬼的銅邑,這是驅鬼頂辣手的辦法,而且這很關咸親的威信,于是結果非常的靈驗。這雖則是咸親之功,而荷生的主張——點桐洞燈——也不能說絕無裨益。
在半個月里,荷生家的活鬼似已絕了跡,咸親不得已仍然回了校。荷生雖則沒有什么厚貺報答他那驅鬼的勞績,然而咸魚干肉的款待,與乎旨酒的醺浸,更兼荷生很看重他與乎荷生嫂待遇他比荷生還親密,這對于他那枯焦的人生已滋潤了溫和的時雨,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然而不!
沉霾的一晚,暗淡的月兒已跨過了高峰,荷生家屋后的竹山彌漫著妖氛,大眾都已入夢,一顆石頭又在荷生的屋瓦上響了。荷生臥房的桐油燈許是油干了,滅了。他異常的恐懼!他雖則膽怯,但不能不勉強去應付。他扭醒了妻,躡手躡腳的握穩獵槍,向窗口探視了許久,室內雖是墨黑,然而室外究有深灰色的微光在,微光里卻能迷離的看出一堆黑影在動移。那不是樹干,竹山里沒有樹;更不是竹,竹山里沒有那么粗而矮的竹;也不是風兒吹花了他的眼。他真的看見了一堆黑影。他雖則怕,但那是無益的事,于是他即刻舉槍瞄準。這孩子曾用獵槍打落過喜鵲,也打落過山雞。那么一大堆黑影當然逃不出鐵沙彈的范圍,于是“砰”的一槍打去,除了宿鳥驚啼的聲響外,還起了一陣足音,那足音漸漸的在竹林遠處消滅了。
次日午后,荷生又未雨綢繆的走到小學校,想將這活鬼復現的消息報告他的摯友咸親,再設法對付,但咸親不在;過天又去訪,可是學校的廚役已有人在代理。
(原載一九二七年五月《小說世界》周刊第十五卷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