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1)
- 穆時英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穆時英原著 蕭楓編
- 5582字
- 2015-04-22 11:18:42
“那天回到宿舍,對你這張會說話的嘴,忘了饑餓的驚異了半天。我望著藍天,如果是在戀人面前,你該是多么會說話的啊——這么想著。過著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這么下去,連靈魂也要變化石啦……可是,來看我一次吧!蓉子。”
克萊拉寶似的字在桃紅色的紙上嬉嬉地跳著回旋舞,把我圍著——“糟糕哪”我害怕起來啦。
第一次瞧見她,我就覺得:“可真是危險的動物哪!”她有著一個蛇的身子,貓的腦袋,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穿著紅綢的長旗袍兒,站在輕風上似的,飄蕩著袍角。這腳一上眼就知道是一雙跳舞的腳,踐在海棠那么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把腰支當作花瓶的瓶頸,從這上面便開著一枝燦爛的牡丹花……一張會說謊的嘴,一雙會騙人的眼——貴品哪!
曾經受過虧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對付姑娘們會說謊的嘴的。和她才會面了三次,總是懷著“留神哪”的心情,聽著她麗麗拉拉地從嘴里泛溢著蘇州味的話,一面就這么想著。這張天真的嘴也是會說謊的嗎?也許會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間趕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墻。第一次她就毫沒遮攔地向我襲擊著。到了現在,這位危險的動物竟和我混得像十多年的朋友似的。“這回我可不會再上當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來捕捉我的呢!”
每一次回到房里總躺在床上這么地解剖著。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險了!在戀愛上我本來是低能兒。就不假思索地,開頭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寫回信給她。其實我正空得想去洗澡。從學堂里回來,梳著頭發,猛的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開來時,是——“為什么不把來看我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來看我一次吧!在校門口等著。”真沒法兒哪,這么固執而孩子氣得可愛的話。穿上了外套,抽著強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門口,她已經在那兒了。這時候兒倒是很適宜于散步的悠長的煤屑路,長著麥穗的田野,幾座荒涼的墳,埋在麥里的遠處的鄉村,天空中橫飛著一陣烏鴉……“你真愛抽煙。”
“孤獨的男子是把煙卷兒當戀人的。它時常來拜訪我,在我寂寥的時候,在車上,在床上,在默想著的時候,在疲倦中的時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會來的。也許有人說它不懂禮貌,可是我們是老朋友……”
“天天給啤酒似的男子們包圍著,碰到你這新鮮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當作辛辣的刺激物呢。
“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
“那都是男子們害我的。他們的膽怯,他們的愚昧,他們那種老鼠似的眼光,他們那裝做悲哀的臉……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癥的。”
“這只能怪姑娘們太喜歡吃小食。你們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癥哩。給你們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裝做悲哀的臉嗎?”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刺激品對于消化不良癥是不適宜的。”
“可是,管它呢!”
“給你排泄出來的人很多吧?”
“我正患著便秘,想把他們排泄出來,他們卻不肯出來,真是為難的事哪。他們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擺著挨打的小丑的臉……我只把他們當傻子罷哩。”
“危險哪,我不會也給她當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來嗎?
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樣爽直!我看著她那張紅菱似的嘴——這張嘴也會說謊話嗎?”這么地懷疑著。她蹲下去在道兒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給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嗎,這花的名兒?”
“告訴我。”
“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著。
天哪,我又擔心著。已經在她嘴里了,被當做朱古力糖似的含著!我連忙讓女性嫌惡病的病菌,在血脈里加速度地生殖著。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著的腦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樹,躺在柳條下,看著蓋在身上的細影。蓉子坐在那兒玩著草茨子。
“女性嫌惡癥患者啊,你是!”
從吉士牌的煙霧中,我看見她那驕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訴我,你的病菌是那里來的。”
“一位會說謊的姑娘送給我的禮物。”
“那么你就在雜志上散布著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討厭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們消化不良癥的一味單方。”
“你真是不會叫姑娘們討厭的人呢!”
“我念首詩你聽吧——”我是把Louise Gilmore的即席小詩念著: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我要用一千只眼看著你。
假如我是一條蜈蚣,我要用一百只腳追蹤你。
假如我是一個章魚,我要用八只手臂擁抱你。
假如我是一頭貓我要用九條性命戀愛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我要用三個身體占有你。
她不做聲,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討厭的人呢!剛才裝做不懂事,現在可又來了。
“回去吧。”
“怎么要回去啦?”
“男子們都是傻子。”她氣惱地說。
不像是張會說謊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鋪滿了黃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悉悉地。
接連著幾天,從球場上回來,拿了網拍到飯店里把AfternoonTea裝滿了肚子,舒適地踱回宿舍去的時候,過了五分鐘,閑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飯吃的時候,從課堂里挾了書本子走到運動場去溜蕩的時候,總看見她不是從宿舍往校門口的學校Bus那兒跑,就是從那兒回到宿舍去。見了我,只是隨便地招呼一下,也沒有信來。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圖書館去,來了一封信:
“到我這兒來一次——知道嗎?”這么命令似的話。又要去一次啦!就這么算了不好嗎?我發覺自己是站在危險的深淵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來了,在那邊,在皇宮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緋色的,大得像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門外,沿著煤屑路走去,那條路像流到地平線中去似的,猛的一輛汽車的燈光從地平線下鉆了出來,道旁廣告牌上的扣著吉士牌的姑娘在燈光中愉快地笑,又接著不見啦。到一條橋旁,便靠了欄桿站著。我向月亮噴著煙。
“近來消化不良癥好了吧?”
“好了一點兒,可是今兒又發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煙霧中的她的臉笑了。
“我念首詩給你聽。”
她對著月亮,腰靠在欄桿上。我看著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我要用一千只眼看著你。
假如我是一條蜈蚣,我要用一百只腳追蹤你。
假如我……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著腦袋,微微地閉著眼——銀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輕輕地輕輕地嘗著醉人的酒味。一面卻——“我大概不會受虧了吧!”這么地快樂著。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煙卷兒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發現了一雙黑玉似的大眼珠兒。
“我是一瞧見了你就愛上了你的!”她把可愛的腦袋埋在我懷里,嬉嬉地笑著。“只有你才是我在尋求著的,哪!多么可愛的一副男性的臉子,直線的,近代味的……溫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讓她那張會說謊的嘴,啤酒沫似的噴溢著快板的話。
“這張嘴不是會說謊的吧。”到了宿舍里,我又這么地想著。樓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風吹到臉上來,卷起了我的領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覺得危險了。她是危險的動物,而我卻不是好獵手。現在算是捉到了嗎?還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至少……我像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煩惱起來。到晚上她寫了封信來,天真地說:“真是討厭的人呢!以為你今天一定要來看我的,那知道竟不來。已是我的獵獲物了,還這么倔強嗎?……”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嗎?不能做她的獵獲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鉆到書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里邊兒去躲著。
可是糟糕哪!我覺得每一個○字都是她的唇印;墻上釘著的Vil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勁兒也像是她的,頂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長到Norme Shearer的臉上去了。末了這嘴唇的花在筆桿上開著,在托爾斯泰的禿腦袋上開著,在稿紙上開著……在繪有薔薇花的燈罩上開著……拿起信來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像別的男子那么的膽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像披著一層霧似的蹣跚地走到那邊柳枝上面了。可是我愛瞧你那張臉哪——在平面的線條上,向空中突出一條直線來而構成了一張立體的寫生,是奇跡呢!”這么刺激的,新鮮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這么可愛的句子呢。這些克萊拉寶似的字構成的新鮮的句子圍著我,手系著手跳著黑底舞,把我拉到門宮去了——它們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兒去的。
坐在石階上,手托著腮,歪著頭,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著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門燈的朦朧的光,在地上刻畫著她那鴿子似的影子,從黑暗里踏到光霧中,她已經笑著跳過來了。
“你不是想從我這兒逃開去嗎?怎么又來啦?”
“你不在等著我嗎?”
“因為無聊,才坐在這兒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嗎?”
“討厭的人哪!”
她已經拉著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運動場中去了。從光中走到光和陰影的溶合線中,到了黑暗里邊,也便站住了。像在說,“你忘了啊”似的看著我。
“蓉子,你是愛我的吧?”
“是的。”
這張“嘴”是不會說謊的,我就吻著這不說謊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么啦?”
“消遣品還不是消遣品罷哩。”
“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說著愛他的話的嗎?”
“這都因為男子們太傻的緣故,如果不說,他們是會叫化似的跟著你裝著哀求的臉,卑鄙的臉,憎恨的臉,討好的臉,……碰到跟著你歪纏的化子們,不是也只能給一個銅子不是?”
也許她也在把我當消遣品呢,我低著腦袋。
“其實愛不愛是不用說的,只要知道對方的心就夠。我是愛你的。你相信嗎?是嗎;信嗎?說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著她那騙人的說謊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謊,可還是信了她的謊話。
高速度的戀愛哪!我愛著她,可是她對于我卻是個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靈魂,趣味是我所不認識的東西。友誼的了解這基礎還沒造成,而戀愛已經憑空建筑起來啦!
每天晚上,我總在她窗前吹著口笛學布谷叫。她總是孩子似的跳了出來,嘴里低低地唱著小夜曲,到宿舍門口叫:“Alexy”,我再吹著口笛,她就過來了。從朦朧的光里踏進了植物的陰影里,她就攀著我Coat的領子,總是像在說“你又忘了啊”似的等著我的吻,我一個輕輕的吻,吻了她,就——“不會是在把我當消遣品吧”這么地想著,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纏著她的,是她纏著我的啊,以后她就手杖似的掛在我胳膊上,飄蕩著裙角漫步著。我努力在戀愛下面,建筑著友誼的基礎。
“你讀過《茶花女》嗎?”
“這應該是我們的祖母讀的。”
“那么你喜歡寫實主義的東西嗎?譬如說,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與罰》……”
“想睡的時候拿來讀的,對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劑。我喜歡讀保爾穆杭,橫光利一,崛口大學,劉易士——是的我頂愛劉易士。”
“在本國呢?”
“我喜歡劉吶鷗的新的話術,郭建英的漫畫,和你那種粗暴的文字,獷野的氣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著的姑娘哪,蓉子!Jazz,機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國味,時代美……的產物的集合體。可是問題是在這兒——“你的女性嫌惡癥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癥呢?”
“好多啦,是為了少吃小食。”
“一九三一年的新發見哪!女性嫌惡癥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藥。”
“可是,也許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惡癥的注射劑呢?”
對啦,問題是在這兒。換句話說,對于這位危險的動物,我是個好獵手,還是只不幸的綿羊?
真的,去看她這件事也成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時因為懶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園里池塘的邊上,聽著她說蘇州味的謊話,而我也相信了這謊話。看著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著口笛,真像在做夢。她像孩子似的數著天上的星,一顆,兩顆,三顆……我吻著她花朵似的嘴一次,兩次,三次,……“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
吉士牌的煙這么舞著,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著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于是,去看她這會事,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運動,讀書,睡覺,吃飯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構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隨便改變的。
可是這戀愛的高度怎么維持下去呢?用了這速度,是已經可以繞著地球三圈了。如果這高速度的戀愛失掉了它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拋棄它了嗎?不是把和這刺激關聯著的我也要拋棄了嗎?又要擺布著消遣品去過活了呢!就是現在還沒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凈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這么個結論,真是悲劇哪——想出了這么的事,也沒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寫了封信給她——“醫愈了我的女性嫌惡癥,你又送了我神經衰弱癥。碰到了你這么快板的女性啊!這么快的戀愛著,不會也用同樣的速度拋棄我的嗎?想著這么的事,我真擔心。告訴我,蓉子,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想不到也會寫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獲物。我不是也成了纏著她的化子嗎?
“危險啊!危險啊!”
我真的患了神經衰弱癥。可是,她的覆信來了:“明兒晚上來,我告訴你。”是我從前對她說話的口氣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這些東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這些事,不知怎么的憂郁著。跑去看蓉子,她已經出去啦。十萬噸重量壓到我心上。竟會這么關心著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邊沒一個人,窗外運動場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兒,它跟我飛著俏媚眼。戴上了呢帽,沿著××路向一個俄羅斯人開的花園走。我發覺少了件東西,少了個伴著我的姑娘。
把姑娘當手杖帶著,至少走路也方便點兒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劃著船,低低地唱著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陰的好法子。岸上站著那個管村的俄國人,悠然地喝著Vodka,抽著強烈的俄國煙,望著我。河里有兩只白鵝,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圓的水圈兒。水里面有樹,有藍的天,白的云,猛的又來了一只山羊。我回頭一瞧,原來它正在岸旁吃草。劃到荒野里,就把槳擱在船板上,平躺著,一只手放在水里,望著天。讓那只船順著水淌下去,像流到天邊去似的。
有可愛的歌聲來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著Minuet in G的調子,像是從水上來的,又依依地息在煙水間。可是我認識那歌聲,是那張會說謊的嘴里唱出來的。慢慢兒的近了,聽得見劃槳的聲音。我坐了起來——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別的一個男子肩上,那男子睜著做夢的眼,望著這邊兒。近啦,近啦,擦著過去啦!
“Ale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