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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死后

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

這是那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總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jīng)死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

聽到幾聲喜鵲叫,接著是一陣烏老鴉。

空氣很清爽,——雖然也帶些土氣息,——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樣。

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時,曾經(jīng)玩笑地設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jīng)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很覺得滿眼緋紅,一定是太陽上來了。那么,我的臉是朝東的。但那都沒有什么關系。切切嚓嚓的人聲,看熱鬧的。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于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

陸陸續(xù)續(xù)地又是腳步聲,都到近旁就停下,還有更多的低語聲:看的人多起來了。我忽然很想聽聽他們的議論。但同時想,我生存時說的什么批評不值一笑的話,大概是違心之論罷:才死,就露了破綻了。然而還是聽;然而畢竟得不到結論,歸納起來不過是這樣——“死了?……”

“嗡。——這……”

“哼!……”

“嘖。……唉!……”

我十分高興,因為始終沒有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否則,或者害得他們傷心;或則要使他們快意;或則要使他們加添些飯后閑談的材料,多破費寶貴的工夫;這都會使我很抱歉。現(xiàn)在誰也看不見,就是誰也不受影響。好了,總算對得起人了!

但是,大約是一個馬蟻,在我的脊梁上爬著,癢癢的。我一點也不能動,已經(jīng)沒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時,只將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著一個哩!你們是做什么的?蟲豸!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著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怎么要死在這里?……”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但人應該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現(xiàn)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

可惜我久沒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fā)表了。只好就這樣地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里罷,在我所不應該“死在這里”的這里。我被翻了幾個轉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著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難道這里的棺材釘,是只釘兩個的么?

我想:

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jīng)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尸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并不給我拉平,現(xiàn)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著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

“這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馬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于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還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xiàn)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閃,我于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日《語絲》周刊第三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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