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詩能代表一詩人整個人格者,始可稱之為代表作,詩中表現的是整個人格的活動。前說之《野望》,可稱為王無功的代表作: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對此首箋曰:“五言律前此失嚴者多,應以此章為首。”然此語并不足以說出王氏《野望》之好處。王氏作此詩之動機(詩心)——有詩意前之動機、詩心的前半——即元遺山《論詩絕句》所謂: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不論派別、時代、體裁,只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最會說笑話的人是最不愛笑的人。如魯迅先生最會說笑話,而說時臉上可刮下霜來。寂寞的心看不見,可寂寞的臉看得見。最是失去母親的小孩兒,那臉是一張寂寞的臉。小說中寫寂寞者可看《現代日本小說集》加藤武雄(英文:Takeo Katou)的《鄉愁》。電影賈波林(Chaplin)的笑是慘笑,陸克(Lloyd)是冷笑;慘笑是傷心,冷笑是譏諷。哈代(Hardy,胖)、勞瑞(Laurel,瘦)是搗亂,不是真正滑稽。真正滑稽必須背后有一顆寂寞的心。
有一顆寂寞心,并不是事事冷漠,并不是不能寫富有熱情的作品。To live a life,嚴子陵、陶淵明、王無功,皆能如此。德歌德(Goethe)的《法斯特》、意但丁(Dante)的《神曲》,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白居易《長恨歌》),然此二詩乃兩位大詩人晚年作品,雖西方人因精神飽滿,晚年仍能寫出精神飽滿的作品,然其心已是一顆寂寞心了。必此寂寞心,然后可寫出偉大的、熱鬧的作品來。我國《水滸傳》亦為作家晚年的作品;《紅樓夢》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極窮時寫的,豈不有寂寞心?必須熱鬧過去到冷淡,熱烈過去到冷靜,才能寫出熱鬧、熱烈的作品。若認為一個大詩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如只能寫枯寂作品,必非大詩人。如唐之孟東野,雖有寂寞心,然非大詩人。宋之陳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詩雖不似東野之枯寂,然亦不發皇,其亦非大詩人。
王無功《東皋子集》中,熱烈皆從寂寞心生出。
王無功善飲。詩人多好飲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為喝酒而喝酒者,皆為酒鬼,沒意思。陶詩篇篇說酒,然其意豈在酒?其意深矣。并且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無可戀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一),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對酒的一點喜歡。
寂寞心蓋生于對現實之不滿(牢騷),然而對現實的不滿并不就是牢騷。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發展,也是源于對現實的不滿。嘆老悲窮的牢騷不可取,就是說,牢騷不可生于嫉妒心。純潔的牢騷是詩人的牢騷,可發。
《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兩句,是“起”。“欲何依”三字,寂寞心。“依”字有二解:一為物質的、肉體的,“白日依山盡”(王之渙《登鸛雀樓》)之“依”;二為心理的、精神的,“皈依”之“依”。心無著落、無寄托時,即最寂寞的。(小孩子的心最大的著落、寄托即是母親,所以沒母親的孩子最寂寞。)人之信仰、事業,亦為人心之所居。“飽暖思淫欲”,逸居而不敬則為禽獸,即因其肉體雖有寄托而精神無寄托,其人最可憐;心死,而自己不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杜牧《阿房宮賦》)。而一個偉大的人在精神沒有著落、沒有寄托時,乃愈覺其偉大。如亞歷山大(Alexander)征服世界后之悲哀,是勝利的悲哀;霸王烏江是失敗的悲哀。《西游記》中孫悟空上天堂之后說:“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孫于今是沒棒弄了。”——就因無寄托。
人無“癖”不樂。
平常人之寄托多“不誠”,故不成;“誠”則能得到愉心,此所謂“涅?”。蓋即當做一件事,心不外騖,心完全著落、寄托在所做事物上,是“誠”,是“一”,即是“涅?”。若寄托不“誠”、不“一”,在二以上則是精神分裂,精神之車裂。孟子對梁王之問曰:
(襄王)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
“定于一”是靜,而非寂寞——“卻于無處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極圖”(蘇福《詠初一夜月》),“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靜是如此,復雜的“一”,蘊是實,無是有。曹雪芹晚年一切都完了,都放下了,而拿起筆,一部《紅樓夢》出來了。王無功寫《野望》時心是無著落的。“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亦即寂寞心。平常人無著落是無頭蒼蠅,瞎撞。詩人的心與得道之人的心不同,得道是“定于一”,作詩的那點境界,像得道而不是得道,動機不是“定于一”。因若在作詩前已“定”,則無詩矣;然若“不定”,也作不出詩來。
詩人實在是不愉快的,有愉快只是創作的愉快,此愉快在創作成功之前。李太白有“落葉詩”:
落葉辭枝,飄零隨風。
客心無托,悲與此同。
(《獨漉篇》)
詩人于苦是一有、二知、三受。魯迅先生說可怕的是使死尸自己站起來看見自己腐爛。詩人即是死尸站起來自己看見自己腐爛,且覺得自己腐爛。(詩人該有關公刮骨療毒的勁。)此點老杜表現最充足。世人不覺自己悲哀,是幸福的。
平常人在不愉快時,心是沒有生機的。心在靜止時(不起作用)是《佛經》所說的不思善、不思惡,若用儒家的話講就是“喜怒哀樂之未發”(《中庸》)——止水。有動機時如水波動,是詩心。心靜止時是詩的本體,動是后起的,非本體,然必動而后能生(表現出來)。由小到大、由有到無是生,動不一定是生。詩人的話也是平常的,而說出來卻生動美麗,復雜動人。平常人之簡單不能動人,只因其只是動而未生,心不愉快時只能動不能生,故沒有生機。詩人寫悲哀、痛苦,照樣復雜動人,何以故?有生機也。王詩“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四句,以及末二句“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生機旺盛。真正寂寞是外表雖無聊而內心卻忙迫——身閑 心忙=寂寞。王氏此詩便在此情緒中寫出,然此時是矛盾、破裂,最不易寫出好的作品。
創作不能只顧自己,抒情詩人是自我中心,然范圍要擴大。小我擴大有兩方面:一為人事,多接觸社會上人物。魯迅先生文章的技術、情緒、見解都好,然而仍是小我,未能擴大,故其小說不及西洋人偉大。人事的磨煉對做人、作文皆有幫助。另一方面,是對大自然的欣賞,此則中國詩人多能做到。然欣賞大自然要不只限于心曠神怡、興高采烈之時,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賞大自然。一般人多于愁中飲酒,欲借之以“壓伏”心中悲苦耳;或者欲借外力以“消除”之。此二種皆不成。一個詩人抱著悲哀愁苦走進美麗的大自然去得到調和,雖然二者是矛盾的。一切文學皆從此出發,真正的調和便沒有詩了。如融入父母之愛中,便沒有詩,寫父母的愛,贊美之,多于父母不在時;又如歌詠兒童的詩,外國多,中國少,尤其是帶有贊美的詩,蓋覺得不必說。楊誠齋尚有歌詠兒童之句——“閑看兒童捉柳花”(《初夏閑居午睡起》),實不甚好,“閑”字不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是千古名句,也是千古之謎。“悠然”的是什么?從何而來“悠然”?可以說是小我擴大了,其中沒有矛盾、抵觸,沒入大自然之內。然而一個人沒入大自然,如同沒入父母之愛中,大自然對我的撫摩,同時我心與大自然合二為一,不但是擴大,而且是混合,如此便無詩了。真正沖突、矛盾的結果是破裂,沒有作品,組織不成,作品要組織;真正的調和也沒有作品,如糖入水,無復有糖矣,真正的調和,便沒有材料可組織作品。只有在沖突之破裂與調和、消融的過程中,才能生出作品來,于此才能言語道盡。
西洋人是自我中心,征服自然;中國人是順應自然,與自然融合。山水畫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為大自然之一。西洋人對大自然是對立的;中國人是沒入的,甚至談不到順應。人在愁苦中能在人事上磨煉是英雄的人,詩人也是英雄的詩人;人在愁苦中與大自然混合是哲人、是詩人。
王氏此詩是凄涼的,平常人寫凄涼多用暗淡顏色,不用鮮明顏色。能用鮮明調子去寫暗淡的情緒是以天地之心為心——只有天地能以鮮明調子寫暗淡情緒,如秋色紅黃。以天地之心為心,自然小我擴大。心內是寂寞暗淡,而寫得鮮明。王氏首尾四句“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不見佳,然詩實自此出;而此詩之成為好詩,不只在中間兩聯。凡文采、美的光彩皆須從內里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