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壁畫(2)
- 滕固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滕固原著 蕭楓編
- 3606字
- 2015-04-20 23:02:52
第二天的下午五時,在東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車了。L君T君崔太始等等五位排列車窗外的月臺上,各人右手里拿了帽兒,一揚一抑。殷老先生們在車窗里致了鞠躬。火車從此遠了。
崔太始從車站回來,到早稻田找他的同鄉陳君。陳君是早稻田大學法科的學生,一見崔太始那種神氣,便連聲說:“藝術家!藝術家!”他說了后,向崔太始肩上一拍,笑了一笑。
“陳君,你不要胡鬧!我正門正經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你和我商量的總不是好事情了。”
“那里的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在此地談不便,到咖啡店去罷。”
“也好,也好。”
他們手牽手從陳君的寓所出來,走上冷落的街道,進一家招牌上有紅茶咖啡牛乳名目的店子里去,向靠窗的小桌子上對面坐下。
“咖啡二杯。”崔太始大聲對侍女說。
“噯,噯。”侍女走進內室,盛了二杯咖啡,分給他們。
“我們講正經話罷。”
“你講就是。”陳君用右手拿的匙子調咖啡。
“我前次對你說過的那位殷南白女士,今天我送她們回國去了。她對于我很有意思,她的父親也很信任我,我想這種機會是不可失的。我想先把我的妻室離了婚,便可成就我們以后的幸福。”
“那很好,我勸你進行。”
“那么,請你在法律上查一下,離婚的手續怎么樣。”
陳君從衣袋里摸出一本袖珍的《帝國六法全書》,翻了一下,便用日本語讀下。
“那是日本的法律,請你查中國的法律。”
“不關緊的,中國的法律原是抄日本的呀!”
侍女站在他們的旁邊,聽得陳君念離婚法律,不由得發出一種驚奇的笑聲。陳君便將《六法全書》向衣袋里一塞。
“我要問你,你的夫人也愿意離婚嗎?”
“她是鄉下人,不懂新知識,斷乎不愿意的。”
“那你也沒有理由了!你的夫人愿意了才可成就。”
“她果然愿意了,我也不和你商量。為的她不愿意,才請你想個法子離去她。”
“這是一個人愿意,就沒有理由的。我也沒法。”陳君便又摸出《六法全書》翻到離婚的一章,遞給他看,他接著書睜眼看了好久,搖搖頭說:“難極!難極!”他將《六法全書》還給陳君,從皮夾里挖出一角錢,放桌子上,向侍女致了一聲道別,辭出門去。只聽得侍女掩口的笑聲。
過了一個月之后,T君在上野公園半已發蕊的櫻花樹下的石上坐著遠遠地看見崔太始背了畫箱走來。T君招呼了他同坐。
“你從學校來的嗎?崔君。”
“是的,你呢?”
“也是。你的卒業制作成就了沒有?”
“還沒成功。南白有信給你嗎?”
“我那邊沒有信來。你那邊一定有的?”
“哼!我那邊一張明片都沒有!我親見L君那邊有二三封信,她講的什么,L君也不肯給我看,我也不要看,總之那種女子沒有價值的。”崔太始憤憤不平的說了,連嘆幾聲。
“何必,何必,不給你信,便罵她呢!”
“不必講起,那真沒有講的價值。你還不知他們的內容。”
T君已熟悉崔太始的性情,所以也不談了。拉著了他的手,在園徑上慢慢的散走到廣道上。
“崔君,我們到動物院去罷。這幾天動物院很熱鬧。”
“贊成的,我們去。”
他們轉身到左方動物院的大門口,T君買了二張入場券付給管門人,二人一直走進院子。
院子里男男女女老的小的加了鳥聲獸聲,所以嘈雜的了不得。他們倆牽住手走過幾處的鐵網鐵欄,只見一群人圍著猢猻住的鐵網。崔太始拉住T君的手站停了。
“喂,有什么好看?”
“T君,你看,真好看呀!”
“唉,湊什么熱鬧呢?”
“T君,我告訴你呢,你等一歇,你看那幾只猢猻真享到好福呢。女子婦人們都把果餅擲給他們吃,我想真是冤枉,連猢猻都夠不上,還活著做什么?我此刻恨不得變了猢猻,跳進鐵網享受婦人女子們擲給我的定情物。”
“你又胡鬧了!怪道別的朋友都說你是急色鬼!”
“他們都不是真知我,T君,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嗎?”
T君緊緊的拉他離去鐵網,坐到人跡稀少的那邊露天椅上。他垂頭喪氣的摸出一支香煙燃上了亂吸,把畫箱脫下,放在地上。
“T君,我還有一件事情告訴你,說來真是太息痛恨。
就是我前次和L君雇了一位Model,她的身段面容還可以,但她衣服很襤褸,她若是待我好,我誠心送她上等的衣料。我看她可憐所以問問她的家庭怎樣。她支吾不答。L君的日本話還沒純熟,她反而很有精神的和他談話。這也不要講。有一天我教她一同到銀座去玩玩,她要什么東西,我可買給她。她拒絕我,我敬佩她,當她是一個清高的女子。但后來我親見她和L君手牽手在銀座一帶走呢!
真氣死我!我便停止雇她,卒業制作也不畫了。我停止了她,L君可說沒有能力借某銀行的畫室,隨他們到別處去罷。”
“我以為你卒業制作很要緊,你從來沒畫成一幀完全的作品,總為了一些小事停止的,你把你藝術的天才糟蹋了!”
“T君,說來真傷心。我的境遇,不使我完成藝術的天才。”
“你再雇一位別的Model,好好的畫去才是。”
“口威,我真灰心了!你救我罷!”他靠到T君的肩上,作長時間的呼吸。T君覺得他那種呼吸里,有無限的悲涼。
“肚子里餓了,我們到菜館去吃飯罷。”T君牽了他的手走出院子。
后來崔太始稍稍平靜一點,覺得T君的話還不差,便和他的同學S君商量,另雇了一位Model在S的寓所里二人同時開始卒業制作。
S君和崔太始同學同鄉,又是此次將同時卒業,他也住在白山,離T君不遠。他的房間有八疊席,裝置得很精美。他又是一位很有面子的少年,也很明白崔太始的脾氣。他們雇了一位Model畫過三個星期了。
有一天T君從學校里回來,到S君的寓所,看他們畫,只見一位姑娘披了寢衣。露出上身雪白的肌體乳房:斜靠在躺椅上,目不他瞬的鎮靜著。崔太始與S君離開幾步,裝了畫架,一心一意的調了顏色,進退瞄視,然后涂上顏色。他們見T君的學校已退課了,便也休息。
那姑娘脫下寢衣,披上自己的衣服,她拿了寢衣問崔太始說:“崔先生,這樣寢衣多少錢買的?”
“十二塊錢。在三越吳服店買的。這是最時髦的巴黎式的寢衣。”崔太始很得意回答了S,一笑。
“我披了三個星期,很污的了。崔先生,你送給了我罷。”
“你要就拿去罷,我還去買一件新的才是。”崔太始很豪爽的應許送給她,她便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他覺得非常快活,以為她很有意思對待他,不像那時和L君同雇那一位擺架子。
T君見他們休息夠了,便也道別回去。
星期六的一天,T君得到崔太始發的一張明片。
“今天我約Model到帝國館去看電影,你也同去罷。
下午二時,在S君地方敘會。我們等候的呢。”
T君一看時計快到二時了,便換了新的制服,套上四角的制帽,到S君的寓所。崔君和那姑娘都在。S君也換了西裝,打算出門的樣子。崔太始見T君來了,便振起精神對那姑娘說:“我們去罷。”
“崔先生,你饒恕我。我有別的事情,不能同你去了。”
“你應許同去,我如今約的朋友都來了。”
“崔先生,請你饒恕我這回子失約。”
“你不去也罷,我們二個人去罷。”崔太始覺得大失望,便拉了T君的手向S君道別,走到街道上的停車場站住了。
“我們倆也沒趣,不必去罷。”T君說。
“我以為女子最賤,我的寢衣她歡喜的,我送了她。
我教她去看電影,她應許了,又變計呢。今晚本是某銀行宴會,我好好的辭去了他們的請宴,誠心領她去看電影,她真不受人看待的。”
“那你到銀行去赴宴就是,何必多說呢?”
“T君,你看呀,真氣死我呢!”
T君一看,S君與Model遠遠地也向停車場來,崔太始一轉頭裝樣不見。
“我去了!到銀行去了!T君,對不起你!今天虛約了你。再會!”崔太始說后拉上電車去了,T君一個人離去停車場便也回去。
第二天在某銀行的會客室里,崔太始的親戚約摸四十歲,一望是很有經驗的人。他坐在大菜桌的主位。T坐在賓位。崔太始的親戚把一張英文報遞給T君說:“這是太始留給你的信。”
T君展開英文報一看,有幾個半紅半紫的大字寫著。
“T兄:你把我的心事做一首詩罷!沒有一個朋友知我的心,你是真知我者!太始留筆。”這一行字也不像用筆寫的,像用指頭寫的;也不像用顏料寫的,像用血寫的。T君雖是有這種懷疑,但不敢直問。“那么,請先生把昨晚的事情講給我聽罷。”
“T先生,太始的脾氣真莫名其妙,你也明白。昨夜我們行里春季小敘,找他來敘一下,他興致很足。我們當然也很歡喜他。后來他就不對了!連喝數十大杯的酒,我們勸阻他,他也不肯聽。自斟自喝,喝到喝不下了,吐了一地。這也不必說。他便躺在沙發上。教他到寢室去睡,他不肯。客人都散了。我們也要回寓的,不能照管他,便教一個仆人看管。仆人看他呼呼的睡著了,自己便也睡去,后來不知他吐了許多的血,寫給你的東西,恐怕是用血寫的呢。”
“我看正是用血寫的呀!”
“今天仆人來告訴我這么樣子,我嚇得跳起來。我看他已經不省人事了,連忙送他到大學醫院。”
“在這一間室子里吐的嗎?”
“不是,在樓上的一間。還有許多血跡,我們去看看罷。”
崔太始的親戚引導T君到樓上的那間屋子。T君只見沙發上的白絨上有許多血跡,靠沙發的壁上畫了些粗亂的畫,約略可以認出一個人,僵臥在地上,一個女子站在他的腹上跳舞。上面有幾個“崔太始卒業制作”的字樣寫著。
“那些怪畫也是用血畫的,大約他的神經昏亂極了。”
“我也這樣想呢。”T君回答了,他心里一陣寒栗,便與崔太始的親戚下樓,辭別他說:
“再會罷!我到大學病院去看他。”
五,二一,作于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