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虎與虎
- 豐臣秀吉(三)
- (日)吉川英治
- 4146字
- 2015-04-08 17:00:36
湖畔之城日漸厚重。長浜城內,燈的數目似乎在一夜夜增多。
此處風俗淳厚、物產豐富。并且有一位賢明的城主主事,因此,城民無不感慨:安居樂土,此吾之謂也!
城內之話姑且到此。
因為豐臣秀吉的幸福全寄托在家人身上,而且,他作為一城之主,手下文韜武略諸臣,悉數倶備。
所以先了解他的家族及其臣子也未必無益。
首先看他的家族。
上有母親,另有賢妻,而且最近新添一位男丁,被喚作於次丸殿下。
但是於次丸既不是正室寧子所生,也不是秀吉與別的女人所生,而是他經常聽領主織田信長說自己和寧子兩人沒有子嗣未免孤單,因此才將信長的四子收為養子。
秀吉的弟弟,當年還在中村的茅屋內牙牙學語的他,如今已成長為一位威風凜凜的武將了,他現在的身份是羽柴小一郎秀長,輔佐家族的基業。
另外,還有小舅子木下吉定。與此相連的親戚當然也算在內。
重臣中有:蜂須賀彥右衛門、生駒甚助、加藤作內、增田仁右衛門,稍年輕的家臣有:繼承父親名號的彥右衛門的兒子小六家政、大谷平馬吉繼、一柳市助、木下勘解田、小西彌九郎、山內一豐等,可謂人才濟濟。
更具活力、喧嚷、熱鬧非凡的當屬小姓組(江戶幕府及各藩的純軍事組織)了。
這其中便有:福島市松、加藤虎之助、仙石權兵衛,還有很多未知出身的武士。
他們經常打架。誰也不會上前制止,只是坐山觀虎斗。人們經常可以目睹體態碩大的福島市松等人鼻掛紅彩、用紙塞住鼻孔走路的樣子。
誰也不會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們正是為了成為一名優秀的武士才居住在這座只有武士的城里,這點與住在學校集體宿舍的學生們別無二致。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大家都會一擁而上。至于是非曲直,日后自然會見分曉。
這伙人中,虎之助最近突然變老實了。無論同齡的無名武士在玩什么,他總是擺出一副“與我何干”的架勢,中午完成內侍的任務后,他便抱起書迅速地躥到城里去。
“這家伙開始有點臭美了啊。最近都開始抱起書本來了……”虎之助經常被這么嘲弄,可是他這段時間并沒像之前那樣勃然大怒。通常只是付之一笑,然后快步離開。
市松也與他性格不合。
“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真讓人討厭。”他經常用這么蠻不講理的說辭,煽動年紀稍小的小姓組武士。
虎之助今年十五歲。從去年開始,他就一直在兵法家冢原小才治的府上聽課。據說小才治是同姓的劍豪冢原土佐守的外甥。總之,當時還沒有出現道場這類場所,因此學生既可以從一位老師那里聽到兵法的講習內容,也可以學到槍術、劍道以及武士的禮儀和戰場訓示的心得等各種內容。
今天也一樣。
虎之助聽課回來時,已經接近黃昏了。夕陽的影子紅燦燦地映射在豆腐鋪和布匹鋪的屋頂。其中一個鋪子前,黑壓壓地聚集著一群人。
“發生什么事了?”
虎之助停下了腳步。
于是,聚焦在那個屋檐下的人群“唰啦”一聲把店鋪前方給讓出來了。
有個孩子摔倒了,跑不動。有位老婦人被撞倒在地。還有個抽泣地躲在人群中的女人。
“閃開!這么多人圍在這里,有什……什么好笑的?”
這里是個酒鋪。
有個醉漢一手拿著酒壺跌跌撞撞地從酒鋪晃了出來,仿佛草叢中閃現的大虎。
醉漢臉的一側有處酒杯形狀的斑禿。一看便是嗜酒的標志,看一眼后便可以讓人銘記在心。
他是長浜城的下級武士隊長木村大膳手下的一名武士,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了個名字,自封為市腳之久兵衛。
但是,城里的武士可不用這么復雜的稱呼。
要說是“禿久”或者是“虎久”,可謂無人不曉。“啊,是那個下級武士呀!”
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為斑禿的緣故,而是他一旦喝了酒就會性格暴躁。
盡管如此,“我不能出人頭地,全怨有這嗜好。要是改了這毛病,哪怕是做五百石七百石的武士也不在話下。”他自己經常這樣大放厥詞,但事實上,要說到力氣,連蹩腳的武士都比他強。
他也會咄咄逼人,說自己在戰場上戰功顯赫。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
其原因就是,無論做什么,隊長木村大膳都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重用他。
另外,即便是城中的奉行[1],也只是聽聽嘮叨而已。
“又……又是禿久?”一次也不曾教訓過他。
這既是由于奉行了解他的戰功,也是出于對隊長木村大膳忌憚的緣故。
因此,這只老虎便揚揚得意,動不動就拿他側臉部的酒杯狀斑禿炫耀。
“這個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是那次洲股戰役中,在齊藤方的涌井將監這個地方,碰到了敵人八十名騎兵武士,就在那個河灘上,我正要去搶那廝的長槍,誰承想他突然刺向我。在躲避的時候,我被長槍蹭掉了一點肉。現如今,這塊傷疤成為我這個美男子美中不足的瑕疵了。你們竟然還笑?哼,笑我的傷疤嗎?打仗的滋味嘗過嗎?你們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伙!”
剛才也是這樣。在酒館正吃著酒呢,突然撒起瘋來,揍了酒館的伙計一頓,還把上前道歉的老婦人的手反綁在背后,正想從后門逃跑的店老板也被他抓了回來,老板被要挾著倒酒。這廝借著酒興,又開始吹噓他的光輝往事。
聽說附近的人都聚焦在門口看熱鬧,也不知什么原因咯咯地笑了起來。可是這只老虎是位別人一笑他立即動怒的人,所以這時他咆哮著站了起來,突然撥開人群,出現在了門前的馬路上。
當然,此時的他已經腳步游離,女孩也能趁勢溜走,沒有一個人落在禿久手里。
可是,他眼前還孤零零地站了個剛才沒逃跑的男孩。他就是虎之助。
禿久愣了一下,朝他走了過去。他心想:這兔崽子不逃嗎?可是眼前的小孩一步也沒挪。一定是發怒了。
“小鬼,你是什么人?”
禿久濃重的酒氣沖向虎之助,他一邊皺眉,一邊答道:“御城內的虎之助。”
“什么?你叫虎?”
他故作嬌態,向下瞥了一眼對方矮小的個頭。他身材雖小,卻有一雙燈籠大的眼睛。在禿久還在盯著虎之助的大眼睛時,虎之助反而對他怒目而視。
“哈哈哈!這真是奇遇啊!”
禿久倏地轉過身去大笑起來。然后像手托酒壺似的,雙手捧著虎之助的臉。
“你也是虎啊。我也是大虎。我們是兄弟喲。”
“我可不!”
“別這么說。”
“臟死了!”
虎之助把禿久湊過來的下頜奮力推開。奇怪的是,平時一向易發怒的禿久這次并沒有怒氣沖天,而是拽起虎之助的手腕。
“喝一杯吧。為兄弟情分干杯!”
禿久要把他拉到那家酒館的屋檐下。虎之助卻掙扎著不去。不知是禿久抓漏了他的手,還是禿久失了腰力,兩人就那樣你來我往地僵持著。
虎之助一是沒多重,再者由于對方是位有名的大力武士,他還是被一點點拉到酒館的屋檐下。一直注視著他們的旁邊的男女老少們喧嘩:“哎呀,哎呀,好可憐哦!”
“孩子,快逃吧!”
“怎么辦哪?竟被那只老虎逮到了。”
大家雖然在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可是囿于這只老虎的厲害,也只好望洋興嘆。
然而虎之助的臉色卻絲毫未變。
他把一只手抱著的書扔進酒館內后,說道:“還不住手?”
嘴也噘成了八字形,一再提醒禿久。
“我都說讓你來了!過來!”禿久一個勁兒地拽虎之助的手腕,虎之助扭動著身子,空出的左手抽出了身上的短刀。
“啊……你這個畜生!”
一見到刀,禿久熟透了的柿子般的臉瞬間“唰”地由紅轉青。也不知怎么被砍的,他的一只胳臂就那么滾落了下來。
不用說,鮮血直涌。或許是沾了酒氣的光,血量很大。虎之助從胸到和服裙子也全沾滿了血漬,令在場觀戰的人驚恐萬分。
“豈有此理!”
禿久猛撲上去,短刀嗖的一聲飛走了。一個龐大的身驅和一個瘦小的身體立即撕打在一起,在泥土和血跡中一上一下打著滾。
即便再驍勇的禿久,這回也如沒了牙的老虎,失去了一只胳臂,也便失去了平日里的威風。再加上出血不止,眼見貧血了,他精疲力竭地被虎之助壓在了身下。
“你這個羽柴家的敗類!軟弱無力,還無惡不作的家伙!”
虎之助一邊這樣吼著,一邊用拳頭把禿久揍得眼鼻都沒了形狀。
“……”
已經躲在遠處觀看這一切的人甚至大氣都忘了出。他們并不是懼怕后果,而是由于這場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
虎之助撿起短刀和書本,并將書本按原來的樣子抱起來后,朝眾人走了過去。
“拜托哪位把酒館老人的繩子解開吧。然后把這個下級武士交給奉行所就行了。”
這么說著,他連看也沒看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夜幕降臨,長浜城已經燈火閃爍,城內街頭時時都有人們在喧鬧吵嚷。
漆黑的石井旁,傳來了沐浴的聲音。奉主人之命在前面探察的市松隔著夜色喊道:“是阿虎嗎?”
“嗯。”
井邊傳來了這么一句不緊不慢的聲音。市松心生疑惑,走近了,“你在做什么?這黑燈瞎火的。”他盯著全身赤裸的虎之助說。
“洗衣服嘛,洗衣服。”
虎之助正稀里嘩啦地洗著窄袖便服和和服裙子。市松問是不是掉進泥溝里了,他“嗯”地點了點頭,又繼續洗起來,也沒說別的。
“殿下傳你。馬上過來!身為堂堂武士,竟然掉下泥溝?每天都去學兵法,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市松嘴里絮叨著,先走開了。走向城中心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
回到小姓宿舍后,虎之助換了套衣服便來到秀吉的眼前,詢問有何要事。席間擺上了酒,下級武士隊長木村大膳正坐在一旁,顯得極不愉快。虎之助瞟了那人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主人的嘴角。
“阿虎,聽說你今天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啊。大膳很不開心,登門來向我告狀了。他說他不能坐視屬下被傷,這可以理解。到底怎么回事兒?”
“沒什么。”
“你說的沒什么是什么意思?”
“因為是那個人不對。”
“你是不是把步卒的久兵衛的一只胳臂給砍了,可有此事?”
“是我干的。”
“在我眼皮底下鬧事,兩人一同受罰。你說把那人交給大膳后,就回來了。你認為那樣交給他問題就解決了嗎?”
“是的。”
“住口!你還沒長大,給大膳磕頭認個錯吧,在我面前。”
“我不干!”
“為什么?”
“我沒做錯什么。而且,我是大人的家童。大人您會因為受自己的家臣脅迫而無法裁決嗎?”
“哈哈哈!說得好!罷了罷了,如此一來我倒不好處理你。大膳,你想怎么辦?”
大膳從開始一直在一旁盯著虎之助的臉。
“希望大人把阿虎交給我來處理。”他說。
秀吉稍露不悅之色,可是聽了大膳的下一番話后,臉色由陰轉晴。
大膳如是說:“屬下知道部下久兵衛屢行不善。可是在城里的街上被一個小姓傷成那樣,作為首領,我不能坐視不管,所以我才提了之前的請求。不過剛才看到阿虎的神氣后,突然改變了想法。”
“什么想法?”
“請大人將阿虎賜給屬下做養子。如果不那樣的話,屬下無法向部下一群武士交代!”
“好啊。只要阿虎本人沒意見的話。怎么樣?阿虎,要做大膳的兒子嗎?”
“我可不想做他的養子。恕難從命!”
“你可別瞧不起養子。我秀吉也收了養子。”
“可我還是不喜歡當他的養子。”
“哈哈哈!你說的也對。大膳,你要怎么辦?”
“沒轍了,還是算了吧。不過我心情不錯。大人您有個好家童,真是個好家童!”
大膳不停地瞅著他,褒揚他的同時,一邊從秀吉手中接過酒杯。大膳歡悅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