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之沉魚
一
這么多年以后，我選擇離開。坐很大的航輪，從這一邊到大洋彼岸。
清晨五點的時候到甲板看風景，海風灌滿長裙，朝霞很迷人。
我就此告別F城。
從此，我在這邊，你在那邊。我們之間隔過了萬水和千山，這便是我們命定的距離。
海水里埋葬了我最親的人，幾年前，父母死于一場海難，留下的只是幾張薄紙，足已讓我和可心奢華一生的薄紙。
遇難的消息輾轉流沛，在一年之后由你帶來。傍晚的陽光鋪滿整個客廳，你的聲音對著我，目光看向園子里栽種玫瑰的可心，你的聲調緩慢像被某種邪術蠱惑，你說我是尹總的律師，來宣布遺囑的事……
我看你，我站在你半米的距離目光一刻不曾離開，我喊你林楊哥哥，還沒喊出眼淚就已經布滿眼眶。
是你沒有認出我，你如今光鮮筆挺如王子，不似幾年前剛入尹家時的狼狽。
初見時，你十五歲，我十歲。清楚記得那天風很大，你隨父親進來，衣衫不整滿面蒼痍。開飯時，父親介紹你說他叫林楊，以后他便是你們的表哥。
我知道父親對你只是簡單的收養，可有股來路不明的被侵犯感，讓我在父親將我和可心的手放在你掌心的時候，尖叫出聲。可心上來捂我的嘴，然后沖你歉疚地笑，你的眼睛在瞬間黯淡，狠狠地抽出手，敵視我。
從此我拒絕與你同桌吃飯，同屋讀書，反對父親給你買新衣添文具，后來的后來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警告你別想從我家得到什么。
是我太過執拗對你有天性般的偏執，父親終究妥協將你送往福利院。
你走的那天下很大的霧，你站在院子里抬頭看陽臺上的我，拳頭緊攥，我聽到你說：同樣的待遇你會分毫不差的還給你，然后跟著父親頭也不回地走掉。
直到我十六歲，父親公司的策劃會上，我再遇見你。你手持講棍，對公司當前形式與未來分析頭頭是道，會議結束幾大股東帶頭鼓掌我看到你眼中閃爍的光芒，竟讓我失神。
我沒有想到當初那個衣衫不整的你，竟然也可以如此光鮮筆挺，才氣卓越。十六歲女孩子的愛情更多只是仰慕，然而卻不想來得這么聲勢浩大，一觸即發。
于是我的日記中便多了你的名字，我并未告訴你我是尹總的女兒，開始頻頻進出父親的公司，接近你，討你好感。后來的后來，我可以公然趴在你辦公桌上睡覺，在你電腦上貼上我的相片，在你西裝口袋里放進桅子花瓣。而你常常若有所思撫著我的頭發，說海兒倘若你不是這么小，該多好，多好。
你第一次親吻我，在可心與公司副董兒子訂婚的晚上，你在酒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你在街燈下狠狠吻我，說海兒，今天有人訂婚了，有人訂婚了……
我已經十六歲，來自女人的嗅覺：你的心里裝著可心！但很快覺得，會不會是你將可心年年的救濟誤以為是愛情？可依然控制不住的悲哀，林楊哥哥，我也是尹家的女兒，為什么心中走不進我呢……
二
十六歲生日那天，你離開了我。只發了一條消息，你說尹海兒，你為何隱瞞。除卻恨，我們的一切都將與愛情無關。
除卻恨，可這又能怪誰，十五歲的孩子無家可歸，受人鄙棄，你恨我，我無言申辯。
只能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傷口慢慢愈合，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那么的愛過你。可心介紹很好的男孩子給我認識，她買好看的裙子漂亮的首飾，她說爸爸媽媽不在了，海兒，你便是我的一切。
父母遇難的時候曾經打電話回來過，漫天海浪的聲音讓父親嘶心地喊可心和我的名字，說我們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更響的一陣浪打上來，突然間天地間一片安靜，可心死死地咬著嘴唇抱著我，說不會有事的，海兒，他們不會有事。
其實心的最底，答案早已明曉。
一年后的這一天，你上門來。將我們不愿承認的事實重新提及，也很順便的將我十六歲那一年的記憶重新拎起。
你的眼睛依然只看得到可心，如兒時初見那樣，她自花房進客廳，你不言語，上前握著她的手眼神篤定。可心手上一大把玫瑰花灑落在地板上……
我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會發生，只是時間地點的顛沛而已。
那一晚可心很晚回來，輕輕推開我的門，又合上，腳步輕盈而歡快。我蒙著被子突然很想哭，其實她一直都在辛苦，海難之后，我所謂的姐夫退了婚，舉家搬往國外，可心一夜夜地嗚咽，一枕頭的淚痕，我只能裝作無聞。
你不可以讓我幸福，可倘使可以讓可心快樂，那么，我也成全。
三
你們真的在一起了。可心的臉上堆滿了笑，眼睛似口流光溢彩的泉。我躲在樓角，看著你撫著她的頭，一眼的憐愛，我把眼睛睜得很大。
還是有眼淚掉下來。我發消息給你，事到如今我仍愛你。這是注定的結局，是我誤過了上半場卻再也贖不回來的結局。我必須離開，屬于我的那一半財產我劃給可心，你要好好對她。
我知道這是自己與你最后的糾纏，抑或了斷。
買好船票，收拾行裝，與可心告別。
我叩響可心的房門，卻聽到里面有很大的爭執聲，是可心的聲音，她用力地喊些什么，是我不曾見過的激烈。
然后是你的聲音，你似乎是在安慰，聲音很小很輕柔，我不禁恍神，何年何月，你也曾用這樣的聲線對我說海兒倘若你不是這么小，該多好，多好。
房里突然傳出東西破碎的聲音，門嘩地拉開，可心背對我，說林楊你滾，我們結束。
你看著可心，仿佛痛至撕心，卻也終于帶著一臉的不舍跨出門去。
可心死死地咬著手指，看到我，終于忍不住淚水滂沱，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海兒，任何人都不可以。
我想這原因我明白，定是你告訴了可心我們曾經的事，所以她決定離開你。
可是這多可笑，誰又沒有過去，于是我推開可心，我飛跑下樓追你。
夜晚十一點的街道，已經很空曠，我四下里尋找你的影子，我在馬路上亂竄，突然間一陣很強烈的光打過來，我甚至看不清那是一輛什么樣的車，就已經倒在路邊了。
四
我從此不能走路。這算是何結局，愛你，還是搶你，遭到報應。
可心坐在病床前，眼睛腫如核桃，我開口只問你，林楊呢，真的走了是不是？
是他送你來醫院的，他聽到汽車的聲音就返了回來。海兒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你，你的腿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可心，我將目光移向窗外，你可知道，我愛林楊幾年？五年，五年足以使一個孩子長大，一個夢想實現，可是可心，我什么都沒有得到……我閉上眼睛，聽到門輕輕合上，心涼成冰。
可心再也沒有來過，可你來了。你帶來我日用的一切，包括我床上的玩偶。
你在我床前削蘋果給我，你說海兒，這個世上的事很奇妙呢，或許兜兜罷罷一圈回來還是發現從前的比較好……
我握住你的手，其實你什么都不必說。我要的只是一個你，及我幻想中的幸福。
醫生說我將終生離不開輪椅，你的頭埋進我發絲里，淚水順著我脖子緩緩流下，海兒，我會陪著你，一定會有奇跡出現……
病房窗口，我看到可心，她一臉哀傷的樣子突然讓我很厭惡，她總是這個樣子去招人憐惜，可是現在，誰的身體躺在病床，誰將永遠失去雙腿。
誰當哭泣。
一年后，你接我到你的家里去住，你說這樣就可以天天見到我，我抱著你深深地呼吸，早知如此，我寧愿早些殘疾了。
你呵呵地笑，然后拿藥給我，苦是苦了些，但你堅持將這些藥吃了，就會好起來的。我順從地喝掉，我沒有告訴你，這些天來這些藥物讓我持續暈迷，我不想你擔心，可我更怕這樣的狀態我將陪不了你更久。
林楊，如果有一天我去了，你會想我吧。
五
最近我的精神越來越差，只與你說幾句話就覺得好累，你抱我到床上休息，說寶貝我下班回來叫你，放心地睡。
看著你的背影我突然掉下眼淚，林楊你果真還是讓我失望了。
我坐起身子穿好衣服，將你天天給我吃的這些藥放在維生素的瓶子里，然后回到我的家。可心不在，我將這個瓶子與她天天服的藥掉了包，然后坐在客廳長久地看墻壁上的全家福，天黑前離開。
你還沒有到家。我上樓換好衣服然后乖乖坐回輪椅，是的，你不會知道，我的腿早已可以走路。你也更不知道你天天下午在家后面的公園里與可心見面，你們秘密的簽那些關于遺囑的文件，我已全然看到。
只是可心，她竟然舍得這樣對我，只為了財產，她一次次帶那些藥物來交給林楊，若不是我去化驗知道那些可能至人癡呆，那么現在她會不會早與你遠走高飛。
我豎起衣領，等待你的回來。
你終于跟我談起遺囑的事，你說海兒，本來你父親是給你們一人一半的，可是后來又補充，如果你們姐妹誰生病或有災難則可以得到全部，海兒，簽了字你就是全城最富有的女孩子了。
我簽字，沒有絲毫猶豫。合上文件的時候問你，那如果我死了呢？
文件上寫的很明白，你寫了則全部屬于可心。
哦。對啊，當然了。
只是可心，怕你沒有那個福氣了。
六
半年后，我送可心到城里最好的療養院，請最好的醫生和護士醫治。
可心呆呆地坐在窗戶旁邊，我來或者走，她全然不知，眼睛微微張著，沒有一絲表情。現在的她已經沒有了思想，再不會有貪念，再也不會有感情。這多好，蒼天如此公平。
醫生說可心的情況不很好，她體內藥物成分很多，如果不及時診治，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我留下所有的財產給她，告訴醫生，不論怎么樣，別再讓她受苦。
我不知道這么做，對于這個昔日這個為了錢財舍棄親情的女孩子，算不算仁之義盡。
摘一束母親花房的玫瑰擺在她床前，然后心里默默地道了再見。
從療養院出來的時候，接到警局的電話，說林楊因財謀害尹可心的罪名已經成立，但因主動自首可能會從輕發落。
我說好的，我同意。沒想到事情的最終卻讓我看清了你對可心的愛，你甘愿放棄辯訴以一生來贖罪。
我決定離開，到海的那一邊去祭拜父母。
臨行前，我回到老屋，整理花房的時候，發現了墻壁上滿滿地都是可心的字跡。
“今天我竟然遇見了林楊，他來我家說遺囑的事情，他變得好帥……”
“原來妹妹也曾喜歡過林楊，那我要怎么辦才好，我不想傷害她，我的世界只有她了……”
“我只沒想到一個人的仇恨可以那么深，林楊恨海兒，說她曾經那樣對待年少的他，林楊想報復，他告訴我，如果海兒死了，我們將獲得所有的財產，然后遠走高飛……”
“我跟林楊大吵了一架，我不會同意他傷害海兒，絕對不可以……”
“海兒不再相信我了，她搬進林楊的家，我決定找林楊去談，我將所有的應得的財產都簽到他的名下，我只希望他別害海兒……”
“給海兒送去了很多補身體的藥，不知道林楊有沒有交給海兒……”
“最近越來越暈，很沒精神，下午吐了血，很擔心海兒，林楊答應會好好對她，那么我將永遠保守那個秘密……”
“林楊，你的車撞到海兒那一刻，你的心還會不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