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莎沒想到的是,自己也出事了。
小王秘書讓柳秋莎去韓主任那兒一趟,這是命令,她沒有理由不去,于是她就一手提著凳子 ,一手攥著筆記本隨小王秘書向韓主任辦公的窖洞走去。一路上,柳秋莎的心跟小王秘書的 身影似的飄了一路。沒見到韓主任,她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大概。前些日子,王英也是這樣被小 王秘書叫去了一趟,韓主任跟她談了話之后,就出了個劉天山。她不知道,這次韓主任跟她 談完話后,會出來個什么人呢?在這一瞬間,她想到了邱教員,邱教員文文靜靜的樣子便出 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她也不知為什么,自己在這時會想到邱教員。
一路上,她碰見一些軍訓(xùn)隊的同學(xué),同學(xué)們有男也有女,他們看見柳秋莎隨在小王秘書的后 面,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的樣子,有的很有內(nèi)容地跟點打招呼,有的等她走過去,心知肚明地 掩著嘴笑。
那一刻,柳秋莎臉是紅的,一直紅到了脖頸。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韓主任辦公室的。韓 主任起身迎接她,還捉住了她的手握了握,接下來韓主任就微笑著讓她坐。韓主任辦公室除 了一張桌子外,還是有幾把椅子的,她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了自己的小凳上,這樣她 感到踏實。
韓主任一直叫她師妹,這樣柳秋莎感到很難為情。韓主任在蘇聯(lián)的莫斯科郊外的軍事學(xué)院學(xué) 習(xí)過,韓主任早就回國了,柳秋莎在那里呆了三個月。柳秋莎陰差陽錯地去了蘇聯(lián)。她十三 歲便參加了抗聯(lián),剛開始她只給抗聯(lián)送個信通個情報什么的。那時她和父母住在只有六七戶 人家的靠山屯,他們家住在最東頭的一個山坡上,來往很便利,一抬腿就上山。剛開始是父 親為抗聯(lián)送情報,父親是抗聯(lián)發(fā)展的地下黨,剛開始她不知道,知道這些時,那是后來的事 情。有一陣子,父親的老寒腿病犯了,上山下山的行動不便,以后有跑腿的事便落到了她的 頭上。這一帶山山嶺嶺的她已經(jīng)很熟了,他們靠山屯這些人家,一半靠種地一半靠打獵。春 天的時候便種地,冬天了,沒事可做了,便進山打獵。靠這些獵物挽回一年的柴米油鹽過日 月。她從七歲開始便隨父親進山打獵,溝溝嶺嶺的自然就熟悉起來了。十三歲那一年,她便 接替父親交通員的角色,到山里為抗聯(lián)送情報。
這種情況和身份,讓她還稱不上抗聯(lián)戰(zhàn)士。事情的起因是那年的冬天,那一年她十五歲。
那年冬天的雪特別的大,也特別的冷。日本人封山的計劃使抗聯(lián)遭到了空前的打擊,有抗聯(lián) 的人堅持不住了,舉著白旗下山投降了。那天,父親從山下得到情報,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住在熊 瞎子溝的抗聯(lián)小分隊,要進山清剿。父親得到消息后,便讓她火速上山去送信,讓熊瞎子溝 的抗聯(lián)小分隊火速轉(zhuǎn)移。她連夜進了山,把這一消息送出去,第二天早晨她下山時,才發(fā)現(xiàn) 自己家那兩間小房已經(jīng)被日本人給燒了。父親被捆在一棵樹上,腸子流了一地,母親的頭上 流著血躺在院子里,人早就硬了。
她爹呀娘呀的剛喊了幾聲,鄰居于三叔就把她的嘴給捂上了,把她給扯到自家屋里,低聲告 訴她:日本人就在附近埋伏著,準(zhǔn)備抓她。
她在于三叔家藏了一天,半夜于三叔把她送出家門。月黑風(fēng)高之夜,她跑到了山里,家是不 能回了,她跑了半夜,最后確信終于安全了,她才放聲大哭了一回,哭過了爹、哭了娘,然 后跪在雪地上,沖著家的方向,給爹娘磕了三個響頭。于三叔告訴她,父母的尸首他替她給 收了。磕完頭后,她便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山里,投奔了抗聯(lián)。從此,她便成為了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 士。那些日子,風(fēng)餐露宿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她參加抗聯(lián)后,才知道自己的 父親是被叛徒告的密。從那以后,她就想著報仇,這仇一日不報,她就一日不得安生。她睜 眼閉眼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父母慘死的情景。后來她知道,那個叛徒現(xiàn)在在縣里面給日本人 當(dāng)著看家護院的“狗”,她要把他給殺了,否則父母死了都閉不上眼。
那年的秋天,打了兩次仗,在日本人手里繳獲了一些武器,于是她手里也多了一把槍。在這 之前,她一直沒有武器,只有一把砍柴刀,還有兩枚自造的手榴彈,機會終于來了,她手里 有了槍,便什么都不怕了。那一年,她才十六歲。
一天夜里,抗聯(lián)下山伏擊了一個日本人的小分隊,打死了幾個日本人,游擊隊便進山了。她 沒有走,而是躲在一棵樹上,等抗聯(lián)的人消失在深山老林里,她才從樹上下來。她沒有去追 抗聯(lián)的人,而是走進縣城。她要找到那個告秘的叛徒報仇。她知道這是違反紀(jì)律的,可她顧 不了那么多了,復(fù)仇的火焰在她心里已經(jīng)炙烤了兩年。
那一次,她在縣城里蹲伏了兩天,她摸清了叛徒的活動規(guī)律。她知道,那個叛徒住在離突擊 隊不遠的一個小平房里,白天,那個叛徒跟在日本人后面吆五喝六的,晚上便回家去睡覺, 白天,她就潛進了那個叛徒的家里,叛徒找了個女人。她進門的時候,那個女人看見了她的 槍,嚇得頓時尿了褲子,女人哆哆嗦嗦地說:我沒有做壞事,你別殺我。
柳秋莎那時候還不叫柳秋莎,叫柳芍藥,她是在滿山開滿芍藥的日子里出生的,父親便給她 起了個名字叫芍藥。柳芍藥看著眼前的女人,真想一槍把她打死,但還是忍住了,她知道這 個女人是無辜的,但還是狠狠地抽了女人兩個耳光,就憑著女人跟一個叛徒生活在一起,便 有理由抽她的耳光。然后柳芍藥找來繩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女人給捆上了,又在她的嘴里塞上抹 布,把女人扔到了炕柜里。接下來,柳芍藥就安心等待仇人了。
天黑之后,叛徒一搖三晃地回來了,嘴里還哼著下流的小調(diào),人沒進門,柳芍藥便聞到了他 一嘴酒氣。叛徒一邊開門一邊說:大菊子咋不點燈,黑燈瞎火的,你想讓我撞死呀。
他話還沒有說完,柳芍藥用槍把便砸在了他的頭上,他哼了一聲便倒下了。那一刻,她渾身 在發(fā)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仇恨。她把槍口抵在了他的頭上,叛徒這時醒過來了,他 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此時他的樣子連個娘們都不如,話都說不出來了,喉嚨里只發(fā)出哆哆的 聲音。
柳芍藥說:你這個叛徒。
他說:唔唔——
柳芍藥說:你活到頭了。
他說:別,別殺我。
槍響了,聲音很悶,“撲”的一聲,那個叛徒便軟軟的躺在那里不動了。
柳芍藥連夜出了城,她回到山里,找到抗聯(lián)游擊隊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失蹤了兩天,急壞 了抗聯(lián)的人,山上山下他們已經(jīng)找了她八個來回了。揚隊長一看見她便什么都明白了,當(dāng)下 命人沒收了她的槍。
她一句話也沒說,她替父母報仇了,郁在心里那口氣吐了出來。那一次,她遭到了同志們好 一頓批評。
也就是在那年冬天,抗聯(lián)游擊隊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為了保住抗聯(lián)的有生力量,上級 決定,抽調(diào)一批人撤退到蘇聯(lián)境內(nèi)休整。抽調(diào)這些人當(dāng)中,就有柳芍藥。到了蘇聯(lián)后,輾轉(zhuǎn) 著又被送到了莫斯科郊外的軍事學(xué)院。這是一所國際共產(chǎn)組織學(xué)院,那里有很多學(xué)員,有古 巴的,也有越南的,最多的當(dāng)然還是中國去的學(xué)員。教師自然是蘇聯(lián)人。那個教員拿著名冊 點名時,當(dāng)點到柳芍藥時,便皺起了眉頭。于是教員便自作主張,把柳芍藥改成了柳秋莎, 從此,她就成了柳秋莎。
莫斯科她只呆了三個月,他們這批學(xué)員便接到了延安的通知,讓他們回國,就這樣柳秋莎來 到了延安,成了軍訓(xùn)隊中的一名學(xué)員。
韓主任是早幾年回國的,這些人的情況,韓主任自然是了如指掌的。所以他便親切地稱柳秋 莎為師妹。
柳秋莎坐在那里望著韓主任。韓主任就那么一直微笑著,微笑著的韓主任就說:柳秋莎同志 ,學(xué)習(xí)還好吧。
一提起學(xué)習(xí),她就想起了那兩棵棗樹,那兩棵棗樹差不多都讓她靠歪了。她不說話,就那么 望著韓主任。
韓主任似乎不知怎么開口,搓著手,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先是講了眼前的形勢,國內(nèi)國外的 ,當(dāng)然都是一片光明的景象,看柳秋莎一直不說話,然后才說:是這樣,你也是個老同志了 ,今年滿十八了吧。
柳秋莎知道韓主任要說正題了,不說話怕是過不去了,便說:我剛十八,還小著呢。
韓主任說:十八了,也不小了。她說:十八了,也是小。韓主任又說:你是老同志了, 知道組織紀(jì)律,是這樣——
接下來韓主任就說起了胡團長的許多好話,什么革命有功了,年齡大了,總之,除了年齡大 點之外,胡團長渾身上下都是優(yōu)點。
柳秋莎不想跟韓主任兜圈子了,便單刀直入地說:咋的,你是不是想給我做媒呀?
這話韓主任還不知怎么說,她單刀直入地說了,韓主任便一拍大腿說:你這人爽快。
柳秋莎就說:要是我不同意呢。
韓主任說:胡團長很優(yōu)秀的,為革命流過血,立過功,我保證你見著他就會喜歡他。
柳秋莎又說:要是我見了他還不喜歡他呢。
韓主任說:那就算我白說,你們處一處,處不來也不能勉強,咱們都是黨的人,什么事都要 講個原則。
柳秋莎就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沖韓主任說:沒事那我就走了。
韓主任一直把她送到門外,在門外韓主任還沖她招著手說:沒事常來呀。
柳秋莎向操場走去。
她還沒有走到操場,便看見了邱教員的身影,那個身影立在那里,一點點地在她視線里放大 ,后來,她聽見了邱教員講課的聲音。棗樹下的坐位,仍空在那里,她安靜地坐在那里,太 陽依舊暖暖的,不知為什么,這次她一點困意也沒有,一直睜著眼睛看著邱教員講課。不知 為什么,她竟出奇的平靜,韓主任說過的話,她仿佛早就忘記了,她心里干干凈凈的,
像三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