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瓊瑪后,亞瑟像長了翅膀似的,輕快地跑回了住所。會議上已經暗示了要隨時做好武裝暴動的準備,而且他深愛的瓊瑪也將會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這使他興奮異常。為了共和國的實現,他們將會共同奮斗,甚至共同犧牲。等他們的理想成為現實時,神父也會因為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深信無疑的。
第二天早晨,他一覺醒來又擔憂起來,他突然想起來了,瓊瑪要去萊亨,神父要去羅馬。1月、2月、3月——他們要離開他3個月!若是瓊瑪在家中新教徒的影響下變得消沉了怎么辦(在亞瑟看來,新教徒就是心胸狹窄、沒有修養的人的代名詞)?不會的,瓊瑪是經得住考驗的。可她在那兒一定很孤獨,要是她母親在世就好多了……
傍晚時分,亞瑟去了神學院。蒙太尼里此時正在招待新院長,顯得有些厭倦和煩躁。見到亞瑟,神父非但不像往日那樣興高采烈,臉色反而變得更陰沉了。
“這就是我向你提起過的那位學生,”他很牽強地向新院長介紹著亞瑟,“如果你能讓他繼續使用圖書館的話,我將十分感激。”
卡爾狄神父親切地與亞瑟聊起來。他們的談話馬上就轉到了有關大學校規的話題上。這位新院長對大學里那些束縛學生的清規戒律給予了有力抨擊,這使亞瑟大為吃驚。
亞瑟的雙眼睜得圓圓的,他萬沒有想到,這位新院長竟會站在學生一邊,替他們辯解。蒙太尼里沒有介入他們的討論,他顯然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卡爾狄神父突然收住話鋒。
“神父,可能你對我們的談話不感興趣吧?請原諒我說的過多了。”
“不,正相反,我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蒙太尼里并不喜歡說這些客套話,所以,他的語調使亞瑟聽起來很不舒服。
卡爾狄神父回自己的房間去了,蒙太尼里轉身看著亞瑟,臉上仍帶著一種疑惑不安的神色。
“你覺得這位新任院長怎么樣?”蒙太尼里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出乎亞瑟的預料,他竟一時語塞。
“我……我很喜歡他,我想……起碼……不,我此刻說不準。只見一次面就對一個人得出結論,這是不太可能的。”
蒙太尼里坐在那兒,用手輕輕地拍打著椅子扶手,這是他感到困惑時的習慣動作。
“關于我這次的羅馬之行,”他開始說道,“若是你認為有什么……如果你需要的話,亞瑟,我可以寫信告訴他們,說我不能去。”
“神父,可梵蒂岡方面……”
“他們可以再找別人,這我會向他們解釋清楚的。”
“這又是為什么呢?我簡直無法理解。”
“我是擔心你。此刻我腦子里亂得很……而且畢竟,我沒有必要去那里……”
“可那主教的職位……”
“不,亞瑟!那又算什么呢?我得到了一個主教職位,但卻失去了……”他突然停下來。亞瑟過去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個樣子,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我實在不明白,”他說,“神父,你能不能給我更具體地解釋一下,你現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也沒有想,可似乎有一種可怕的恐懼感不時地向我襲來。告訴我,亞瑟,是不是有什么危險的事情要發生?”
“他一定是聽到了什么風聲。”亞瑟猛然間想起了那些關于發動起義的各種傳言。可他并沒有跟誰講過有關暴動的事情,于是就反問道:“會有什么危險呢?”
“不要問我,我只要你回答。”蒙太尼里的語調有些粗暴了,“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只要你回答我,你現在是不是有什么危險。”
“我們的命運都操在上帝手中,神父,隨時都可能發生各種事情,可我弄不明白,為什么我就不能安然無恙地等你回來呢?”
“等我回來……聽著,親愛的,這件事我讓你自己決定。你不必跟我講理由,只要說留下來,那么我就不再去羅馬。這對其他人不會有任何妨礙。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會感到你安全些。”
這種病態的胡亂猜想絕不是蒙太尼里的性格,亞瑟懷著沉重的心情焦慮地看著他。
“神父,我想你準是不太舒服吧。當然,你一定得去羅馬,到那兒去好好休息一陣子,治愈你的失眠癥和頭疼病。”
“既然這樣,那好,”蒙太尼里打斷了他的話,似乎不愿再談論這個話題了,“我明早就乘車去羅馬。”
亞瑟茫然地看著他,不勝詫異。
“你不是想跟我談些事情嗎?”亞瑟問道。
“不,不用再談了。沒有什么重要事情了。”蒙太尼里的臉上露出一絲惶恐。
蒙太尼里動身幾天后,亞瑟去神學院圖書館借書,在樓梯上遇到了卡爾狄神父。
“嗨,勃爾頓先生!”神父向他打著招呼,“我正想找你呢!來幫我解決一個困難,好嗎?”
亞瑟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怨恨心情,隨著卡爾狄走進了書房。看到蒙太尼里的私人書齋如今被一個陌生人占有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很想在圖書館看看書,”卡爾狄神父說,“可對這兒的圖書分類法我不是很了解。”
他們走進圖書館,亞瑟詳細地給他介紹了圖書目錄的編法。講完后,當他拿起帽子要告別時,院長笑著挽留他。
“別這么急著回去,今天是星期六,正是你休息的日子。天不早了,留下與我一同吃晚飯吧。我一個人很孤單,正想找個伴陪陪我。”
他那爽朗的談吐和風趣的舉止,立刻使亞瑟輕松了許多,他留下了。他倆海闊天空地談了片刻后,院長問他結識蒙太尼里有多久了。
“大約有7年了吧。他從中國回來時,我剛滿12歲。”
“噢,對了!他就是在中國當傳教士時出的名。我以前遇見過幾位曾經和他一同在中國傳教的朋友,他們對蒙太尼里在困境中的魄力和勇氣以及他始終不渝的獻身精神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青年時期,你能得到這樣一個人的幫助和教誨,真是太幸運了。我從他那兒了解到,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是的,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是去年去世的。”
“這么說來,你的童年時代一定很孤獨了。可能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你才更珍惜蒙太尼里對你的關心吧。順便問一下,在他外出期間,有人做你的懺悔神父嗎?”
“我正想到圣太·加特琳娜教堂去找一位。”
“你愿意向我懺悔嗎?”
亞瑟驚奇地睜大了雙眼。
“尊敬的神父,當然我……會很高興的,只是……”
“只是神學院院長通常不接受凡人的懺悔,是嗎?這是千真萬確的。可我知道蒙太尼里神父十分關心你。而且,他對你的行為有些放心不下。離開一個心愛的學生,任何人都會這樣。若是他知道他的同事在履行他對你的職責,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坦率地說,孩子,我很喜歡你,并且愿意盡我的所能來幫助你。”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對你的指導當然是感激不盡了。”
“那么你從下個月開始來向我懺悔,好嗎?就這樣吧,孩子,晚上有空常到這兒來。”
復活節前,蒙太尼里被任命為亞平寧山區中布列西蓋拉小教區的主教。他滿懷喜悅地從羅馬寫信給亞瑟,顯然,他那抑郁的心情早已煙消霧散了。
華倫醫生在這以前也寫信邀請亞瑟到萊亨一起過復活節,而且信中還附著瓊瑪的字條,請求他盡可能去她家過節,“因為我有些事情要和你商談。”更使亞瑟備受鼓舞的是在這段時間里同學間互相傳播的消息,說復活節后即將發生重大的變革。
所有的這一切都使亞瑟沉浸在興奮當中,他相信,一切幻想都會實現的。
他計劃在回家前,先在華倫家待上幾天。星期三的晚上,一切都安排妥當后,他安然自得地回臥室去了。
他跪在十字架前,為復活節前的最后一次懺悔認真地準備禱文。他回顧這一個月的全部經歷,甚至處事時的焦躁和大意。但除此之外,他再沒有什么可懺悔了。因為這個月他確實是在愉快的氣氛中度過的,根本無暇犯錯。
做完祈禱,他解開衣服準備睡覺時,瓊瑪寫給他的信從內衣口袋里掉下來。他忽然發現在字條的背面還有幾句附言,在上午看信的時候,他并沒有留意到。“一定要來,越快越好,我想讓你見見波拉。他一直在這兒,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學習。”
看到這里,亞瑟的臉立即漲得通紅。
總是波拉!他到萊亨干什么?為什么瓊瑪一定要和他一起學習?是不是他那次為青年黨私運書籍的舉動把瓊瑪迷住了?
亞瑟突然把信丟到一邊,重新跪在十字架前。他覺得自己有一顆被忌妒、猜疑扭曲了的骯臟靈魂。他雙手蒙面,羞愧得簡直無地自容。就在5分鐘前,他還立誓要為國捐軀,而此刻竟萌生了這樣骯臟的念頭。
禮拜四早晨,當他走進神學院的小圣堂時,發覺卡爾狄神父獨自坐在那兒。祈禱完畢,亞瑟立刻追述了自己前一天晚上的罪惡想法。
“神父,我承認自己犯了忌妒和怨恨罪,對于一個從來不曾傷害過我的人起了歹念。”
卡爾狄神父很清楚他眼前的這個懺悔者是什么樣的人。他只是輕輕地說了聲:“你并沒有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訴我,孩子。這個人是與你有血緣關系的人嗎?”
“我們是一種同志關系。”
“在哪方面的同志關系?”
“在一個偉大而神圣的事業中的同志關系。”
稍停了片刻。
“那么你對這個同志的妒忌是因為他的成績優于你而引起的了?”
“我……是的,說得有些道理。我忌妒他的經驗和才智。而且……我想……我怕……他會把我心愛的姑娘奪去。”
“那么你所愛的那位姑娘是教會的人嗎?”
“不,她是個新教徒。”
“一個異教徒。”
亞瑟苦惱地把雙手交叉在一起。“是的,她是個異教徒,”他重復說,“我們從小一同長大,我們的母親也是好朋友,之所以我……忌妒我的同志,是因為我發現他也愛上了她,還因為……因為……”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卡爾狄神父緩慢而嚴肅地接著說,“你依舊沒有把全部都告訴我,你的靈魂中絕不只有這些。”
“神父,我……”亞瑟結結巴巴。
神父一聲不響地期待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之所以忌妒他,是因為我們的組織……青年意大利黨……把……”
“什么?”
“把一項工作交給了他……我不希望他擔當這項任務,因為我覺得……我完全能勝任。”
“什么工作?”
“從船上帶下一批書……關于政治方面的書……然后在城里……找個地方把它們隱藏起來……”
“這么說,這項工作被委托給你的競爭對手了?”
“交給了波拉……我忌妒他。”
“你責怪他工作中的某些疏忽嗎?”
“不,神父,他工作果敢、專注,堪稱是一位真正的愛國者。對他,我只能是熱愛和尊敬。”
卡爾狄神父在沉思著。
“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了新的光明之火,有遠大的志向,那就一定要從忌妒和情愛的束縛中解脫出來。記住,這是個偉大而神圣的事業,而只有從各種私心雜念中凈化出來的心靈,才能擔負起這一重任。這恰似教士的天職一樣,它絕不是為了某個女人的愛,也不是為了瞬間即逝的激情,它是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終不渝的。”
“啊!”亞瑟霍地站起身來,聽到這句熟悉的誓言,他激動得熱淚盈眶,“神父,我們得到了教會的恩準!基督和我們在一起……”
“孩子,”神父嚴肅地回答,“基督以前把兌換貨幣的市儈攆出寺院,是因為上帝的寺院是一個祈禱的圣地,而那些人卻把它變成了一個盜賊的魔窟。”
一段良久的沉默之后,亞瑟用顫抖的聲音低聲說:“當我們把侵略者趕出我們的國度,意大利就將成為上帝的廟宇了……”。
他停下來,接著傳來了神父溫和地答語:
“主說,大地和大地上所有的財富都是屬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