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管怎么說你給家庭帶來了不幸,可是現在每每記者們、朋友和文學愛好者們問起我喜愛的格言時,我竟總也忘不了這一句,“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學”。在您辦的“不幸”這所大學里三十多年,我學會了吃苦,學會了頑強,學會了堅韌不拔,學會了奮斗,學會了獨立自主,尤其你用連綿不斷的磨難使我養成了什么環境都能生存的能屈能伸的性格。還有不幸的學校里使我飽嘗缺少愛的滋味,所以我義學會了同情人,愛人,平等待人,還懂得了“有愛才能有才華”這句格言,從打考入高中住宿讀書開始,我就養成了不依賴父母的習慣,凡事自己做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達到目的,有了困難或猶豫不決之事找自己的朋友。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幾位同學相約去徒步長征串聯。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外面到處兵荒馬亂,我們幾個中學生要走著去長征,我跟你連招呼都沒打自己就決定了,從學校出發走幾十里路過咱家時你才知道。那時你還沒患精神分裂癥,你僅僅感到很意外竟沒阻止也沒批評,還親自動手為我們長征隊全體同學做了頓飯送行。爸爸,那次我真感激你。我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孩子能在嚴冬里自己背著行李和炊具苦不堪言地一天又一天行走幾千里,沒有你的磨難培養的吃苦能力是不可能的。那次我多少對你有了點感情,長征途中還時常想到你,想到出生十八年來你跟我說過的有數幾句話中我并沒接受的一句。那是長征串聯前不久一次回家你對我說的。你說,“眼看快填大學報考志愿了,你千萬不能報文科,考理工科吧,將來當個技術員、T程師什么的最好!”你白已是教文科的,卻叫我學理科,我當時不理解為什么,不過我在內心已經堅決否定了你的意見,到時我一定偷偷報文科,想起來,這決心和后來的走上文學道路仍然與你有不可分割的原因。是你對家人毫無感情卻每夜躺在油燈下看的一本又一本小說引誘了我。你不愛媽媽,不愛我們卻半宿半宿和那厚厚的小說說話。我電偷偷看那小說,看不著你的,我就自己去借。你自己私有的那些書我也都偷偷地翻過。沒有你讓我們讀書,沒有你的書里出現過蕭紅這個名字。我怎么會早早就知道咱家西邊不遠的呼蘭出過一個了不起的女作家呀青少年的心田不管怎么貧瘠都是一片土壤,播下什么種子就會長出什么秧苗。你讀的小說和蕭紅的名字都是當時無意掉在我心田的文學種子吧。爸爸,正好相反,“長征”路上想著你反對我考文科的話我反而更想考文科了當然后什么科的學校都不招生了,我便投筆從戎。爸爸,一說起投筆從戎我心里有點內疚,似乎對不起你。我說了,由于你,我早就養成了獨立自主的習慣,天大的事我白作主張,不與你商量,因為你很少有什么事跟家人商量,更沒有同家人說過心事。我自己在學校報了名,滿腔熱情等穿了軍裝去干革命,沒想到晴天霹靂響,政審不合格。我這才知道你是“中右”,你有歷史問題(說是你在日本投降后跑到國統區長春那一個月考入了國民黨的士官學校還可能參加了三青團或國民黨)。這在文化大革命當中,對于我這樣無知、幼稚、熱心革命的中學生是無法形容的沉重打擊。我在父子感情上恨你卻從來沒想到你會有什么政治問題,以致我連參加革命隊伍的資格也沒有了。我簡直變了一個人,覺得天地翻了個個,太陽是黑的了,天昏地暗,原來我連參軍的資格都沒有哇!我在學校住宿,整天躺在床上解不開你這個可怕的謎。在感情上我可以你不好,在政治上,無論如何我也看不出你是敵人,你給我們講共產黨偉大,講社會主義救中國,講人民公社好,講要一心為集體……你T作埋頭苦干,當過模范教師,怎么會是敵人呢?這個迷太大,我想不清楚,我義不甘心被排除革命隊伍之外,我哭著找接兵部隊首長.講重在本人表現的道理。我的眼淚我的血書打動了首長,同意接收我入伍,但明確指出得同父親在政治上劃清界限。我不懂得怎樣才能劃清界限,我表示聽黨的話,我得到了入伍通知書。臨出發我才回到離學校三十里路的家,說了我當兵要走的事,其中那曲折的經過我只字沒提,爸爸你當然就無從知道。當時媽媽已患了精神病,對我離家當兵漠不關心,你只是肺病手術在家休息,精神還是好好的。對于我去參軍,你如同我去長征一樣,沒有表示驚訝,沒有表示責怪,也沒表示贊揚,只囑咐一句話,“當兵也別忘帶幾本書去,抽空學習,回來也許還有機會考大學”。你的話是語重心長的,我知道是為我好,而且以前你從沒這樣有感情地對我說過話。越是如此,我心里越矛盾重重,五味翻滾.一一句同你劃清界限的話也說不出口。我鼓了半天勇氣想跟你說句嚴肅的話,可出幾又變得富有了父子之情。我說,“爸,我不能幫家里干活了,好在少丁一個吃閑飯的。我當兵一走,咱家就是軍屬了,你是國家干部,有什么問題千萬別隱瞞。”你說你的那點問題已向黨多次交代過了,什么組織也沒參加。我管不了許多了.耳邊響著首長劃清界限的話只身離家去縣城集合。在全縣的歡送大會F,我代表全體新兵講話,咱們家里沒一個人聽得見,也沒一個親人像別家那樣哭哭啼啼難舍難分去送我。汽車拉著我們上路了,歡送的人如河如海,有的哭著喊別想家,有的跑著追車扔東西,牽腸掛肚,催人淚下。相比之下我心里涌起一股濃烈的苦味。我多么盼望能看見人群里出現媽媽或是弟弟妹妹的面影啊,即使不是面帶渭水跑著追車,哪怕笑著也能安慰我的感情平衡些。我努力高興些使勁朝同學和老師們搖手t使勁搖,誰知道我是想通過用力搖手把濃重的酸苦二字甩掉哇。汽車緩緩駛出古老的城門了,城樓飛檐上風鈴輕輕拋下一串低回留戀的道別聲,送行的人們被城墻劃開了界限。這時城門外路邊忽然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一看是你,爸爸,你獨自一人站在城門外的雪地里,隨著喊聲你向我揮動胳膊,一團東西朝我飛來,“拿——著——!”東西落到別人手里,傳給我看清是一雙毛襪子、一雙毛手套還裹著十元錢時,我再回頭向風雪彌漫的城門看你時,眼中薄薄的淚水和風雪已使我看不清了,我忽然站起來哽咽著嗓子朝城門喊了一聲“爸——爸——”我就這樣告別了你。到部隊一直沒給你寫信,信都是寫給媽媽弟弟妹妹們的。我不是因為你從沒給我寫過信。而是我記著首長“要劃清界限”的話。一年后家里來信,說你瘋了.我也沒能回去看您。爸爸,那兒年人們真是統統瘋了,人人都在狂熱地干著瘋事傻事。為了忘掉家中的事,我拼命工作,訓練、勞動之余讀書、寫稿-搞各種活動常常深夜不睡,累得連夢都沒精力做,有天你忽然來部隊看我。
弟弟妹妹們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遠在他鄉見到親人應潑是怎樣的歡喜呀,可我不知該怎樣對待你c指導員和藹的話至今讓我感動得不能忘掉。“劃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親有病,老遠來看你,你陪他玩兩天吧!”指導員的話暖得我眼濕了,我陪你在營房周圍的山上轉了不到一天就讓你走。沒什么可玩的不說,首長的話在耳邊響著,陪你玩長了怎么能算劃清界限呢。爸爸,讓你走的話我說不出口,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發作起來怎么辦。我說我要外出執行任務,并讓班長配合我去說。你信了,答應當天晚上走。我又假裝在你走之前離開連隊,我背著挎包走出營房,茫無目的往前走,只是騙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給我二十元錢,叫我買東西吃,還一直站在營房外邊的山腳下看我沿著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陽血紅血紅正要落下去,我腳下的田埂路是那么難走我不時掉進水里,水里有二寸長的魚兒游來游去,我也不敢細看那魚兒。
稻田里的魚游得多不白南,夕陽已有半邊落下地平線,我想爸爸該回營房了,因為你要乘晚飯后的火車走。我把臉從夕陽那邊扭過來一看,爸爸你咋還站在那兒不走哇,雙手抄在一起,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紫紅的望兒石立在營房門口,二表哥也還在你身旁站著。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淚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淚水奔涌而出。
我喊了一聲爸爸,可嗓子脹疼得只傳出一點點聲音,爸爸你不可能聽見。一股不可扼制的沖動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車。剛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里,魚兒在我身邊亂蹦.我幾乎全身濕透,臉上也是泥水,等我從泥水里爬出來,一陣陣冷戰把我剛才還不可扼制的沖動抖掉了。我冷靜下來。把爸爸刺激犯病怎么辦?
爸爸不走怎么辦,我又慢慢轉回身,沿著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盡了的夕陽走,身L的泥水嘀嘀噠噠和我的眼淚一塊兒掉……
爸爸,你只來部隊看過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們父子關系的里程碑,立在分水嶺上的里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無感情。我長大了,成了公民,當了軍人,你對我有感情,我們卻又開始劃清界限。那時我真盼望你能像從前那樣無情,我能像從前那樣恨你,那我們的劃清界限也就不會使我心里有說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以后我們的感情真就沿著這個趨勢急速向前發展.爸爸,因為家里沒人理解你也就沒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頻繁發作,屢屢入瘋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藥物摧殘,你神志每況愈下不可挽救,家里誰也管不了你,準都怕你,鎮上的人都怕你、從那以后最使我心驚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里來信或電報。你病一發作得誰也管不了啦,就拍電報叫我回去送你人瘋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還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還沒進家門就在小鎮的街上遇見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只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這信箱怎么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里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干啥?誰讓你回來的?”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的生殖器甩出來的,雜種!”你眼里的兇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里響起一聲悲嘆,爸爸怎么會變成這樣啊!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軍人通行證用對付瘋子的話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這軍印l”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又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支,子彈/發”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該大寫成“壹”。
你叉搜了我的衣兜.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么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志的聯系!”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回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一封給毛豐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人的信便退給家里,你不知道,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著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大概這郵箱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郵箱里沒動,你便摘來郵箱。查看過后又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查辦郵電局去,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的首級,然后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同志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后奏的權力,老子有上方寶劍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足!”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分說命令我一分鐘內出發,否則斬首。我不敢跟你兒戲,提了你砸壞的郵箱往郵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著怎樣才能把你騙去住院的汁舞.急得像家里有大火在燒房子。一進郵局的¨忽然一個靈感闖人我的腦子,我找到郵局領導,詳細說了你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郵局誰都了解你,他們積極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張白紙.又找了一個大點的牛皮紙信封。用毛筆摹仿毛主席的字體以毛主席的名義給你寫了一封回信:“xxx(父親名)同志:
因外出私訪月余,同京方見你三十余信,甚為感動,遲復為歉。你信所言情況至關重要,務請從速來京而談。敏革命敬禮。毛澤東×月x日”那幾年毛主席筆體極為流行,我成天沒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書關鍵的字,尤其“毛澤東”三字仿得像極了.封好后又在前后各打一個郵戳,該是北京郵局那個戳弄模糊了。我拿了偽造信,心懷野鹿樣往家走,真怕一見你那冒藍火苗似的毒眼睛識破我的陰謀。快進家門時我跑將起來佯裝氣喘吁吁一臉驚喜之色,見面不容你分說我便慌忙報喜:“爸爸,黨中央給你來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著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竅了.見狀毫沒懷疑便信以為真。拆信前朝著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義念念有詞一番:“至高無卜的絕對英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公民xxx(你自己名字)先生向貴中央致以崇高敬禮,禮畢,隆重接旨開始!”叉在臉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開信封小心翼翼抖開信紙。
爸爸,我真難以形容你看見信的表情,既像古時趕考巾了狀元的讀書人接到喜報,又像夢中做了皇卜的,還有點像裝瘋賣傻的小丑。你面對屋里的毛主席像敬了三個舉手禮,鞠了二次躬又磕了了三回頭,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頓誦讀一遍。然后,你起身把信讓我看了一遍,要回裝進貼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軍人,不用我多吩咐,該懂得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的道理,隨我星夜出發。”這是我沒料到的突然情況。人院手續、錢糧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沒找好,真要連夜出發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進一步哄騙你說:“今天已經沒有車了,無法出發。這是進京去見毛主席,你衣衫襤褸是對毛主席的不敬。該理理頭發、洗洗澡、換上干凈農服,還需起些糧票帶上等等!”你認為我的話極有道理,便一件件認真辦起來。
一辦這些具體小事,你又像平時沒犯病的你了,小心謹慎,扎扎實實,錢糧該帶多少算得精精細細。白己刮的胡子,讓我給你理的發,換上我以前郵給弟弟的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