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世紀資本論
- (法)托馬斯·皮凱蒂
- 490字
- 2019-04-23 20:54:13
第二章
增長:幻覺與現實
目前,雖然發達國家與貧窮國家之間依然存在巨大差距,但是新興經濟體正在追趕發達國家,似乎呈現出全球趨同的趨勢。而且沒有證據表明,這種追趕過程主要是由發達國家在貧窮國家的投資帶來的。相反,歷史經驗表明,當貧窮國家能夠靠自身開展投資時,發展成果會更好。拋開有關全球趨同的核心議題外,我在這里還想強調一點,即21世紀世界可能重新回到慢增長模式。更確切地說,我們將發現除特殊時期或追趕時期外,增長總是較為緩慢的。而且所有跡象都顯示增長率(或者至少是人口增長率)將在未來繼續趨緩。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議題及其與趨同過程和收入差距演變的關系,我們將產出增長率分解為兩個部分,即人口增長率和人均產出增長率。換言之,增長總是包含一個純人口部分和一個純經濟部分,而且只有后者才意味著生活水平的改善。在公開辯論中,人們經常忘了區分這二者,似乎默認人口的增長已經完全停滯,但是實際情況遠非如此,雖然各種跡象顯示我們正在緩慢地走向這一方向。例如在2013~2014年,由于新興國家的迅速發展,全球經濟增長率可能突破3%,而全球人口增長率依然接近1%,因此全球人均產出值和全球人均收入的實際增長率略高于2%。
從極長期視角看增長
在討論現有趨勢之前,我要回撥時光,追溯自工業革命以來全球增長的各個階段及其幅度。表2.1顯示了增長率在一個極長時期內的變化,其中凸顯了幾個重要現象:第一,在18世紀開始的增長起飛時期,年增長率相對溫和;第二,增長率中人口部分和經濟部分所占的份額大致相同。根據現有的最佳估計,1700~2012年全球產出的年均增長率為1.6%,其中人口和人均產出的增長率均為0.8%。
表2.1 工業革命以來的全球增長(年均增長率)

注:1913~2012年,全球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達到平均每年3%,可以具體分解為全球人口增速1.4%和人均產出增速1.6%。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如今看來,上述增長率可能很不起眼。因為在現代的討論中,低于1%的年增長率往往被視為不具有統計顯著性,通常認為只有達到每年3%~4%甚至更高,才會發生實際的增長,比如“二戰”后歐洲的“輝煌30年”或者當前的中國。
其實,如果人口和人均產出的年增長率在很長時期內維持在1%左右(例如1700年以來的情形),應該算是非常快的增長,尤其是與工業革命之前多個世紀接近于零的增速相比。
根據經濟學家麥迪森的計算,公元元年到1700年間人口和經濟的年增長率均低于0.1%,其中人口增長率為0.06%,人均產出增長率為0.02%。
此類估計的準確性當然存在疑問。我們掌握的有關公元元年到1700年間全球人口增長率的信息其實非常少,關于人均產出的信息則更少。不過,無論具體數據存在多大的不確定性(實際上并不十分重要),從遠古時期到工業革命前的增長速度很慢是毫無疑問的,肯定不超過每年0.1%~0.2%。原因相當簡單,更高的增長率意味著公元紀年之初的世界人口會少到令人難以置信,或者生活標準會大大低于可接受的基本水平。基于同樣的原因,未來多個世紀的增長率則可能返回很低的水平,至少其中的人口增長率是如此。
累積增長定律
為了更好地理解上述觀點,我們可以先來看看所謂“累積增長定律”(law of cumulative growth)的實際效果。該定律的含義是,很低的年增長率如果持續相當長的時期,會導致巨大的不同。
例如,全球人口總數在1700~2012年的年增長速度僅為0.8%,意味著在過去的3個世紀,人口數量增加了10倍多。1700年全球人口總數僅為6億,而2012年人口總數超過70億(見圖2.1)。如果這一增速在今后3個世紀保持不變,2300年全球人口總數將突破700億。

圖2.1 1700~2012年全球人口增長
全球人口總量從1700年的6億增長到2012年的70億。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為了更加直觀地描述累積增長定律的爆炸式效應,表2.2列出了年增長率(報告數據)與長期增長倍數之間的對應關系。例如,每年1%的增長率將使樣本總數在30年后達到原來的1.35倍,在100年后達到3倍,在300年后達到20倍,在1000年后超過2萬倍。從表中可以發現,每年超過1%~1.5%的增長率不可能無限持續下去,否則會導致人口數量天文數字式的暴漲。
表2.2 累積增長定律

注:每年1%的增長率對應的30年的增長乘數為1.35,每100年的增長乘數為2.7,每1000年的增長乘數超過20000。
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時間跨度選擇的不同可能引出關于增長過程完全相反的觀點。在1年的時間內,1%的增長率顯得非常慢,幾乎感受不到。當時人們可能不會發現任何變化,對他們而言,這樣低的增長率與完全停滯似乎沒有區別,每一年都幾乎是上一年的簡單重復。因此,增長率似乎是個相當抽象的概念,只有純粹的數學或統計意義。然而,如果將時間跨度擴展到一代人,即30年左右(這是評估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發生變化的最有意義的時間跨度),那么同樣的增長率將意味著1/3左右的增幅,是相當大的變化幅度。雖然與年增長率達到2%~2.5%的情形(可導致每一代人的指標翻番)相比,這一變化還不是那么驚人,但是1%的增長率也足以定期和深刻地影響社會面貌,并且會在極長的時間之后造成徹底的改變。
累積增長定律在本質上等同于累積收益定律。累積收益定律的含義是幾個百分點的年收益率經過數十年的疊加,會自動引起原始資本數額的巨幅增長。其前提條件是收益不斷地用于再投資,或者資本所有者只把一小部分(相對于社會的增長率)收益用于消費。
本書的核心觀點是資本收益率與經濟增長率之間明顯而細小的差距,將在長期內對社會不平等的結構和演變產生強大而不穩定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本書的所有結論都依據累積增長定律和累積收益定律得來,所以讀者有必要預先熟悉這些概念。
人口增長的不同歷史階段
現在轉入對全球人口增長的考察。
假如1700~2012年的人口增長(平均每年0.8%)起源于古代,并一直持續,那么全球人口總數在公元元年到1700年增加了10萬倍。我們估計1700年的人口數量約為6億,意味著耶穌誕生時的人口總數只有不到1萬人,少得荒謬。即使把人口增長率降至0.2%,經過1700年的時間跨度,也意味著初期的人口總數只有2000萬。然而現有最可靠的資料顯示,公元元年的全球人口總數超過2億,僅羅馬帝國就有5000萬人。不管歷史資料和有關這兩個時點的全球人口估計有什么缺陷,我們還是有十足的把握認為公元元年到1700年間的平均人口增長率低于0.2%,而且幾乎可以肯定不到0.1%。
與人們的普遍看法相反,這種增長極為緩慢的馬爾薩斯式社會并不是處于人口完全停滯的狀態。雖然增長率相當低,經過數代人形成的累積人口增長還往往在幾年內被瘟疫和饑荒清零,但全球人口總數依然在公元元年到1000年間增長了約1/4,在1000~1500年增長了約一半,在1500~1700年又增長了約一半,最終這個時期的年增長率接近0.2%。增長的加速很可能是個非常漸進、極為緩慢的過程,且與醫療知識的進步和衛生條件的改善密不可分。
公元1700年后,人口增長顯著提速,18世紀的年均增長率約為0.4%,19世紀約為0.6%。1700~1913年,歐洲(包括其在美洲的殖民地)的人口增長率達到歷史峰值,但在20世紀出現回調,增速下降了約一半,1913~2012年為0.4%,遠低于1820~1913年的0.8%,出現了所謂的“人口轉型”(demographic transition)現象,即預期壽命的持續提高不再抵消出生率的降低,人口增長速度逐漸回到較低的水平。
然而在亞洲和非洲,出生率依然遠高于歐洲,因此20世紀的人口增長達到令人眩暈的高速,每年約為1.5%~2%,相當于人口數在一個世紀之后達到原來的5倍以上。20世紀初期,埃及的人口僅略多于1000萬,如今已超過8000萬。尼日利亞和巴基斯坦當年的人口都僅有2000萬出頭,如今都超過1.6億。
有趣的是,亞洲和非洲在20世紀達到的1.5%~2%的年增長率與美國在19和20世紀的情況大致相當(見表2.3)。如前文所述,美國的人口從1780年的不足300萬猛增到1910年的1億,再到2010年的3億多,在短短兩個世紀之內實現了100倍以上的增長。當然,兩者之間存在關鍵的區別:新大陸的人口增長很大部分是從其他大陸遷入的移民,尤其是從歐洲;而亞洲和非洲1.5%~2%的高增長率完全是自然增長—出生率超出死亡率帶來的人口增長。
由于人口增長加速,全球人口增長率在整個20世紀達到前所未有的1.4%,遠遠高于18和19世紀的0.4~0.6%(見表2.3)。
表2.3 工業革命以來的人口增長(年均增長率,%)

注:1913~2012年,全球人口增長率達到平均每年1.4%,其中歐洲為0.4%,美洲為1.7%。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2012~2050年的預測來自聯合國提供的最可能出現的情形
此外,我們剛剛開始走出這個開放式人口加速增長階段。全球人口在1970~1990年以每年1.8%的速度高速增長,僅略低于1950~1970年1.9%的歷史紀錄水平。即使在1990~2012年,平均增長率仍有1.3%,依然是非常高的水平。
根據官方預測,全球人口轉型的進程現在將加速,地球上的人口數量最終趨于穩定。根據聯合國的預測,人口增長率將在21世紀30年代降至0.4%,到21世紀70年代穩定在0.1%左右。如果該預測正確,全球人口將重回公元1700年前的極低增長狀態。全球人口增長率將在1700~2100年將呈現出巨大的鐘形曲線,其中峰值是1950~1990年的近2%(見圖2.2)。

圖2.2 從古代到2100年全球人口增長率
1950~2012年的全球人口增長率每年超過1%,到21世紀末應該向零增長回落。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需要注意的是,21世紀后半葉的預期人口增長(在2050~2100年為0.2%)將完全來自非洲大陸(其年均增長率為1%),其他三個大陸的人口增長則可能趨于停滯(美洲為0)或進入負增長(歐洲和亞洲分別為-0.1%和-0.2%)。在和平時期出現如此漫長的人口負增長期將是史無前例的(見表2.3)。
人口負增長?
上述預測顯然有高度的不確定性。首先,這些預測取決于預期壽命的變化,或者說部分取決于醫療技術的進步;其次,也取決于人們未來的生育決策。如果把預期壽命視為給定值,人口增長率將由生育率來決定。所以不可忽略的是,父母決定生育的子女數量的細微差別可能給全社會帶來巨大的影響。
然而人口史告訴我們,生育決策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預測的,受到文化、經濟、心理以及與個人選擇的生活目標有關的自身因素等的影響。生育決策還取決于不同國家為協調家庭生活與職業生活而決定提供或不提供的各項物質條件,例如學校、托兒所、男女平等待遇等。這些議題在21世紀的政治討論和公共政策中的重要性無疑將越發突出。因此在上述的人口變化總圖景之外,我們會看到非常多的地區差異和突發變化,其中許多與每個國家歷史上的特殊性密切相關。
最驚人的逆轉無疑發生在歐洲和美洲之間。1780年,西歐的人口總數已超過1億,北美洲則僅有300萬,當時恐怕沒有人想到后來會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到2010年,西歐的人口數量略多于4.1億,而北美洲已達到3.5億。根據聯合國的預測,這個趕超過程將在2050年實現,屆時西歐的人口將增至約4.3億,而北美洲為4.5億。這一現象是什么原因所致?除了新大陸不斷接受的移民外,還在于其生育率遠高于歐洲國家。歐美在生育率上的差距一直持續到現在,甚至對那些祖上從歐洲移民到北美的人群也是如此,人口學家們很大程度上仍然未能解釋這一現象。但十分清楚的是,北美的高生育率并不是由于政府的家庭扶持政策更為慷慨,因為在北美此類政策基本上不存在。
這個差異是否可以解讀為北美洲的人們對未來擁有更強烈的信念、新大陸的樂觀精神,或者說對他們自己以及子孫后代維持經濟持續增長的前景更抱希望?在涉及與生育有關的復雜決策時,我們不能預先排除任何心理或文化的因素,任何緣由皆有可能。當然,美國的人口增速實際上在穩步下降,倘若加入歐盟的移民繼續增加,歐洲生育率上升,或者歐洲人的預期壽命與美國人的差距加大,目前兩個大陸的人口走勢也可能逆轉。聯合國發布的預測并不具有必然性。
在每個大陸內部也能發現大幅的“人口轉折”(demographic turnarounds)現象。18世紀,法國是歐洲人口最多的國家,如前文所述,揚和馬爾薩斯都將此視為法國農村貧困乃至大革命爆發的根源。不過,人口轉折現象在法國的出現早得異乎尋常,生育率下降使其在19世紀就出現人口增長停滯,通常認為這是由同樣出現很早的去基督教化運動所致。但在20世紀,法國又出現了不尋常的生育率提升,通常歸因于兩次世界大戰后采取的鼓勵生育政策以及1940年戰敗后的創傷。法國的賭注有可能得到豐厚回報,據聯合國預測,法國的人口將在2050年左右超過德國。我們很難分辨這種逆轉的起因,經濟、政治、文化和心理等因素都會產生影響。
另一個更大規模的案例,中國的獨生子女政策帶來的影響已廣為人知。這一政策制定于20世紀70年代,當時中國還擔心自己擺脫不了欠發達國家的宿命,而現在它正處于高速發展之中。在這項激進的人口政策實施之初,中國的人口大約比印度多出50%,如今卻已快被這個鄰國超越。根據聯合國的預測,印度將在2020年成為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家。當然這并不絕對,人口史由個人選擇、發展戰略和國民心理(包括私人動機與國家動機)等共同作用而成。沒有人能在當前時點肯定地聲稱知道21世紀的人口會出現怎樣的轉折變化。
因此把聯合國的官方預測視為 “最可能出現的情形”(central scenario)是不客觀的。實際上,聯合國還發布過另外兩組預測情形。不出所料,這些情形對2100年的預測的差距非常大。
然而基于我們目前掌握的知識,最可能出現的情形依然出現概率最大。在1990~2012年,歐洲的人口數量處于停滯狀態,其中有幾個國家還出現了負增長。在21世紀初,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波蘭的生育率已低于每名女性1.5個子女,僅依靠預期壽命的延長與大量的移民遷入才避免了人口的快速減少。基于這些事實,聯合國關于歐洲的人口在2030年之前為零增長、2030年之后輕微負增長的預測應該一點兒也不夸張,屬于非常合理的預測。聯合國對亞洲和其他地區的預測也同樣具有合理性。日本和中國目前出生的這代人的人數大約比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那代人少1/3,人口轉型過程已基本完成。個人決策和政府政策的變化可能對上述趨勢帶來小幅影響,例如可能把小幅負增長(如日本和德國)轉為小幅正增長(如法國和北歐國家),這已經算是很顯著的改變,但是至少在今后數十年內,我們不太可能看到更大的變化。
極長期預測的不確定性當然要大得多。然而請注意,如果1700~2012年的平均人口增長率(約為每年0.8%)再持續3個世紀,全球人口總數將在2300年達到700億。當然,以下場景不能完全排除,例如,生育行為可能發生變化,技術進步能夠使增長帶來的污染比現在所能想象的少得多,使產出由幾乎非物質化的新型產品和服務構成,消耗的是極微量碳排放的可再生能源等。然而就目前而言,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全球人口達到700億是既不合理也不可取的結果。最可能的假設是未來幾個世紀的全球人口增長率將大大低于0.8%,而聯合國做出的0.1%~0.2%的極長期官方預測頗具合理性。
增長對于社會平等的影響
歸根到底,本書的目的并不在于對人口增長進行預測,而是承認多種可能性的存在,然后分析它們對財富分配變化的影響。人口增長除了對經濟發展和國家的相對實力帶來影響外,還與社會不平等狀況具有重要聯系。在其他各種條件相同時,強勁的人口增長往往能發揮均等化的作用,因為它削弱了繼承財富的地位—每一代人在某種意義上都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
設想一個極端案例,假如世界上每對夫婦都有10個子女,我們很容易理解繼承財富的地位下降這個普遍規律,因為家庭財富在每一代人都要分為10份。在這樣的社會中,繼承財富的總體地位將被嚴重削弱,大多數人會更加現實地依靠自己的勞動和儲蓄為生。
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持續補充現有人口的社會也會出現同樣的情形,比如美國。假如大多數移民來時并沒有攜帶太多財富,那么從前代人繼承下來的財富的數量,相對于通過儲蓄積累的新財富而言,必然較為有限。然而移民帶來的人口增長還有其他類型的影響,尤其是考慮到移民和本地居民之間(以及各自群體內部)的不平等。因此,移民較多的社會并不適合與主要依靠自然增長(新生兒)的社會進行國際比較。
接下來,我將說明強勁的人口增長帶來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推廣到經濟高速增長(不僅僅是人口增長)的社會中。例如,假設某個社會的人均產出每過一代人就會增加10倍,此時人們更看重的是通過自己的勞動所能得到的收入和儲蓄,因為前代人的收入遠遠少于當代人的收入,來自父母和祖上累積的財富也就不會有太大的重要性。
與之相反,人口增長停滯或者(更糟糕的是)減少會造成前代人累積的資本的影響力增強。經濟發展停滯也具有同樣的效應。此外,在增長較慢時,資本收益率很有可能遠遠超出經濟增長率,正如本書導言中談到的,這種情況是財富分配在長期內出現巨大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歷史上那些由資本主宰、由繼承財富決定人們階層地位的社會(包括傳統的農業社會和19世紀的歐洲國家),只有在低增長條件下才能出現和維系下去。因此我將考察低增長狀態的回歸(如果發生)將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資本積累的變化和不平等結構,尤其是繼承財富即將卷土重來這一長期現象已經在歐洲產生了影響,并可能擴展至世界其他地區。由此可見,預先熟悉人口和經濟增長的歷史對我們的討論有著重要意義。
另外,值得討論的是,還存在一種機制使得增長能夠縮小不平等,或至少使得精英階層的更迭速度加快。該機制是對上一種機制的可能的補充,但影響不那么重要,也更具有爭議。在增長率為零或者極低時,各類職業活動以及各種經濟和社會功能,都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間沒有變化地重復。相反,持續增長(即使增速僅為每年0.5%、1%或1.5%)則意味著新的功能不斷出現,每一代人都需要掌握新技能。鑒于偏好和能力在各代人之間只能部分傳遞下去(不像土地資本、房地產及金融資產的繼承那樣機械/自動地完成),對家庭出身不屬于精英階層的人來說,增長將有助于提高其社會流動性。這種社會流動性的提高并不必然意味著收入不平等的緩和,但從理論上講,的確會限制財富不平等狀況的復制和加劇,從而能在長期把收入不平等約束在某個范圍之內。
傳統觀點認為,現代經濟增長對發揮個人的天賦和資質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這種觀點雖然有合理性,但是自19世紀早期以來卻被濫用來為所有不平等現象辯護,而不論其不平等的程度及其原因,同時還以各種所能想到的美德來歌頌新興工業經濟的贏家。例如曾經在法國七月王朝擔任地方行政長官的自由派經濟學家查爾斯·迪努瓦耶(Charles Dunoyer)在1845年發表的《論工作自由》(De la liberté du travail)一書中表達了此類觀點(當然也表達了他對任何形式的勞動法規或社會法規的反對態度):“工業體系的影響之一就是摧毀人為的不平等,但這只是更加清楚地凸顯了自然的不平等。”據迪努耶瓦所說,自然的不平等包括身體、智力和道德等各層面能力的差異,這些差異對于經濟增長和到處可見的創新至關重要。這也是他反對任何形式的政府干預的理由:“杰出的能力……是所有偉大和有用的事物的源泉……把一切都均等化就會讓一切都陷入停滯。”現在我們有時也能聽到類似的說法,例如新興的信息經濟能讓最有才華的人把他們的生產率提高很多倍。但是實際上,此類觀點往往被用于為極端不平等和贏家的特權辯護,而沒有充分考慮失意者,沒有充分正視現實,沒有真正去核實這個十分便捷的原則是否足以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變化。后文還將繼續對此進行討論。
經濟增長的不同階段
接下來看看人均產出的增長。如上文所述,在1700~2012年,人均產出的增速與人口增速大致相當,約為每年0.8%,意味著3個世紀的時間里增長約10倍。目前,全球人均收入約為每月760歐元,在1700年全球人均收入不足70歐元,與2012年撒哈拉以南最貧困的非洲國家類似。
這個對比有一定啟發意義,但不能過分夸大。在比較非常迥異的社會和時期時,我們必須避免用簡單的數字來概括所有事情,例如“A社會的生活水平比B社會高10倍”。在增長率達到較高水平時,人均產出的概念比人口的概念要抽象得多,人口至少對應著可以觸摸的現實,計算人數比計算產品和服務要容易得多。經濟發展則來源于生活方式、消費和生產的產品及服務類型的多樣化,因此必然是個多維度的發展過程,這個本質使其不可能用簡單的貨幣化指數進行完美的概括。
以發達國家為例,在西歐、北美和日本,人均收入從1700年的每月約100歐元增長到2012年的超過2500歐元,增幅超過20倍。生產率或每個工作小時的產出的提高幅度更大,因為每個人的平均工作時間顯著下降,隨著發達國家變得越來越富裕,人們投入工作的時間越來越少,更多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例如工作日的時長縮短、假期延長等。
這一驚人增長有很大部分是在20世紀發生的。1700~2012年間,全球人均產出的年均增長率為0.8%,其中18世紀該增長率僅為0.1%,19世紀為0.9%,20世紀達到1.6%(見表2.1)。西歐國家3個多世紀以來的平均增長率為1.0%,其中18世紀為0.2%,19世紀為1.1%,20世紀為1.9%。歐洲的平均購買力在1700~1820年幾乎沒有增加,但在1820~1913年增加了1倍多,在1913~2012年又增長了6倍多。大致來講,18世紀與之前的若干個世紀一樣仍然在經濟停滯中掙扎,19世紀才首次出現人均產出的持續增長,但很大部分人口仍未從中獲得顯著收益,至少在19世紀最后30年之前是如此。直到20世紀,經濟增長才成為對所有人而言都切實可見、確定無疑的事實。20世紀初期歐洲的人均收入還不足每月400歐元,2010年已達到2500歐元。
購買力的乘數達到20、10或者6,有什么具體含義?這顯然并不代表2012年歐洲人生產和消費的商品與服務比1913年多6倍。例如,平均的食品消費顯然沒有增加6倍。如果消費有那么大幅度的增長,說明基本的飲食需要早就滿足了。對歐洲乃至其他任何地區來說,從長期來看,購買力的提高和生活水平的改善主要依靠消費結構的改進,即消費者的購物籃最初主要是裝滿了食品,逐漸讓位于更為多樣化的產品(制造品和服務)。
此外,就算歐洲人希望2012年的消費比1913年多6倍,也是做不到的。因為某些物品的價格的漲速比“平均”價格快,另一些的漲速慢,購買力并不是對所有商品和服務都增長了6倍。在短期內,“相對價格”的問題可以忽略不計,有理由認為政府行業公布的“平均”價格指數能保證我們正確計算購買力的變化。但在長期內,相對價格會有巨大改變,主要是由于新型商品和服務的涌現,普通消費者的購物籃的構成會有顯著不同。因此,無論統計學家采用多么復雜的技術來測算他們監視的數千種價格并根據產品質量進行調整,平均價格指數依然難以準確反映實際發生的變化。
購買力增長10倍意味著什么?
實際上,準確衡量工業革命以來生活水平大幅提高的唯一辦法是用現在的貨幣測算收入水平,然后與不同時期提供的多種商品和服務的價格進行對比。在這里,我把通過該方法得到的主要結論簡單總結如下。
標準的做法是區分出三種類型的商品和服務。對工業品而言,生產率增速快于整體經濟,所以該行業的產品價格相對于總體的平均價格會下降。對于食品行業而言,從極長期來看,生產率持續大幅提高,從而能用更少的勞動力養活大量增加的人口,把更多勞動力解放出來參與其他生產活動。然而農業部門的生產率增速依然慢于工業部門,因此食品價格的變化與總體的平均價格相當。對于服務業而言,生產率增速通常較低(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完全沒有增長,勞動力所占的份額持續提高),服務的價格上漲快于總體的平均價格。
這種劃分方式是眾所周知的。盡管大致說來沒有問題,但該劃分方式還需要進行深化,使其更為準確。實際上,三個行業內部具有多樣性。許多食品的價格與總體的平均價格漲幅相當。例如在法國,每公斤胡蘿卜的價格在1900~2010年與總體價格指數漲幅相近,因此以胡蘿卜來代表的購買力與平均購買力都提高了近6倍。20世紀初,普通工人每天的收入大約能購買接近10公斤胡蘿卜,到21世紀初則能購買近60公斤。然而對其他一些食品(如牛奶、黃油、雞蛋和普通奶制品)而言,加工、制作和包裝等方面的重要技術進步使其相對價格下降,導致購買力的增幅實際上超過6倍。交通運輸成本在20世紀顯著下跌所惠及的產品也出現了同樣的現象,例如以能夠購買的橘子數量來衡量法國的購買力,漲幅會達到10倍,以香蕉來衡量則是20倍。相反,如果以能夠購買的面包或肉類來衡量,漲幅則不足4倍,不過出售的產品的質量和品種與過去相比有很大的進步。
工業制造品的情形更為復雜,主要是由于新產品的大量引進和性能的大幅提升。近年來經常提及的例子是電子和計算機技術,計算機和移動電話在20世紀90年代的進步與平板電腦和智能手機在21世紀初及之后的進步,使得對它們的購買力在非常短的時限內提高了10倍—價格下跌了一半—同時性能提高了5倍左右。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在工業發展的漫長歷史中經常能看到同樣驚人的案例。比如自行車,在19世紀80年代的法國,產品銷售目錄上最便宜的型號需要花費普通工人6個月的工資,而且還是非常初級的自行車,“輪子上僅包裹著一條硬橡膠,只在前輪上裝有一片剎車片”。后來的技術進步使自行車價格到1910年已降至約1個月的工資水平,到20世紀60年代,人們能夠用不到1周的平均工資買到高質量的自行車,配有“可拆卸的輪子、兩片剎車片、鏈條和擋泥板、坐墊包、車燈和反光鏡等”。總體來說,即使不考慮產品品質和安全方面的巨大進步,以自行車來計算的購買力在1890~1970年也提高了約40倍。
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新興經濟體,對比電燈泡、家用電器、成套餐具、服裝和汽車的價格歷史與平均工資水平,我們很容易找到大量類似的案例。
所有這些案例都表明,試圖用一個簡單的指數來總結全部變化(例如生活水平從A時期到B時期提高了10倍)是多么蒼白。在家庭預算和生活方式的變化如此劇烈、各種產品的購買力變動如此懸殊時,計算平均數并沒有太大意義,因為其結果高度依賴于對權重的選擇和對品質的衡量,而且非常不確定,尤其是跨越多個世紀進行比較時。
不過,這些缺陷絲毫都不會影響增長的現實性。恰恰相反,物質生活條件自工業化以來有了顯著而巨大的改進,讓全世界的人們能夠得到更好的食品、衣服,以及旅行、教育和醫療服務等。測算較短時期(如一兩代人)的增長率依然很有意義,在30~60年時間里,每年的增長率究竟是0.1%(每代人的增速為3%)、1%(每代人的增速為35%)還是3%(每代人的增速為143%),會使最終結果出現相當明顯的差距。只是在極長期中,增長率的累積會造成乘數的巨大懸殊,這時會使數字失去部分含義,成為相對抽象和主觀的概念。
增長:生活方式的多樣化
為了得出結論,我們引用多樣化表現最為突出的服務業的例子。從理論上講,結論很明顯,即服務業行業的生產率增長更慢,以服務來計算的購買力的增長幅度較小。一個典型的案例是在若干個世紀以來沒有重大技術革新的“純”服務,例如經常被提到的理發,理發花費的勞動時間與一個世紀之前基本相同,因此理發的價格與理發師的工資保持著相同的漲幅,所以理發師的工資又與社會平均工資和收入水平有著大致相同的變化。也就是說,21世紀普通工人1個小時的收入所能購買的理發服務,與100年前的普通工人1個小時收入所能購買的數量相同,以理發為單位的購買力完全沒有增加,實際上可能還略有減少。
事實上,服務品類如此多樣化,以至于服務業行業自身的定義都失去了本來的意義。把國民經濟劃分為三個行業(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是20世紀中期形成的觀念,當時這三個產業在經濟活動和勞動力中所占的份額大致相當,至少處于可比的級別(見表2.4)。然而當發達國家中70%~80%的勞動力都在服務業就業時,這種產業劃分就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對于貿易的本質和全社會提供的服務提供不了有效的信息。
表2.4 1800~2012年法國和美國的分行業就業狀況(占全部就業的比例)

注:2012年,法國的全部就業中農業占3%,制造業占21%,服務業占76%。建筑業(在2012年約占法國和美國就業人數的7%)包括在制造業中。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服務業包含極其廣泛的經濟活動,其增長是19世紀以來生活水平改善的主要組成部分。為了進行深入考察,我們將服務業劃分為幾個子行業。首先是醫療和教育服務,在最發達的國家約占全部就業人數的20%以上,與所有工業部門之和相當。各種證據表明,隨著醫療業的進步和高等教育的穩步增長,這個子行業還將繼續擴張。其次是零售、酒店、餐飲和文化休閑業,就業人數通常占全部就業的20%,同樣也在快速增長。再次是對企業的服務(如咨詢、會計、設計和數據處理等)、房地產和金融服務(如房地產代理、銀行、保險等)以及交通運輸業,占全部就業人數的20%左右。另外,政府和安保服務(行政機構、法院、警察和軍隊等),在大多數國家約占全部就業人數的10%。官方統計中發布的以上服務業在就業中的比重為70%~80%。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服務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特別是醫療和教育)通常靠稅收的資金來負擔,而且對客戶免費。各國的籌資細節各不相同,稅收負擔的具體比例也不同。例如歐洲國家的比例高于美國和日本。不過在所有發達國家,來自稅收的資金比重總體上較高,大致說來,醫療和教育服務有一半的成本靠稅收來負擔,在某些歐洲國家甚至超過3/4。這給極長期內不同國家生活水平提高的衡量和比較帶來了新的困難與不確定性,而且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因為醫療和教育行業在最發達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和就業中所占的比重超過20%(未來無疑還會提高),同時代表著過去兩個世紀以來生活水平改善中最切實可見和最引人關注的部分。在過去的社會,人們的預期壽命只有40歲,絕大多數人是文盲,而今天人們的壽命普遍達到80歲,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定文化水平。
在國民賬戶中,為公眾免費提供的公共服務的價值通常是基于政府承擔的生產費用來估算,并最終由納稅人支付。這些成本包括公立醫院、中小學和大學雇用員工的工資。測算服務價值的辦法存在缺陷,但在邏輯上具有一致性,而且顯然優于把免費公共服務完全排除在國內生產總值統計之外、只關注商品生產的做法。完全不考慮公共服務在經濟理論上是荒唐的,因為這會人為地低估一個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和國民收入,尤其是對于選擇采用公共教育和醫療體制,而非由私人來提供相關服務的國家,即使這兩種體制提供的服務可能是完全相同的。
目前用以計算國民賬戶的方法具有糾正上述偏差的優勢,但還不夠完美,特別是對于所涉及的服務的質量沒有客觀的測算手段,不過目前也正在考慮采取各種矯正辦法。例如,假如私人醫療保險體制的成本高于公共醫療體制,卻沒有帶來質量的真正提升(對比美國和歐洲,可以發現這種情況),那么主要依靠私人醫療保險體制的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就會被人為地高估。同時還應注意,國民賬戶統計習慣上并不計算對醫院、中小學和大學的建筑及設備的公共資本的補償,結果導致把醫療和教育服務私有化的國家會人為地顯著拔高國內生產總值,而生產出來的服務和員工得到的工資其實沒有變化。
這種以成本為基礎的統計方法可能使醫療和教育的基本“價值”被低估,這些服務領域快速擴張時期的增長率也可能被低估。
在長期內,經濟增長能明顯改善生活水平是確定無疑的。現有的最佳估計表明,全球的人均收入在1700~2012年增長了10倍以上,從每月70歐元增至760歐元,在最富裕的國家增長了20倍以上,從每月100歐元增至2500歐元。鑒于測算這種劇烈變化的難度,特別是使用單一指數來進行描述時,我們必須小心不過分迷信數字,因為這些信息只能提供數量級上的參考,并不代表太多含義。
增長的終結?
下面來看未來的情形。上文描述的人均產值的大幅增長是否會在21世紀無情地減慢?我們是否正由于技術或生態等方面的原因(或同時由于這兩方面因素)而走向增長的終結?
在嘗試作答之前,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過去的增長雖然結果非常壯觀,年度增長率卻幾乎都處于很低的水平,通常不超過每年1%~1.5%。增長率明顯更快(每年3%~4%或更高)的歷史案例僅發生在加速趕超其他先進地區的國家。這樣的過程在追趕實現后就會自然終結,因此只能是過渡性質,有時期限制。還有,此類追趕現象顯然不可能在全球同時發生。
從全球層面看,1700~2012年的人均產值平均年增長率為0.8%,具體來說是1700~1820年為0.1%,1820~1913年為0.9%,1913~2012年為1.6%。如表2.1所示,我們發現1700~2012年的世界人口增長率同樣為平均每年0.8%。
表2.5顯示了每個大洲在各個世紀的經濟增長率。在歐洲,人均產值增長率在1820~1913年為1.0%,1913~2012年為1.9%。美洲的人均產值增長率在1820~1913年為1.5%,1913~2012年也是1.5%。
表2.5 工業革命以來的人均產值增長(年均增長率,%)

注:1910~2012年,全球人均產值增長率達到平均每年1.7%,其中歐洲為1.9%,美洲為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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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細節并不十分重要,關鍵的一點在于歷史上還不曾出現過某個處于世界技術前沿的國家能夠在較長時期里保持超過每年1.5%的人均產值增長率。如果看最近數十年,我們會發現最發達國家的增長率甚至還更低,1990~2012年,西歐國家的人均產值增長率為1.6%,北美為1.4%,日本只有0.7%。正如我開始提到的,將這一事實牢記于心是十分重要的,因為許多人還以為正常的增長率應該是每年至少3%~4%,而歷史和邏輯都表明那只是人們的幻覺。
有了這些不同尋常的理論做準備后,我們將對未來的增長率做出怎樣的推斷?羅伯特·戈登等經濟學家相信,大多數發達國家(從美國開始)的人均產值增長率注定會下降,在2050~2100年可能跌至每年0.5%以下。戈登的分析基于那些自蒸汽機發明和電力引入以來一波波多樣化創新浪潮之間的比較,他發現最近的創新潮流(包括信息技術革命)與之前的時期相比潛在增長量要低,原因在于它們對生產方式的顛覆和對整個經濟生產率的促進作用更小。
就像之前在預測人口增長時所保持的謹慎態度一樣,我不會去預測21世紀的經濟增長前景,而是分析各種可能的情形對財富分配變動的影響。在我眼里,預測未來的創新步伐與預測未來的生育率一樣難以捉摸。過去兩個世紀的歷史表明,發達國家的人均產值很難以高于每年1.5%的速度保持增長,但我無法判斷確切的增速應該達到0.5%、1.0%還是1.5%。我將要闡述的最可能出現的情形是基于如下假設:發達國家的長期人均產值增長率為每年1.2%,這比羅伯特·戈登的預測(我認為他的看法略有些悲觀)更為樂觀。然而,這種增長水平較難實現,除非能開發出新的能源來取代快速消耗的油氣資源。并且這只是許多可能情形中的一種而已。
每年1%的增速意味著重大的社會變革
在我看來,最重要的一點(比預測具體的增長率更重要,因為如前文所述,把長期增長濃縮為一個簡單的數字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切實際的)在于,事實上,人均產值增長率接近于每年1%已是很快的速度,其變化比許多人想象的要快得多。
看待這個問題的正確角度又要追溯到代際這一概念。在30年的時期里,每年1%的增長率對應的累積增長幅度超過35%,每年1.5%的增長率對應的累積增幅超過50%。事實上,這意味著生活方式與就業狀況的重大改變。具體而言,歐洲、北美和日本在過去30年的人均產值增長率為每年1%~1.5%,人們的生活的確發生了巨大變化。1980年還沒有互聯網和移動通信網,大多數人很少乘坐飛機旅行,今天常用的許多先進醫療技術尚未出現,只有少數人上過大學。在通信、交通、健康和教育領域,變化尤其深刻。這些變化對就業結構也產生了強大影響,因為人均產值在30年間增長了35%~50%,意味著今天所生產的產品(以及相應的職業和崗位)中有1/4~1/3在30年前還是不存在的。
這個事實表明,如今的社會與過去18世紀增長率為零或0.1%左右的社會有很大不同。年增長率只有0.1%~0.2%的社會一直在重復自我,從上一代人到下一代人幾乎沒有改變,職業結構相同,財產結構也相同。而每年的增長率達到1%的社會(就像大多數發達國家從19世紀初期以來的情形)則發生著深刻而持續的改變,這對于社會不平等結構和財富分配變化有著重大影響。增長可能帶來新型的不平等,例如,財富可能迅速向新的經濟行業集中。但同時,增長又使從過去繼承的財富不平等的影響減小、地位下降。當然,1%的增長率所帶來的變化遠不如3%~4%的增長率那么震撼,因此對于(尤其是啟蒙運動以來)致力于建設更公平社會秩序的人們來說,很可能會感到失望。僅靠經濟增長難以滿足這種民主主義和精英主義的愿望,所以還必須創立有特定目標的制度,而不能完全依靠市場力量和技術進步的推動。
戰后時期的影響:大西洋兩岸命運的糾纏
歐洲大陸(尤其是法國)對法國人所說的“輝煌30年”一直頗為懷念,這是指經濟超快速增長的20世紀4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后期。人們依然不理解是何種邪惡力量詛咒他們從70年代后期之后重新陷入如此低的增長狀態。即便在今天,許多人還相信剛過去的30年(很快將達到35或40年)的可悲歲月將像一場噩夢般很快結束,世界將重新回到之前的美好狀態。
但事實上,從歷史視角來看,戰后的“輝煌30年”才是特殊時期,原因很簡單:歐洲在1914~1945年被美國遠遠甩到后面,才能在“輝煌30年”期間快速追趕。一旦這個追趕過程結束,歐洲又和美國一起站到世界技術進步的最前沿,增長率回落到相同的低水平,這是身處前沿的經濟體的必然特征。
圖2.3能夠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到歐洲和北美增長率的相對變化趨勢。北美并不存在對戰后歲月的懷念之情,因為那里根本沒有出現所謂的“輝煌30年”,人均產值在1820~2012年基本保持在每年1.5%~2%的增長幅度。在1930~1950年人均產值增速的確有所放緩,降至略高于1.5%,此后在1950~1970年又提升到2%之上,在1990~2012年再次降至不足1.5%。而在被兩次世界大戰嚴重摧殘的西歐,增長率的變動幅度要大得多,1913~1950年的人均產值增長停滯不前,增速僅略高于0.5%,在1950~1970年躍升到4%以上,然后在1970~1990年急劇下跌至略高于美國的水平(略高于2%),到1990~2012年只有1.5%。
西歐經歷了1950~1970年的黃金增長時代,此后數十年的增長率卻跌至巔峰時期的1/2甚至1/3。還需要注意,圖2.3低估了這個下跌的深度,因為我把英國納入了西歐國家之中(本來也應該如此),盡管英國在20世紀的增長歷史曾十分接近于北美較為穩定的模式。如果只看歐洲大陸國家,我們會發現其人均產值增長率在1950~1970年平均達到5%,遠遠超出過去兩個世紀其他先進國家所取得過的成績。

圖2.3 工業革命以來的人均產值增長率
歐洲在1950~1970年的人均產值增長率每年超過4%,然后回落到與美國相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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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增長在20世紀迥然不同的經歷,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釋為什么不同國家的公眾對商業和金融全球化乃至整個資本主義體制會有那么懸殊的看法。在歐洲大陸(特別是法國),人們會很自然地繼續把戰后的頭30年(政府對經濟實施強有力干預的時期)視為幸運的高增長期,許多人認為1980年左右開始的經濟自由化是增長極緩的禍首。
但在英國和美國,人們對戰后歷史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在1950~1980年,英語國家與戰敗國的差距迅速縮小,到20世紀70年代后期,美國雜志的封面文章經常抨擊美國經濟增速下滑和德國、日本工業發展取得的成功。英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則降到了德國、法國、日本甚至意大利的水平之下。也可能正是這種受到挑戰(甚至被超越)的情緒在隨后的“保守主義革命”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促使英國的瑪格麗特·撒切爾和美國的羅納德·里根承諾,要把侵蝕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的企業家動物精神的福利國家制度打回去,回歸19世紀的純粹資本主義,讓英美兩國重振雄風。以至于在今天,這兩個國家的許多人還是相信保守主義革命取得了巨大成功,因為他們的增長率又可以和歐洲大陸及日本一較高下了。
實際上,無論是1980年左右啟動的經濟自由化,還是1945年開始的干預主義浪潮,其贊譽或指責都是應得的。不管英國和美國采取了何種政策,在經受1914~1945年的分崩離析后,法國、德國和日本將很有可能趕超英美(我的這個說法略顯夸張)。我們最多能說政府干預沒有造成危害而已。類似的道理是,一旦這些國家趕上世界技術發展的前沿,它們的增長就不再快于英美兩國,所有發達國家的增長速度基本趨于相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見圖2.3,后文還將對此繼續討論)。大致說來,英美兩國的經濟自由化政策對這個直觀的事實也幾乎沒有影響,既沒有提高也沒有降低增長率。
全球增長率的雙重鐘形曲線
概括地說,過去3個世紀的全球增長率可以描述為一個峰值很高的鐘形曲線。在人口增長和人均產值增長兩方面,18世紀、19世紀尤其是20世紀都在逐漸加速,到21世紀剩下的歲月則很有可能回歸原先的較低水平。
不過,在兩條鐘形曲線之間仍有明顯差別。從人口增長曲線中,我們看到的提升更早發生(在18世紀),下降的出現也早得多。我們看到了基本上已經完成的人口轉型帶來的影響。全球人口增長率在20世紀50~70年代達到每年近2%的頂峰,此后穩步下降。雖然我們對這個領域的趨勢變化從來都不十分確定,但目前的勢頭很可能持續下去,全球人口增長率到21世紀下半葉將降至接近零的水平。這條鐘形曲線的形狀非常清晰(見圖2.2)。
至于人均產值的增長率,情況則更為復雜。經濟增長起飛花費了更長的時間,整個18世紀的增長率依然接近零,直到19世紀開始提高,至20世紀才真正成為普遍現象。全球人均產值在1950~1990年的年增速超過2%,主要得益于歐洲國家的追趕,在1990~2012年又超過2%,主要得益于亞洲國家的追趕,尤其是中國(那段時期中國的官方統計顯示增長率超過每年9%,這是前所未有的高水平)。
2012年之后將出現什么情況?在圖2.4中,我描述了“最可能出現的”增長預測情形。實際上這是個相當樂觀的預測,因為我假設最富裕的國家(西歐、北美和日本)在2012~2100年將以每年1.2%的速度增長(遠高于其他許多經濟學家的預計),貧窮國家和新興國家將繼續推進趕超過程,2012~2030年的增長率將達到每年5%,2030~2050年達到4%。如果上述預測能夠實現,則中國、東歐、南美、北非和中東的人均產值到2050年都將接近最發達國家的水平。此后,本書第一章所闡述的全球產值分布狀態將和人口分布狀態基本一致。

圖2.4 從古代到2100年全球人均產值增長率
1950~2012年的人均產值增長率每年超過2%,如果趨同過程繼續,2012~2050年的增長率將超過2.5%,然后下滑到1.5%以下。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在這個較為樂觀的最可能出現的情形中,全球人均產值增長率將在2012~2030年以及2030~2050年均略超過2.5%,然后降至1.5%以下,到21世紀的后1/3階段降至1.2%左右。與人口增長率形成的鐘形曲線相比(見圖2.2),第二條鐘形曲線有兩個不同特征。首先是它的峰值出現時間比第一條曲線晚得多,幾乎晚一個世紀,在21世紀中期而非20世紀中期才出現。其次是第二條曲線不會下降到零或者接近零的增長率,而是維持在每年略高于1%的水平,比傳統社會的增長率仍然高得多(見圖2.4)。
如果把兩條曲線加起來,我們將得到反映全球總產值增長率的第三條曲線(見圖2.5)。在1950年之前,這個增長率從來不曾超過每年2%,到1950~1990年則躍升至4%,是史上最高的人口增長率和人均產值增長率共同作用的結果。此后,雖然新興國家(特別是中國)出現了極高的增長速度,全球總產值增長率在1990~2012年卻降至3.5%。根據我對最可能出現的情形的預測,這個增長率將一直持續到2030年,在2030~2050年降至3%,在21世紀后半葉降至1.5%左右。
前文已經承認,預測“最可能出現的情形”具有高度的假設性質。關鍵在于,不管確切的時期和增長率如何(盡管細節也很重要),全球增長的兩條鐘形曲線的形狀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形了。圖2.2~圖2.5所展示的最可能出現的情形在兩個方面較為樂觀:首先,它假設發達國家的生產率將繼續保持每年超過1%的增速(這需要顯著的技術進步,尤其是在清潔能源領域);其次,或許更重要的是它假設新興經濟體將繼續完成對發達國家的追趕,不存在重大的政治或軍事障礙,直至在2050年前后完成追趕過程,這是非常快的步伐。我們很容易設想出不那么樂觀的情形,全球增長的鐘形曲線可能更快跌落到這些圖所顯示的低水平。

圖2.5 從古代到2100年全球總產值增長率
1950~1990年的全球總產值增長率每年超過4%,如果趨同過程繼續,增長率將在2050年下滑到2%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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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通貨膨脹的問題
如果不把通貨膨脹的問題考慮進來,此前對工業革命以來的增長的概述將是很不完善的。有人或許會說通貨膨脹是個純粹的貨幣現象,我們不需要太過關注。而且事實上,我目前所討論的增長率全部是指所謂的實際增長率,是從名義增長率(以消費價格來測算)中減去通貨膨脹率(來自消費價格指數)之后得到的結果。
在現實中,通貨膨脹在此類研究中往往扮演著核心角色。前文談到,采用基于“平均數”的價格指數是存在缺陷的,因為增長總是伴隨著新的商品和服務,并導致相對價格的巨大調整,這些很難用單一指數來概括。其結果導致,我們對通貨膨脹與增長的概念有時難以給出清晰的定義。把名義增長率(我們用裸眼所能觀察到的唯一的增長)分解為實際增長與通貨膨脹兩個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帶有主觀性,并始終是各種爭議的根源。
例如,假設名義增長率為每年3%,價格的漲幅為2%,那么我們能計算出實際增長率為1%。但如果我們下調通貨膨脹的估計值(例如,我們認為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實際價格跌幅比之前以為的大得多,因為它們的質量和性能已大有改進,而這些測算對統計學家們來說絕非易事),把價格漲幅調整為1.5%,則實際增長率將相應提高至1.5%。在實際操作中,當兩種情形的差距如此之小時,我們就很難確定真實數據到底是哪個,每個估計結果都有一定道理。對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發燒友們來說增長率肯定更接近于1.5%,對其他人而言則可能更接近于1%。
在李嘉圖的以稀缺性原則為基礎的理論中,相對價格運動會發揮更具決定性的作用:如果某些物品的價格(如土地、建筑物或汽油)在很長時期里被抬升到很高水平,就將永久性地改變財富分配格局,有利于這些稀缺資源的最初擁有者。
除相對價格的問題外,我還將展示,通貨膨脹(即所有物品價格普遍上漲)本身也會對財富分配變化產生基礎性的影響。事實上正是主要依靠通貨膨脹,才讓發達國家擺脫了“二戰”結束時背負的沉重公共債務。通貨膨脹在20世紀還給各種社會群體帶來了不同的再分配效應,往往還是通過混亂、失控的方式。相反,在18世紀和19世紀,較為繁榮的富裕社會無一例外都伴隨著非常穩定的貨幣環境,在如此長的歷史時期內一直延續。
18~19世紀的超級貨幣穩定期
首先要提醒讀者,我們必須記住通貨膨脹主要是20世紀才有的現象。在此之前,甚至直到“一戰”爆發前,通貨膨脹率一直處于或接近零水平。在數年乃至數十年中,物價有時也會急劇漲跌,但這樣的價格變化最終往往會回歸平衡。我們能夠找到長期價格序列數據的所有國家都屬于上述情況。
更具體地說,如果考察1700~1820年以及1820~1913年的平均價格變化,我們會發現法國、英國、美國和德國的通貨膨脹都微乎其微,至多是每年0.2%~0.3%的幅度。我們甚至還會發現輕微的價格下跌,例如19世紀的英國和美國,兩國綜合起來在1820~1913年的年平均價格變化為-0.2%。
誠然,歷史上出現過幾次違反上述貨幣穩定大原則的情況,但每次都為時較短,并迅速回歸正常狀態,仿佛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一個特別典型的案例是在法國大革命時期,革命政府于1789年后期發行了著名的指券(assignats),成為1790年或1791年之前的實際流通貨幣和交易媒介,也是歷史上最早的紙幣之一。指券帶來了高通貨膨脹,持續到1794~1795年。但關鍵在于,在創設“芽月法郎”(franc germinal)之后,法國又回歸金屬鑄幣,與舊王朝的貨幣等價流通。共和國第三年芽月18日(1795年4月7日)通過的法律廢除了舊貨幣利弗爾(因為太容易讓人們聯想起舊王室),以法郎取而代之,成為國家新的官方貨幣單位。法郎同之前的貨幣有著同樣的金屬含量,1法郎鑄幣理論上包含4.5克純銀,與1726年以來的利弗爾相同。這個原則得到了1796年法律和1803年法律的一再確認,最終為法國永久性地確立了金銀雙本位貨幣制度。
最終,以法郎計算的1800~1810年的價格水平,與以利弗爾計算的1770~1780年的價格水平幾乎相同,因此大革命時期貨幣單位的改變完全沒有改變貨幣的購買力。19世紀早期的小說家(從巴爾扎克開始)在介紹收入和財富時經常從一種貨幣單位跳躍到另一種,因為對當時的讀者來說,芽月法郎(或稱金法郎)與利弗爾實際上是一回事。例如在高老頭看來,1200利弗爾的租金就與1200法郎完全相同,沒有必要做更多區分。
1803年確立的法郎對應的黃金價值,直到1928年6月25日制定新的貨幣法規時才正式改變。當時,法蘭西銀行被免除了自1914年8月以來用金銀兌換其銀行券的義務,從而使“金法郎”變成了“紙法郎”,直到1926~1928年實現貨幣穩定。總之,法國貨幣從1726~1914年長期維持與金屬的不變等值,這可是段相當長的時間。
我們在英國的英鎊上面也能發現同等的貨幣穩定性。法國與英國的貨幣匯率盡管有輕微調整,但在兩個世紀中保持著相當大的穩定性:從18世紀直至1914年,1英鎊始終價值20~25利弗爾或者金法郎。對當時的英國小說家來說,英鎊及其古怪的衍生輔幣(如先令和基尼)就像大理石般穩固,與法國作家眼中的利弗爾和金法郎是同樣的。
每個貨幣單位似乎都對應著不隨時間改變的數量,這給貨幣單位罩上了永恒的光環,使之成為社會身份的象征。
其他國家也是相似的情形,只有在確立新的貨幣單位或者創設新的貨幣時才會發生重大變化,如1775年創立美元、1873年創立金馬克等。而一旦貨幣與金屬的對價關系建立,就不再會有改變。從19世紀到20世紀早期,每個人都清楚1英鎊大約值5美元、20馬克或者25法郎。貨幣的價值在數十年不會改變,也沒有人認為將來為什么會有所不同。
貨幣在文學名著中的含義
在18~19世紀的小說中,貨幣無處不在,不單是一種抽象的概念,而且還表現為觸手可及的具體形式。作家們經常用法郎或英鎊來描述書中角色的收入和財富,不是想用數字來嚇唬我們,而是因為這些數字可以讓讀者對主人公的社會地位有所認知。每個人都知道相應的數字對應著何種生活水平。
此外,這些貨幣單位非常穩定,由于增長速度較慢,有關的數字在幾十年里只是很緩慢地進行調整。在18世紀,人均收入增長極慢。英國人在19世紀頭10年代早期的平均收入約為每年30英鎊—那是簡·奧斯汀的創作時期—和我們在1720年或1770年看到的平均收入水平是一樣的。因此在奧斯汀成長時,這些數字成了非常穩定的參照點。她非常清楚,要想過上舒適優雅的生活,擁有愜意的交通、服飾、美食、娛樂以及足夠數量的仆人,一個人至少要有20~30倍于平均水平的收入。她書中的人物只有在年收入達到500~1000英鎊時,才會感覺到手頭比較寬裕。
后文將更深入地討論這些事實與感受背后的不平等狀況和生活水平問題,尤其是財富的分配格局以及由此產生的收入流向。就目前而言,關鍵點在于由于通貨膨脹不存在和增長率非常低,這些數字反映著極其穩定可靠的現實。甚至到半個世紀之后的19世紀50年代,英國人的平均收入也只是增長至每年40~50英鎊。那時的讀者或許會認為簡·奧斯汀所提到的收入水平對過上舒適生活來說有些偏少,但不至于被完全搞糊涂。到20世紀初期,英國人的平均收入已提高至每年80~90英鎊,增幅引人矚目,但1000英鎊以上的年收入(奧斯汀所提到的層次)依然是條明顯的分界線。
我們在法國小說中也能看到同樣穩定的貨幣參照點。法國人在1810~1820年(也就是巴爾扎克創作《高老頭》的時候)的平均收入水平約為每年400~500法郎。舊王朝時期以利弗爾計算的平均收入水平比這略低。與奧斯汀一樣,巴爾扎克描述的世界也需要20~30倍于平均水平的收入才能過上體面的生活,對他的主人公來說,1萬~2萬法郎以下的收入簡直是災難。這些數字的量級在19世紀乃至“美好年代”也同樣只是在緩慢地改變,在很長時間內,不會令讀者感覺陌生。作者通過這些數字設定經濟背景,對應著某種生活方式,引發人物之間的爭奪,總之是在描述一個文明狀態。
從美國、德國和意大利的小說以及所有經歷過這個漫長貨幣穩定期的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輕松地找到更多的案例。直到“一戰”前夕,貨幣都是有確切內涵的,作家們也沒有忘記去研究和挖掘,并將其加工成文學作品。
貨幣基礎在20世紀的放棄
原來的世界隨著“一戰”爆發而一去不復返。為應付極端慘烈和密集的戰爭、支付軍餉和購買越來越復雜和昂貴的武器,各國政府均深陷債務泥潭。早在1914年8月,主要參戰國就已停止將貨幣兌換為黃金的業務。戰后,所有國家都在一定程度上借助印鈔票來處理龐大的公共債務。20世紀20年代重建金本位制的努力因為30年代的危機而失敗,英國在1931年、美國在1933年、法國在1936年相繼放棄金本位制。“二戰”之后,金本位制的生命力也沒有更強勁的表現,在1946年恢復后,到1971年即隨著美元終止兌換黃金而終結。
1913~1950年,法國的通貨膨脹率超過每年13%,價格水平上漲到原先的100倍。德國的通貨膨脹率達到每年17%,價格漲幅超過300倍。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損失更少、政局更為穩定的英國和美國,通貨膨脹率要低得多:1913~1950年僅為每年3%。但這依然意味著在此期間價格有3倍的漲幅,而前兩個世紀的價格基本上是不變的。
對所有國家來說,1914~1945年的沖擊都打破了戰前的貨幣信念,尤其是因為戰爭釋放出來的通貨膨脹此后從來就沒有真正受到約束。
我們能夠從圖2.6中清晰地看到這點,該圖顯示了4個國家在1700~2012年各個階段的通貨膨脹變化趨勢。請注意,各國在1950~1970年的平均通貨膨脹率達到每年2%~6%,然后在70年代急劇提高。盡管在1980年之后各國都開始采取反通貨膨脹措施,英國在1970~1990年的年均通貨膨脹率依然達到10%,法國達到8%。如果把這些通貨膨脹現象與剛過去的數十年進行對比,有人可能會認為,這四個國家的平均通脹率約為2%(法德兩國略低,英美兩國略高)的1990~2012年,標志著重新回到“一戰”前的零通脹時代。
但在得到這個推論時,我們肯定忘記了,每年2%的通貨膨脹率與零通脹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把每年2%的通貨膨脹率加到1%~2%的實際增長率上,則所有關鍵指標(產值、收入和工資)都必然出現每年3%~4%的上漲,于是在10~20年后,我們得到的數字將和現有的數字相去甚遠。誰還會記得20世紀80年代后期或90年代早期的普遍工資水平是多少呢?此外,考慮到2007~2008年以來貨幣政策的變化(特別是在英國和美國),2%的通貨膨脹率在未來很可能有所提高。今天的貨幣體制與一個世紀之前的貨幣體制已截然不同。但很有趣的是,我們發現德國和法國這兩個在20世紀利用通貨膨脹最多的國家(尤其是在1913~1950年),如今在涉及通貨膨脹政策時卻顯得最為謹慎。而且這兩個國家還帶頭組建了完全基于反通脹原則的歐元貨幣區。

圖2.6 工業革命以來的通貨膨脹率
發達國家在18~19世紀的通貨膨脹率為零,在20世紀較高,自1990年來約為每年2%。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后文還將介紹通貨膨脹對于不同時期的財富積累和分配變化所產生的影響。
目前我只是想強調這個事實,即貨幣的穩定參照點在20世紀不復存在標志著與之前數個世紀的決裂,不但在經濟和政治方面,而且關系到社會、文化和文學等各個領域。在1914~1945年的沖擊之后,貨幣(至少是特定數量的貨幣)從文學作品中消失了,這顯然不是出于偶然。在1914年之前所有國家的文學作品中,對財富和收入具體數量的描述非常普遍,此類描述在1914~1945年逐漸淡去,并再也沒有真正重現。不但歐洲和美國的小說如此,而且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也同樣。在通貨膨脹顯著影響價格之前,納吉布·馬哈富茲的小說,或者兩次大戰期間在開羅發表的其他作品,都相當關注收入和財富,以此來設定角色的身份,講述他們的煩惱。當時距離巴爾扎克和奧斯汀的世界其實并不遙遠。社會結構固然已經很不一樣,但讀者仍有可能理解與貨幣參照點有關的感受、期望和階層背景。20世紀70年代奧爾罕·帕慕克以伊斯坦布爾為背景的小說則完全沒有提及任何貨幣數字,那是在長期的通貨膨脹嚴重侵蝕貨幣的內涵之后。在《雪》這本書中,帕慕克借主人公(和他一樣是作家)之口說,沒有比讓作家來談論金錢或去年的物價和收入更無聊的事情了。顯然,世界自19世紀以來已改變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