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世紀資本論
- (法)托馬斯·皮凱蒂
- 1750字
- 2019-04-23 20:54:04
在權利方面,人人與生俱來而且始終自由與平等,非基于公共福祉不得建立社會差異。
——法國《人權宣言》(1789)第一條
財富分配已成為時下最廣泛討論和頗具爭議的話題之一,但我們是否真正了解其漫長的演進過程呢?私有資本的不斷積累真如卡爾·馬克思在19世紀預言的那樣,將導致財富被少數人掌握嗎?或者如西蒙·庫茲涅茨在20世紀所設想的那樣,增長、競爭與技術進步之間的不斷博弈將會逐漸降低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程度,促進社會更加和諧地發展?我們對財富和收入從18世紀演變至今又真正了解多少?當下,我們從中又可以汲取怎樣的經驗?
以上問題我都將在本書中一一進行解答。我也必須承認,書中的這些答案并不完善,但相比以往學者的研究成果,這些答案采用了更加廣泛的歷史資料和對比數據,覆蓋了近三個世紀、20多個國家,同時運用新穎的理論架構進行深度解析。現代經濟增長與信息傳播雖然規避了馬克思理論演進結果的發生,但是并未改變資本深層結構與社會不平等的現實—至少不像“二戰”之后十年中一些樂觀主義者所想象的那樣盡如人意。當21世紀的今天依然重復著19世紀上演過的資本收益率超過產出與收入增長率的劇情時,資本主義不自覺地產生了不可控且不可持續的社會不平等,這從根本上破壞了以民主社會為基礎的精英價值觀。然而,民主可以重新控制資本主義并且保證公眾利益高于個人利益,保持經濟開放度,同時避免貿易保護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影響。在本書后面的章節,我從這個角度提出了政策建議。這些觀點是基于歷史經驗教訓得出的,本質上是對事實的一種客觀陳述。
無數據之爭?
關于財富分配的學術爭論和政治爭論,長期以來總是充滿偏見并且缺乏事實依據。
每個人都會對所處時代的財富收入水平有自己的直觀認識,哪怕他缺乏理論框架或數據分析。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應該低估這種直觀認識的重要性。電影和文學作品,尤其是19世紀的小說中,隨處可見關于不同社會階層財富和生活水平的詳細描述,尤其是對極度不平等的社會結構、合乎情理的生活方式以及對個人生活影響的刻畫。簡·奧斯汀和巴爾扎克的小說生動描繪出1790~1830年英國和法國社會財富的分配情況。兩位小說家敏銳地捕捉到各自所在社會階層的財富層級,他們抓住了財富隱藏的輪廓,及其對男性和女性生活必然的影響,包括對于婚姻的態度、個人的期許和失望。他們和其他小說家用逼真而有力的筆觸描繪了社會不平等的影響,而這些都是數據統計和理論分析無法相比的。
當然,財富分配問題如此重要,因此不可能只扔給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以及哲學家來解決。幸運的是,每一個人都很關心這個問題。那些具體的、真實存在的不平等是顯而易見的,也自然會激發尖銳但又矛盾的政治評判。農民和封建領主,工人和雇主,員工與資本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優勢,都對其他人的生活以及不同社會階層之間權力與支配存在的關系有著自己獨特的觀察,并依據這些觀察形成自己的是非判斷。因此,這種對于社會不平等的主觀和心理維度的認識,必然會造成科學分析無法緩和的政治紛爭升級。所幸,民主永遠都不會被共和所代替。
然而,分配問題也應該進行系統和規范的研究。如果沒有精確定義的數據來源、方法、概念,我們可能會看清一切,也可能一無所獲。有些人認為不平等總是會加劇,整個世界因此變得更加不公平;還有人認為不平等呈自然衰減態勢,和諧會自動慢慢生成,我們無須做任何事來冒險打破這份完美的平衡。每個陣營都在指責其他陣營的思維惰性,卻同時也暴露出自己的思維惰性,相互之間完全是一種“聾子式的對話”。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研究工作—即使不是完全科學的,但至少是系統的、有條理的研究—將非常有用。專業分析不會因社會不平等導致的暴力政治沖突而終結。社會科學研究總是會充滿試驗性和不完美因素。沒有人會要求將經濟學、社會學和歷史學轉化為精密科學。但如果我們能夠耐心地搜集案例和樣本,冷靜地分析相關經濟、社會以及政治機制,就可以宣傳民主辯論,聚焦正確的問題。并且這樣有助于重新定義辯論框架,廓清先入為主或欺騙性的觀點,對所有觀點都保持嚴格審視的態度。在我看來,這是所有學者(包括社會學家)都應該扮演的角色,而那些很幸運能比其他人有更多時間致力于此研究的普通人(有的甚至為此領取薪水—一種顯著的特權)也同樣應該發揮積極作用。
但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事實是,財富分配的社會科學研究經過長時間發展,多是基于各種各樣的純理論推測,而確定的事實依據支撐則相對有限。在深入探討之前,我為了寫這本書搜集了大量相關信息,我希望可以為以上這些問題給出一個直接的歷史性觀點。
馬爾薩斯、揚和法國大革命
經典政治經濟學誕生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法兩國,關于社會分配問題的討論貫穿始終。人口的持續增長—這是以前不曾出現的情況—再加上農村人口的外遷以及工業革命的來臨,每個人都深深意識到激烈的變革正在進行。這些劇變又是如何影響財富分配、社會結構以及歐洲社會政治穩定的呢?
托馬斯·馬爾薩斯在1798年發表的《人口原理》中明確指出:人口過剩是影響財富分配的首要因素。盡管他的材料支撐略顯單薄,但他還是極力去證明這一觀點的正確性。另一個極具影響力的是阿瑟·楊的游歷日記,這位英國農學家在大革命爆發前夕的1787~1788年游歷了整個法國,從加來到比利牛斯山脈,從布列塔尼到弗朗什孔泰地區,揚描繪了法國鄉下人民的貧苦生活。
他栩栩如生的描寫絕不是隨意捏造。當時的法國是歐洲人口最多的國家,也因此成為最令人向往的國度。該國在1700年可能就已經擁有2000萬人口,而當時的英國只有800萬人口(其中英格蘭只有500萬)。從路易十四統治末期到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整個18世紀法國人口平穩增長,直到1780年人口總數接近3000萬。人們有理由相信,在法國大革命爆發前的十幾年,這樣快速的人口增長趨勢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農業收入水平的停滯以及地租的大幅上漲。盡管人口水平的大幅度波動不是造成法國大革命的唯一原因,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貴族權威以及當時政治統治的日益弱化。
然而,揚發表于1792年的著作也存在著民族主義的偏見以及誤導性的比較。這位著名的農學家發現他很不喜歡他所居住的客棧,也很反感客棧里女服務員對待他的方式。盡管他的所見所聞多是道聽途說,但他仍然堅信可以從中提取普遍真理。他最擔心的是他親眼看見的這些民眾疾苦將導致政治動蕩。特別是,他堅信只有英國的政治體制(即由貴族和公眾分別組成兩個獨立議會而貴族擁有否決權)才可能給廣大民眾帶來和諧的生活以及穩定的發展。1789~1790年,法國允許貴族和平民組成單一立法主體,這讓揚堅信法國即將走向滅亡。可以毫不夸張地講,他的著作中充滿了他對法國革命的恐懼。無論誰提出財富分配的話題,政治都是躲不開的考慮因素,人們很難忽視階級偏見以及利益區分。
當傳教士馬爾薩斯在1798年發表他著名的評論文章時,他得出了比揚更加激進的結論。和揚一樣,馬爾薩斯非常害怕法國出現新的政治思想,并不斷說服自己,這里不會發生像英國一樣的政治劇變。他建議要立即停止給窮人的所有福利資助,嚴格控制貧困人口的增長速度,否則這個世界將會因人口過剩而變得混亂和痛苦。如果對18世紀90年代歐洲精英社會曾遭遇到的恐懼沒有深入了解,我們將無法理解馬爾薩斯這種夸張的悲觀預測。
李嘉圖:稀缺性原則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末日預言顯然是很可笑的。然而,真正重要的是要認識到,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經濟和社會的變革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對于那些親身經歷的人們來說,甚至可以說是巨大的創傷。實際上,大多數當代觀察者—不僅馬爾薩斯和揚—對于社會財富分配和階層結構的長期演化都抱著相對黑暗甚至是末日的觀點。尤其是大衛·李嘉圖和卡爾·馬克思,作為19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兩位經濟學家,他們都相信,社會的一小部分群體—李嘉圖稱之為地主,馬克思稱之為工業資本家—將不可避免地要求穩步增加產出和收入的份額。
李嘉圖于1817年出版了《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主要關注的是土地價格和土地租金的長期演進。和馬爾薩斯一樣,他寫文章時幾乎沒有進行過真正的統計。盡管如此,他對其所處時代的資本主義知識非常精通。由于其出生在一個有著葡萄牙血統的猶太商人家庭,他似乎也沒有像馬爾薩斯、揚和斯密那樣抱有那么大的政治偏見。他受到馬爾薩斯模型的影響但對其做了進一步的發展。他對以下邏輯悖論十分感興趣:一旦人口和產出開始穩步增長,相對于其他商品,土地會越來越稀缺;根據供需原理,這意味著土地的價格會不斷上升,支付給地主的地租也會上漲,如此一來,地主占國民收入的份額會越來越大,而提供給其他人的份額就會減少,從而破壞社會平衡。李嘉圖認為,無論是從邏輯上還是政治上來說,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法是穩步增加對地租的稅收。
這一悲觀的預測被證明是錯誤的:地租在較長時間內仍居高不下,但最終,隨著農業在國民收入中所占比重的下降,相對其他財富形式,農田的價值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在19世紀初期,李嘉圖沒有辦法預測未來技術進步的重要性或工業的發展。和馬爾薩斯、揚一樣,他不能想象人類會從食物需求中完全解放出來。
然而,他對土地價格的洞察仍是有趣的:他提出的“稀缺性原則”意味著某些價格可能在幾十年后上升到非常高的水平。這可能足以動搖整個社會。價格體系在協調數百萬個體(實際上,現今新的全球經濟體系中有著數十億人)的活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問題是,價格體系既沒有考慮極限問題,也沒有考慮道德因素。
在21世紀,對于理解全球財富分配來說,忽略“稀缺性原則”的重要性將是一個嚴重的錯誤。為了更具說服力,我們可以用世界主要國家首都城市的房地產價格或者石油的價格,來代替李嘉圖模型中農田的價格。在這兩種情況下,如果將這一發生在1970~2010年的趨勢推導至2010~2050年或2010~2100年,將導致國家之間以及國家內部相當大規模的經濟、社會及政治失衡—這將使我們不可避免地想起李嘉圖的預言。
可以肯定的是,原則上有一個相當簡單的經濟機制,可以使經濟恢復到平衡的軌道上:需求和供給機制。如果某種商品的供給不足,價格太高,那么對該商品的需求就會減少,這將導致其價格的下降。換句話說,如果房地產和石油價格上漲,人們就會搬到鄉村或者騎自行車出行(或兩種都做)。不用擔心這種調整可能令人不快或太過復雜;這種調整可能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在此期間,地主和油田所有者對其他人的債權會越積越多,從而可以輕松擁有一切,包括農村房地產和自行車,一勞永逸。與之前一樣,最壞的情況并不一定會發生,所以現在警告讀者到2050年他們可能要支付租金給卡塔爾的酋長,還為時尚早。我之后會更加詳細地回答這個問題,雖然也只是讓人相對安心一些。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弄明白,某商品相對價格的巨大變化可能會導致財富分配的長期嚴重不均,而供給與需求的相互影響也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性。這是李嘉圖稀缺性原則的主要含義。
馬克思:無限積累原則
在馬克思于1867年出版《資本論》第一卷時,也就是李嘉圖的稀缺性原則發表后的一個半世紀,經濟和社會現實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問題不再是農民能否養活不斷增長的人口或是土地價格將瘋狂地上漲,而是如何理解現在正迅猛發展的工業資本主義的原動力。
當時最引人注目的是工業無產階級的悲慘生活。盡管經濟快速增長,但在人口增長和農業生產率提高的大環境下,大批農村人口外遷,導致大量工人涌入城市貧民窟。工人們工作時間很長,工資卻非常低。新的城市悲劇發生了,更為明顯,更讓人震驚,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舊制度造就的農村悲劇更加悲慘。《萌芽》、《霧都孤兒》和《悲慘世界》等文學作品并不是來源于作者們的想象力,而是來源于那些根據法律限制僅大于八歲(1841年的法國)的工廠童工或僅大于十歲(1842年的英國)的礦山童工們的真實生活。維萊姆博士(Villermé)的著作《制造業工人的現狀》于1840年在法國發表(推動了1841年一個嘗試性的新童工法律的頒布),描述了與恩格斯在1845年出版的《英國工人階級現狀》中描寫的同樣骯臟的現實。
事實上,今天我們所掌握的所有歷史數據表明,直到19世紀下半葉—甚至是到最后30多年—才出現了工資購買力的顯著上升。從19世紀的第一到第六個十年中,工人的工資一直停滯在非常低的水平—接近、甚至不如18世紀及其之前的水平。據我們的觀察,英國和法國在這漫長的工資停滯階段停留得更久,因為在這一時期他們的經濟增長正在加速。利用目前可用的不太完整的資料進行合理估算,兩國的資本收入(工業利潤、土地租金和房屋租金)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在19世紀上半葉大大增加了。隨著工資部分趕上經濟增長,這一比重在19世紀的最后幾十年略有減少。然而,從我們整合的數據中并不能看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不平等的結構性下降;我們在1870~1914年看到的充其量是穩定在一個非常高水平的不平等,以及在某些方面不平等程度的螺旋上升,尤其是財富的集中度越來越高。很難說如果沒有因戰爭引發的重大的經濟和政治沖擊,這個軌跡將會向何處發展。借助歷史分析和遠景預測,我們現在可以把這些沖擊視為自工業革命以來減少不平等的唯一力量。
無論如何,在19世紀40年代資本繁榮發展,工業利潤增長,但勞動收入卻停滯不前。這是顯而易見的,即使當時還沒有出現完整的國家統計數據。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第一個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發展起來了。他們的中心論點很簡單:如果經過半個世紀的工業發展,人民群眾的生活狀況還是和之前一樣悲慘,而立法者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禁止工廠雇傭八歲以下的兒童,那么工業發展的好處在哪里?技術創新、辛苦工作以及人口流動的好處又在哪里?現有的經濟和政治體系的破產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人們想知道其后的長期演變:你們到底還能說些什么呢?
這就是馬克思為自己設定的任務。1848年,在“民族春天”運動(即在那年春天爆發的歐洲革命)爆發前夕,他發表了《共產黨宣言》,一篇簡短而強有力的文章,開篇第一句話后來大家耳熟能詳:“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文章以同樣著名的革命預測結尾:“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資產階級賴以生存的生產和占有產品的基礎本身也就從它的腳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在接下來的20年里,馬克思撰寫了多卷的論述文章對這個結論進行論證,同時第一次科學分析了資本主義及其崩潰的原理。馬克思沒有完成這本著作的撰寫,《資本論》的第一卷發表于1867年,而馬克思于1883年帶著兩卷未完成的遺憾與世長辭。他的朋友恩格斯將其遺留的手稿片段進行整合,在其死后將這部大作出版供世人瞻仰。
和李嘉圖一樣,馬克思將他的研究重心放在了對資本主義體系內在邏輯矛盾的分析上。他因此尋求將自己與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即認為市場是具有自我調節系統的,就是說,系統內部可以通過自身調節,在不出現重大偏差的情況下達到均衡,與亞當·斯密 “看不見的手”原理和讓·巴蒂斯特·薩伊生產創造需求理論有異曲同工之意)、空想社會主義者和蒲魯東主義者(proudhonians)區別開,馬克思認為這些人只是一味地譴責工人階級的苦難生活,卻不曾為解決他們的實際經濟困難提出真正的科學分析。總之,馬克思將李嘉圖的資本價格模型以及稀缺性原則作為強化資本主義動態分析的基礎,當時資本主要是工業設備(比如機械、廠房等)而非土地資產,因此原則上資本累積數額沒有限制。事實上,他的主要結論可以被稱為“無限積累原則”,即資本將不可逆轉地不斷積累,并最終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是一個沒有天然界限的過程。這就是馬克思預言資本主義終將滅亡的分析依據:資本收益率穩步降低(這樣將遏制資本積累,并導致資本家之間的激烈沖突),或是資本收入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無限制地增長(這遲早將變成工人運動的導火索), —不論發生何種情況,社會經濟均衡或是政治穩定都將變成奢望。
同李嘉圖的預言一樣,馬克思的悲觀預言也沒有實現。在19世紀后1/3時期,工資終于開始慢慢增加:工人階級的購買力顯著提升并不斷擴大范圍,這一現象從根本上改變了當時的社會現狀,即使極端不平等依然存在而且在某些層面直至“一戰”前依然有增無減。共產主義革命正式拉開序幕,但主要集中在歐洲和蘇聯經濟落后地區,這些地方幾乎沒有開始工業革命,然而大部分先進的歐洲國家已經開始尋找其他利于社會民主的途徑—他們的公民是幸運的。如他的前輩一樣,馬克思完全忽視了持久技術進步的可能性以及穩定增長的生產率,這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平衡私人資本積聚進程的重要因素。無疑他缺乏足夠的統計數據去支撐他的預言。他決定于1848年發表這一論斷時可能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也就是在為了證明其結論開始著手進行必要研究之前。顯然,馬克思在以極大的政治熱情進行寫作,這從他偶爾做出的輕率聲明中可見一斑。這就是為什么經濟學理論需要搜尋盡可能完整的歷史資料,而在這方面馬克思并沒有做到挖掘全部可利用資源。而且,他也沒有花心思研究沒有私人資本的社會在政治和經濟層面是如何運行的。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議題,那些取消私人資本、實行極權主義的國家的悲慘現狀就可充分說明這一點。
盡管有這樣的局限性,馬克思的研究在很多方面還是卓有成效的。首先,他以一個重要問題開始(關于工業革命期間空前的資本積累),然后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回答,現代經濟學家都應該以他為榜樣并從中獲得啟發。更加重要的是,馬克思提出的無限積累原則表現出其深邃的洞察力,它對于21世紀的意義毫不遜色于其在19世紀的影響。從某個角度看,這個原則比李嘉圖的稀缺性原則更加讓人擔憂。如果人口和生產率增長水平都相對較低,那么財富積累自然會引起極大的關注,特別是如果它增長到極致,成為社會不穩定因素的時候。換句話說,低增長不會完全抵消馬克思的無限積累原則:由此產生的均衡狀態盡管不像馬克思預言的那么嚴重,但仍然十分令人煩擾。如果積累終止于有限水平,那這個有限水平恐怕會高到足以影響社會安定。事實上,在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的某些歐洲發達國家和日本,私人財富水平在國民收入中呈現的高水平,直接輔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
從馬克思到庫茲涅茨,從末日預言到理想主義
從19世紀李嘉圖和馬克思的經典理論到20世紀西蒙·庫茲涅茨的研究分析,我們可以說,經濟學家已經從對末日預言的過度闡述逐漸轉變為對理想主義或者至少是對圓滿結局的過度偏好。庫茲涅茨的理論認為,不管經濟政策如何選擇或者不同國家間的其他差異,收入不平等將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高級階段自動降低,并最終穩定在一個可接受的水平上。1955年,確實有人提出一種理論,認為法國戰后將經歷一段被稱為“輝煌30年”的神奇階段,即1945~1975年的30年黃金時期。庫茲涅茨認為,這需要有足夠的耐心,而且過不了多久增長將使每一個人受益。當時的理論可以濃縮為這樣一句話:“經濟增長的大潮會使所有船只揚帆遠航。”羅伯特·索洛在1956年研究實現經濟“平衡增長路徑”的必要條件時,提出了類似的樂觀觀點,即經濟增長路徑需要同時考慮所有變量(產出、收入、利潤、工資、資本、資產價格等)按照同一速率變動的情況,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每個社會階層都可以享受到相同基準(或偏差很小)的經濟增長紅利。
庫茲涅茨站在了與李嘉圖和馬克思關于不平等螺旋式增長針鋒相對的立場上,同時反對19世紀的末日預言。
庫茲涅茨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具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至今仍然為人們所推崇。要強調的是,這是第一個依賴龐大統計工具所形成的系統理論。事實上,直到20世紀中葉,庫茲涅茨在1953年出版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高收入群體在國民收入與儲蓄中所占份額研究》中,首次運用了歷史序列的收入分配數據進行分析。庫茲涅茨在1913~1948年的35年間一直對一個國家(美國)進行數據處理。他使用了兩個在19世紀無法被普遍使用的數據源:美國聯邦所得稅申報表(1913年開始征收所得稅時使用)以及庫茲涅茨根據歷史數據對美國國民收入的測算,這不得不說是一項重大的貢獻。這是第一次有人試圖從這樣大的維度來測量收入不平等問題。
必須認識到,當時如果沒有以上兩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數據支持,根本無法測量收入分配的不平等或衡量其隨時間變化的演進過程。英國和法國首次嘗試測算兩國的國民收入需要追溯到17世紀末、18世紀初,這一方法在19世紀得到發揚光大,但都停留在孤立的預測階段。直到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以美國的庫茲涅茨、約翰·W·肯德里克,英國的阿瑟·鮑利、科林·克拉克以及法國的L·杜克·貝農維爾為代表的經濟學家真正意義上發展了國民收入的時間序列統計理論。此類數據可以用于測算一個國家的總收入。為了計量國民收入中高收入的比重,我們還要用到損益表。“一戰”前后很多國家普遍征收累進所得稅(其中,美國在1913年,法國在1914年,英國在1909年,印度在1922年,阿根廷在1932年),這使得損益表更易于獲取。
關鍵是要認識到,即使一個地方不征收所得稅,在某一給定時點還會有其他各稅種的稅費統計數據(比如,在19世紀的法國,房間門窗數量的分配都是要額外收費的),但這些數據不能直接告訴我們國家的收入水平。而且,在要求向稅務行業申報收入水平被寫入法律文件之前,人們往往不關注自己的收入金額。企業稅和財產稅也是這樣。稅收并不僅僅意味著要求公眾為公共支出以及公共建設項目融資,盡可能公平地分攤稅負壓力,同時也有效建立了分類,增長了知識,還增強了民主透明度。
無論如何,庫茲涅茨收集的數據讓他得出了當時美國各階層收入占國民總收入的比重(百分比)的變化過程。他到底發現了什么?他注意到,1913~1948年,美國收入不平等突然減少。更加奇怪的是,在此期間伊始,高收入人群(即美國收入最高的10%人群)年收入總額占全國年收入總額的45%~50%,但是在20世紀40年代末期,這個數字驟降為約30%~35%。將近10個百分點的跌幅足以引起大家的關注,因為這基本相當于美國最窮50%人口總收入的一半。這樣看來,收入不平等顯然減輕了。這個現象相當重要,它對學術機構以及國際組織之間就戰后經濟進行辯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馬爾薩斯、李嘉圖、馬克思以及其他許多經濟學家在數十年對于收入不平等的討論中,從未采用過任何數據或不同時期相互比較的方法。這是客觀數據第一次成為主角。盡管信息并不完全,但仍然有其可取之處。而且編制工作變得有據可查:庫茲涅茨在1953年發表的那篇有分量的著作中,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有明確的數據來源以及方法依據,這樣他的演算過程就變得可以復制。除此之外,庫茲涅茨還得出了一個喜人的結論:收入差距在縮小。
庫茲涅茨曲線:冷戰期間的福音
事實上,庫茲涅茨自己也對美國1913~1948年高收入人群的減少表示非常意外。這一現象主要是由于“大蕭條”時代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多重沖擊造成的。他在1953年的著作中對此進行了詳細論述,同時警示讀者不要輕率地進行歸納。但是作為美國經濟學會的主席,在1954年12月的底特律會議中,相比于1953年,他給出了對這一結果較為樂觀的解讀。此次演講在1955年公開發表,名為“經濟增長與收入不平等”,這使得“庫茲涅茨曲線”理論受到廣泛關注。
根據該理論,任何情形下的不平等都可以用“鐘形曲線”來解釋。換句話說,在工業化和經濟發展的進程中,收入不平等必然會出現先擴大后縮小的過程。庫茲涅茨認為,第一階段收入不平等的自然增長與工業化的早期階段相關聯(對美國來說大概是19世紀),緊隨其后的是一個不平等大幅減少的階段(對美國來說是從20世紀上半葉開始的)。
庫茲涅茨1955年的文章很有啟發性。他提醒讀者謹慎解讀各項數據文件,注意外部沖擊對于近期美國收入不平等減緩的重要作用。同時,庫茲涅茨還透露,撇開任何政策干預和外部沖擊不談,經濟發展的內在邏輯也可以產生相同的結果。工業化早期,收入不平等情況的加劇是因為只有少部分人從工業化帶來的新財富中獲益;后來,隨著進一步發展,收入不平等自動減緩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公眾參與分享經濟增長的豐碩成果。
工業化發展的“高級階段”被認為是起源于19世紀末或是20世紀初的工業化國家,而可以看到美國收入不平等在1931~1948年出現減緩,這因此被描繪成一種理論上可以被其他國家復制的普遍現象,包括那些在后殖民時期陷入貧困的欠發達國家。庫茲涅茨在1953年書中使用的數據,突然間變成了強有力的政治武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推斷只是純理論性的。
然而,在主席演講中,對在場所有美國經濟學家展示這樣一個振奮人心的樂觀理論,每位聽眾都會愿意去相信這位德高望重的領袖并將他的理論廣為傳播。庫茲涅茨本人也發揮著自己的影響力,“庫茲涅茨曲線”從此誕生了。為了保證每一位聽眾能夠完全理解自己的理論,他認真地提醒他們,此次樂觀預測的主要意圖非常簡單,僅僅是為了推動欠發達國家“并入自由發展的軌道”。
庫茲涅茨曲線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冷戰的產物。
為了避免誤解,這里要強調的是,庫茲涅茨建立的第一個美國國民賬戶數據庫和第一個歷史序列不平等測量模型都是極為重要的,通過閱讀他的書(而非他的文章),我們可以清晰地讀出他所分享的真正的科學倫理。另外,“二戰”以后發達國家的高增長率是一個非常令人矚目的現象,另一個更加重要的現象是社會各個階層都充分享受了此次增長的紅利。不難理解,“輝煌30年”培養了一定程度的樂觀主義情緒,而19世紀關于財富分配的末日預言則變得無人問津了。
然而,神奇的庫茲涅茨曲線理論的產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錯誤的原因,并且它的實證基礎十分薄弱。1914~1945年我們所觀測到的在幾乎所有發達國家發生的收入不平等的銳減,總體上都是源于前文所述的世界大戰和這些國家(尤其是當時那些國家里擁有巨額財富的人們)所遭受的劇烈的經濟政治沖擊。這與庫茲涅茨所描述的跨行業流動這一平靜的過程幾乎沒有什么關系。
把分配問題重新置于經濟分析的核心
這一問題很重要,而且不僅僅是基于歷史原因。自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收入不平等在發達國家顯著增加,尤其是美國,其在21世紀頭十年的收入集中度回到了(事實上甚至略微超過了)20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因此,理解在此之前的一段時間收入不平等為何以及如何下降至關重要。可以肯定的是,貧窮國家和新興國家的高速發展,特別是中國,很可能會被證明是一種在全球層面減少不平等的有效力量,這與1945~1975年發達國家的發展情況類似。但是這一過程在新興國家產生了深深的焦慮,在發達國家產生的焦慮則更甚。此外,最近幾十年在金融、石油、房地產市場觀察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經濟失衡,自然引起人們對于索洛和庫茲涅茨“平衡增長路徑”必然性的懷疑,他們認為所有經濟變量都以相同的速率在變化。到2050年或2100年,世界會被交易員、高層管理者和超級富豪所擁有,還是會被石油生產國抑或中國的銀行所擁有?又或者世界可能將被避稅天堂所擁有,因為上述角色中會有許多去那里尋求庇護。如果不問誰會擁有什么,而只是從一開始便假定經濟增長在長期是自然而然“平衡”的,這種想法是很荒謬的。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在21世紀初所處的階段就好似我們的先輩在19世紀初的狀況:我們正在見證全球經濟的驕人變化,并且很難知道這些變化的廣度,或者說幾十年之后全球財富在一國內或多國間將如何分配。19世紀的經濟學家將分配問題置于經濟分析的核心地位并致力于研究其長期趨勢,這一做法值得稱道。他們的答案并不總是令人滿意的,但至少他們提出了正確的問題。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增長是自動平衡的。我們從很早起就應該把收入不平等的問題重新置于經濟分析的核心,并提出19世紀就已經出現的類似問題。長久以來,經濟學家們都忽視了財富分配,部分是由于庫茲涅茨的樂觀結論,部分是由于對以所謂“代表性行為人”為基礎的簡單數學模型的過度熱情。如果不平等問題重新成為中心議題,那我們就必須開始收集足夠廣的歷史數據,以便更好地理解過去和現在的趨勢。只有通過耐心地梳理事實,建立樣本,再在不同的國家間進行比較,我們才有希望識別出發生作用的機制并對未來有一個更加清晰的預見。
本書的數據來源
這本書主要基于兩大類數據,對財富分配的歷史動態進行了研究:一類是關于收入不平等和收入分配的數據,一類是關于財富分配和財富—收入關系的數據。
首先是收入。很大程度上,我的工作只是突破了庫茲涅茨之前的研究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局限性,他對于美國1913~1948年收入不平等演化的研究是開創性的。通過這種方式,我能夠把庫茲涅茨(已經相當精準)的發現置于更廣闊的視角,從而從根本上挑戰他對于經濟發展和財富分配關系的樂觀理解。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系統地繼續從事庫茲涅茨的工作。毫無疑問,這部分是由于關于稅收記錄的歷史研究和統計研究陷入了一種“學術無人區”:它對于經濟學家來說過于偏向歷史學,而對于歷史學家來說又過于偏向經濟學。這非常遺憾,因為收入不平等的動態研究只能基于長期視角,且也只有通過利用稅收記錄來進行。
我首先將庫茲涅茨的方法拓展到法國,并將研究成果發表在2001年出版的一本書上。之后我與幾個同事合作,其中最重要的伙伴是安東尼·阿特金森(Anthony Atkinson)和伊曼紐爾·賽斯(Emmanuel Saez)。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將研究范圍覆蓋到了更多的國家。安東尼·阿特金森觀察了英國和其他一些國家的情況,我們一起編了兩本書,分別在2007年和2010年出版,在書中我們闡述了全世界大約20個國家的研究結果。
和伊曼紐爾·賽斯一道,我將庫茲涅茨關于美國的數據延伸了近半個世紀。
賽斯自己也在關注其他一些主要國家,比如加拿大和日本。許多其他研究者也貢獻了力量:法昆多·阿爾瓦雷多(Facundo Alvaredo)研究了阿根廷、西班牙和葡萄牙;法比安·德爾(Fabien Dell)研究了德國和瑞士;阿皮季德·巴納吉(Abhijit Banerjeee)和我對印度進行了研究。在錢楠筠(Nancy Qian)的幫助下,我對中國進行了研究,等等。
在每個具體案例中,我們試圖使用相同類型的數據、同樣的方法和概念。收入最高的10%和1%人群的數據是根據申報收入的稅收數據估算出來的(通過調整各種方法以確保數據和概念在時間和地理上的同質化)。國民收入和平均收入來自國民經濟核算數據,在某些情況下需要被充實或擴展。總體來說,我們的數據序列起始于每個國家所得稅建立的時候(通常是在1910~1920年,但是日本、德國等國家則早在19世紀80年代就建立了,而另外一些國家則會晚些)。這些數據序列會定期更新,在寫作此書時數據已經被拓展到21世紀頭十年。
最終,通過全世界大約30個研究者的共同努力,我們建立了世界頂級收入數據庫,一個關于收入不平等演變過程的最大的歷史數據庫,同時也是本書數據的主要來源。
本書第二個重要的數據來源,也是我實際上要在書中首先引用的,是關于財富的數據,包括財富的分配以及財富與收入的關系。財富也會產生收入,因此也是收入研究的重要一面。實際上,收入包含兩部分:勞動收入(工資、薪金、獎金、工資以外勞動所得,以及其他法定劃分為與勞動有關的報酬)和資本收入(租金、股利、利息、利潤、資本所得、版權所得,以及其他因擁有以土地、房地產、金融工具、工業設備等形式存在的資本所帶來的收入,這里再次忽略精確的法律劃分)。WTID數據庫包含了大量資本收入在20世紀演變過程中的信息。然而,尋找與財富直接相關的數據來源以完善此類信息還是非常必要的,這里我依賴于三種不同類型的歷史數據和方法,它們是互為補充的。
首先,正如所得稅申報表可以幫助我們研究收入不平等的變化一樣,地產稅申報表可以幫助我們研究財富不平等的變化。羅伯特·蘭普曼在1962年引入這一方法來研究美國1922~1956年的財富不平等問題。后來,1978年安東尼·阿特金森和艾倫·哈里森研究了英國1923~1972年的財富不平等問題。
這些結果最近被更新和擴展到其他國家(如法國和瑞典)。不幸的是,相對于收入不平等來說,研究財富不平等具備可用數據的國家更少。然而,在少數情況下,地產稅可回溯到更久遠的時代,通常到19世紀早期,因為地產稅早在所得稅之前就出現了。比如我自己就收集了法國政府在不同時期采集的數據,并與吉勒斯·波斯特爾-維奈(Gilles postel-Vinay)和讓-勞倫·羅森塔爾(Jean-Laurent Rosenthal)一起共同創立了一個巨大的個人地產稅申報表的集合,有了它就可以建立自法國大革命以來關于法國財富集中度的同質數據集。
這樣,我們可以在一個更廣泛的背景下觀察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沖擊,而不僅僅局限于收入不平等的數據所能提供的(該數據最早只能追溯到1910年左右)。杰斯珀·羅伊內(Jesper Roine)和丹尼爾·瓦爾登斯特倫(Daniel Waldenstr?m)基于瑞典歷史資料的研究工作同樣很有啟發性。
基于財富和遺產的數據,我們還可以研究財產繼承和儲蓄在財富構成中的相對重要性的變化以及財富不平等的動態過程。在這方面,我們對法國案例進行了非常完整的研究:由于法國具備非常豐富的歷史資料,所以在觀察長期以來繼承模式的變化上具有獨特的優勢。我和我的同事在不同程度上都將這項工作拓展到了其他國家,尤其是英國、德國、瑞典和美國。由于財富不平等是來源于繼承財產還是儲蓄會對其重要性產生不同的影響,因此這些材料在這項研究中至關重要。在這本書中,我不僅關注不平等的水平本身,也會更大程度上關注不平等的結構,即社會群體間收入和財富差距的來源,以及用以保護或譴責那些差距的各種經濟、社會、道德和政治評判體系。不平等本身未必是壞事,關鍵問題是判斷它是否為正當的,是否有存在的理由。
最后,我們還可以使用數據來衡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國民財富總量(包括土地、其他房地產以及產業和金融資本)。我們可以依據每個國家國民收入需要積累的年數去衡量這一國的國民財富。這種全球性的資本/收入比研究有其局限性。我們總是更希望能同時分析個體層面的財富不平等,以及度量繼承財產和儲蓄在財富形成中的相對重要性。然而,我們可以通過資本/收入比對資本在整個社會中的重要性有個總括性的認識。而且在一些情況下(尤其在英國和法國),我們可以通過收集和比較不同時期的估算值,將分析回溯到18世紀早期,來觀察工業革命與資本歷史的相關性。我將依據我和加布里埃爾·楚克曼(Gabriel Zucman)近期收集的歷史數據來實現這一研究。廣義來說,這個研究僅是雷蒙德·戈德史密斯(Raymond Goldsmith)對于20世紀70年代國家資產負債表研究工作的延伸和歸納。
與之前的研究相比,本書的亮點之一是我致力于收集盡可能完整和一致的歷史資料,用以研究長期收入和財富分配的動態過程。從這個目標的實現上看,我相較于以前的作者們有兩個優勢:首先,與之前的書相比,本書自然得益于更長的歷史視角(直到21世紀數據收集渠道大幅度增加之前,一些長期的變化表現得不明顯,這很大程度上歸因于世界大戰所帶來的沖擊持續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其次,計算機技術的進步使我們更容易收集和處理大量的歷史數據。
雖然我不想夸大技術在思想史上的作用,但純技術問題還是值得片刻的思考。客觀地說,在庫茲涅茨時代處理大量的歷史數據要比今天困難得多。直到20世紀80年代,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這樣。在20世紀70年代,當愛麗絲·漢森·瓊斯(Alice Hanson Jones)收集美國殖民時期房產庫存信息,而艾德琳·多馬爾(Adeline Daumard)在從事19世紀的法國房產記錄工作時,他們的工作主要依靠手工,即使用索引卡片。今天,當我們再次拜讀他們杰出的工作成果—弗朗索瓦·斯密納德(Fran?ois Siminad)關于19世紀工資演變方面的工作、歐內斯特·拉布魯斯(Ernest Labrousse)關于18世紀物價和收入歷史方面的工作,或是讓·布維爾(Jean Bouvier)和弗朗索瓦·菲雷(Fran?ois Furet)關于19世紀利潤變化趨勢的工作—很明顯這些學者為了匯編和處理他們的數據不得不克服了大量的技術困難。
在許多情況下,他們需耗費大量精力來解決技術上的難題,然后才能進行分析和解讀,尤其是在進行跨國、跨時間段數據對比時,這對他們的技術能力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比起過去,如今研究財富分配的歷史已經容易得多。本書極大地得益于研究技術的最新進展。
本書的主要研究成果
這些新穎的史料指引我得到的主要結論都是什么?第一,每個人都應該警惕任何關于財富和收入不平等的經濟決定機制。財富分配的歷史總是深受政治影響,是無法通過純經濟運行機制解釋的。尤其是在1910~1950年,在大部分發達國家發生的不平等的減少主要是源于戰爭以及為應對戰爭沖擊而出臺的一系列政策。同樣,1980年以后不平等的重現很大部分是源于過去幾十年,尤其針對稅收和金融方面的政治轉變。經濟、社會和政治力量看待“什么正當,什么不正當”的方式,各社會主體的相對實力以及由此導致的共同選擇—這些共同塑造了財富與收入不平等的歷史。不平等是所有相關力量聯合作用的產物。
第二個結論,也是本書的核心:財富分配的動態變化表明,有一個強大的機制在交替性地推動著收入與財富的趨同與分化。此外,那些長期存在的促進不穩定和不平等的力量并不會自動減弱或消失。
首先考慮促進趨同(即促進不平等的減少)的機制。趨同的主要力量是知識的擴散以及對培訓和技能的資金投入。供需法則和這一法則的變體—資本和勞動力的流動—也通常會促進財富與收入的趨同,但其影響力沒有知識和技能的擴散那么大,并且它的含義經常模棱兩可或自相矛盾。知識和技能的擴散對于整體生產率的增長和一國內與各國間不平等的削減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以中國為代表的很多曾經的貧窮國家如今所取得的進步就印證了這一點。這些新興經濟體正在趕超發達國家。通過采用發達國家的生產方式、獲取其他地區所具備的同等技能,欠發達國家的生產率獲得了跨越式發展并增加了國民收入。貿易邊界的開放可能進一步促進了技術的融合,但技術融合本質上仍是一個知識(最好的公共品)擴散和分享過程,而不是一種市場機制。
從嚴格的理論角度來看,可能還存在其他力量推動更進一步的平等。例如,可以假設生產技術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要求工人掌握更多技能,因此勞動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將隨著資本收入比重的下降而上升:這可以被稱為“人力資本上升假說”。換句話說,技術的進步理應導致人力資本較之于金融資本和房地產的勝利、有能力的管理者對股東大亨的勝利、技術實力對裙帶關系的勝利。不平等將因此變得更加精英化和更不穩定(雖然未必會縮小),經濟理性就會在某種意義上自動引發民主理性。
當前另一個樂觀的觀點是,得益于近年人均壽命的延長,“階級斗爭”將自動讓位于“代際斗爭”(后者的分裂屬性較弱,因為每個人都是先年輕后年老)。換句話說,這一無法回避的生理事實應意味著財富的積累和分配不再預示著食利者群體和無產者群體(除了勞動力便一無所有)間不可避免的沖突。現在人們的普遍邏輯是“儲蓄的生命周期”理論:人們在年輕時積累財富以用于老年時期。因此該理論認為醫學的進步和生活條件的改善已完全改變了資本的本質。
不幸的是,這兩種樂觀的觀點(“人力資本假說”和“代際斗爭替代階級斗爭假說”)很大程度上都不現實。這些轉變在邏輯上是可能的,并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真實的,但是其影響力遠遠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沒有證據表明勞動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有顯著增加,非人力資本在21世紀看起來與在18或19世紀一樣不可或缺,并且沒有任何理由表明它為何不會變得更加不可缺少。而且現在和過去一樣,財富不平等主要存在于同齡人之間;在21世紀初期,繼承財產將起到近乎決定性的作用,這與巴爾扎克在《高老頭》中描述的狀況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推動更進一步平等的主要力量仍是知識和技能的擴散。
趨同的力量與分化的力量
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是,無論傳播知識和技能的力量有多么強大,特別是在促進國家之間的趨同過程中,它都可能被強大的敵對力量阻撓和擊潰,從而導致更大的不平等。很明顯,缺乏足夠的培訓投入會使整個社會群體無法從經濟增長中受惠;增長可以在惠及一些群體的同時傷害其他人(近期中國勞動者取代更發達國家勞動者就是最好的證明)。簡而言之,趨同的主要力量(即知識和技能的擴散)只是部分自然和自發的,它同樣很大程度依賴于教育政策、獲得培訓和適當技能的途徑以及與之相關的機構。
在這項研究中,我將特別關注某些令人不安的導致分化的力量,尤其不安的是這些力量甚至可以在這樣一個對技能有足夠投入,并且滿足所有“市場有效性”(按經濟學家理解的含義那樣)條件的世界中存在。這些分化的力量都有哪些呢?第一,高收入者的收入要遠遠高于其他人(盡管到目前為止仍只在相對小范圍內存在這一問題)。更重要的是,當經濟增長疲軟而資本回報高的時候,在財富積累和集中的過程中會伴隨著一系列的分化力量。而這個因素要比第一個因素的影響更大,它也無疑是導致長期財富分配不平等的主要因素。
讓我們直接切入問題的核心:在圖I.1和圖I.2中,我展示了兩種基本情形,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將詳細解釋。每個圖都展現了某個分化過程的重要性。兩個圖都描畫了“U形曲線”,即不平等在一個時期減少后緊接著在另一個時期有所增加。有人可能會認為這兩個圖代表的現實是相似的。實際上它們不同。各種曲線背后的現象有很大的不同,并且涉及不同的經濟、社會和政治進程。此外,圖I.1中的曲線代表了美國的收入不平等,而圖I.2中的曲線則描繪了一些歐洲國家的資本/收入比(日本與之類似,雖然沒有圖示)。兩股分化力量最終在21世紀走到一起并不是不可能的。在某種程度上這已經發生了,也可能繼而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現象,這將導致不平等的程度達到前所未見的水平,并催生一個全新的不平等結構。然而,迄今為止,這些驚人的形態反映了兩種不同的基本現象。
圖I.1中美國的曲線表明了1910~2010年美國收入前10%人群的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這只不過是庫茲涅茨針對1913~1948年這段時期建立的歷史序列的延伸。收入前10%人群在20世紀前10年到20年代擁有了45%~50%的國民收入,在20世紀40年代結束前該比例降到了30%~35%。隨后的1950~1970年,不平等程度一直穩定在該水平。到了20世紀80年代,我們看到不平等迅速增加,直到2000年美國的高收入階層水平已回到占國民收入的45%~50%。這一變化幅度令人印象深刻。我們自然會想知道這樣一個趨勢將持續多久。

圖I.1 1910~2010年美國收入不平等
美國收入前10%人群的收入占美國國民收入的比重從1910~1920年的45%~50%下降到50年代的不足35%(這一下降被庫茲涅茨記錄在案);之后該比重從70年代的不足35%上升到2000~2010年的45%~50%。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圖I.2 1870~2010年歐洲資本/收入比
1910年歐洲私人總財富的價值大約是6~7年的國民收入,在1950年價值約為2~3年的國民收入,在2010年價值為4~6年的國民收入。
資料來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我將說明不平等的這一驚人增長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高階勞動收入的空前激增,大公司高級管理者在收入上將其他人遠遠甩在了身后。一個可能的解釋是,這些高級管理者的技能和生產率較其他工人有了突飛猛進的增長。另一個解釋是,這些高級管理者擁有制定自己薪酬的權力。這種權力在某些情況下沒有限制,在更多的情況下與他們的個人生產率沒有任何明確的聯系,而在大型組織里個人生產率在任何情況下都難以有效評估。第二種解釋在我看來更加合理,并且結果與證據更一致。這一現象最為顯著的是在美國,在英國則程度輕一些,也許我們可以通過這兩個國家過去一個世紀的社會和財政歷史來解釋它。在其他發達國家(如日本、德國、法國和其他歐洲大陸國家),這一趨勢不是那么明顯,但趨勢的走向是相同的。后面我們會對這一現象進行全面的分析,預計這一現象在其他地方也會達到美國那樣的程度—不幸的是,由于可用數據的限制,要做到全面分析并非如此簡單。
分化的根本力量:r>g
在圖I.2中呈現的第二種情形,反映了在某種程度上更簡單和透明的分化機制,并且其無疑對財富分配的長期演化產生了更大的影響。圖I.2顯示了1870~2010年英國、法國和德國以國民收入的年數表示的私人財富總額(包括房地產、金融資產和專業資本、凈債務)。首先注意歐洲19世紀末的私人財富所處的較高水平:私人財富總量約為6~7年的國民收入,這是相當可觀的。之后由于1914~1945年的沖擊,這一數量急劇下降到只有2~3年國民收入水平。然后我們觀察到,英國和法國自1950年以來該比率穩步上升,并且勢頭猛烈,以至于21世紀初的私人財富似乎即將回到5~6年的國民收入水平。(德國的私人財富一開始保持在較低的水平,現在的總體水平仍較低,但是上升的趨勢一樣很明顯。)
這個U形曲線反映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轉變,它將在我們的研究中大量出現。我將特別說明,過去幾十年較高的資本/收入比帶來的收益,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相對緩慢的經濟增長造成的。在增長緩慢的經濟體中,過去的財富自然變得極其重要,因為只需要儲蓄其中的一小部分所帶來的收益就能大大增加財富總量。
此外,如果資本收益率仍在較長一段時間內顯著高于經濟增長率(這種情況在增長率低的時候更有可能發生,雖然并不會自發產生),那么財富分配差異化的風險就變得非常高。
這個根本性的不平等現象將在這本書中占據一個關鍵角色,我將它表達為r>g(這里r代表資本收益率,包括利潤、股利、利息、租金和其他資本收入,以總值的百分比表示;g代表經濟增長率,即年收入或產出的增長)。在某種意義上,它囊括了我所有結論的整體邏輯。
當資本收益率大大超過經濟增長率時(這種情況在19世紀前一直存在,并也有可能在21世紀再次出現),從邏輯上可以推出繼承財富的增長速度要快于產出和收入。繼承財產的人只需要儲蓄他們資本收入的一部分,就可以看到資本增長比整體經濟增長更快。在這種情況下,相對于那些勞動一生積累的財富,繼承財富在財富總量中將不可避免地占絕對主導地位,并且資本的集中程度將維持在很高的水平上,這一水平可能有違現代民主社會最為根本的精英價值觀和社會公正原則。
另外,這一分化的基本力量可以通過其他機制增強。例如,如果一個人的財富增加,那么其儲蓄率可能會隨之大幅提升。或者,更重要的是,當一個人初始資本稟賦更高時,平均實際資本收益率可能就會更高(這一現象已越來越普遍)。由于資本收益率是不可預測的,財富可以以多種方式增加,因此這也構成了對傳統精英模式的挑戰。最后,李嘉圖的稀缺性原則將進一步強化所有這些不平等促發因素:房地產或石油的高價格可能會加劇結構性的分化。
總結一下到目前為止所談及的內容:在財富積累和分配的過程中,存在著一系列將社會推向兩極分化或至少是不平等的強大力量。同樣存在趨同的力量,并且在某些國家、某段時間,這些力量可能會占優勢,但是分化的力量在任何時候都可能重新占據上風,正如現在21世紀初似乎正在發生的一樣。未來幾十年內人口和經濟增長率可能減慢,從而使得不平等趨勢更令人擔憂。
我的結論不如馬克思的無限積累原則和永恒分化原則所暗示的那樣具有災難性(馬克思的理論實際上建立在長期生產率增長為零的嚴格假設之上)。在我采用的模型中,財富分化不是永恒的,只是未來幾種財富分配可能走向中的一種。但是,這些可能性并不令人振奮。具體來說,重要的是要注意我的理論中分化的主要力量:r>g的根本性不平等,它與任何形式的市場缺陷都無關。而恰恰相反,資本市場越完善(以經濟學家的角度), r>g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們可以設計一些公共制度和政策來應對這一邏輯的負面影響,例如,設立全球累進資本稅。但是這類制度和政策的設立在相當大程度上需要密切的國際協作。不幸的是,針對這一問題的實際回應(包含各國自身的回應)在實踐中并不那么樂觀。
本書研究的地理和歷史界限
這項研究的地理范圍和歷史界限是什么?我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探究自18世紀以來世界各國間及一國內財富分配的動態變化過程。本書的第一部分是關于國家間產出和收入的分配,我們將對1700年之后全球各國的數據進行研究(這尤其得益于安格斯·麥迪森所匯總的國民賬戶數據)。第二部分我們主要研究資本/收入比以及資本—勞動劃分,由于缺乏足夠的歷史數據,我只能主要關注發達國家并繼而外推到貧窮國家和新興國家。第三部分審視了收入和財富不平等的演變過程,同樣受到有限可用資料的約束,我利用WTID數據庫的數據努力做到囊括盡可能多的貧窮國家和新興國家,這個數據庫致力于最大限度地覆蓋五個大洲所有國家的數據。然而,發達國家對長期趨勢的數據有更加完備的記錄。坦白地說,這本書的研究主要依賴于幾個領先發達國家的歷史數據:美國、日本、德國、法國和英國。
英國和法國的案例在研究過程中顯得尤為重要,因為這兩個國家有最完整的長期歷史數據。我們擁有多個關于英國和法國早至18世紀初期國家財富規模和結構的估算值。這兩個國家同樣是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主要的殖民和金融勢力。因此,如果想要弄明白自工業革命以來全球財富分配的動態變化,研究它們就十分重要。它們的歷史對于研究第一次金融貿易全球化(1870~1974年)尤其不可或缺,這一時期與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第二次全球化”在很多方面十分類似。第一次全球化時期存在驚人的不平等,但那個時期也一樣令人著迷。它不僅見證了電燈的發明,也同樣見證了遠洋游輪的全盛期(泰坦尼克號在1912年起航)、電影廣播和電臺的出現以及汽車和國際投資的興起。注意,舉個例子,直到21世紀來臨之際,發達國家的股市總市值相對于國內生產總值的水平才恢復到法國和英國20世紀初的水平。這個比較對于理解當今世界非常有啟發性。
我如此強調研究法國案例的重要性,有些讀者肯定感到驚訝,而且可能會懷疑我有民族主義傾向。我要聲明,這么做的其中一個原因與歷史資料有關。法國大革命并沒有創造一個公正或理想的社會,但它讓我們開始能夠觀察財富結構的各個細節,這是前所未有的。18世紀90年代建立起來的用土地、房屋和金融資產來記錄財富的體系在當時來說是非常時髦和全面的。正是法國大革命使得法國在長期以來擁有世界上最豐富的房地產記錄。
第二個原因是,法國是第一個經歷人口轉型的國家,在某些方面,它是觀察其他國家將會發生什么的一個很好的參照。盡管在過去的兩個世紀里法國的人口有所增長,但增長率卻相對較低。大革命時期,法國的人口僅為3000萬,而如今已略微超過6000萬—它還是原來那個國家,人口的數量級從未改變。與之相比,美國在《獨立宣言》時期的人口才300萬,到1900年達到了1億,而如今已超過3億。當一個國家的人口從300萬增長到3億(更不必說19世紀西進運動帶來的領土的迅猛增長),它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國家了。
一個人口以100倍速度增長的國家與一個人口僅僅翻倍的國家相比,不平等的動態和結構是非常不一樣的。特別是,繼承的因素在前者中遠遠沒有其在后者中重要。正是新大陸的人口增長使得繼承財富在美國的作用總是小于其在歐洲的作用。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美國不平等的結構會如此特殊,美國不平等和社會階層的表現同樣如此。但這也說明美國的例子在某種意義上并不具有普遍性(因為世界人口在未來的兩個世紀不可能會成百倍地增長),而法國的例子更為典型,對于了解未來也有更大的參考意義。我深信,對法國案例的詳細分析,以及對于在歐洲、日本、北美和大洋洲等其他發達國家觀察到的各式各樣歷史軌跡的一般性分析,可以告訴我們很多全球財富的未來動態,包括中國、巴西和印度等新興經濟體,毋庸置疑這些新興經濟體未來的人口及經濟增長會減慢(因為它們已經經歷過快速增長)。
最后,法國的例子很有趣的一個原因是法國大革命—出色的“中產階級”革命—很快建立了一個關于市場法律平等的典范。研究這個典范如何影響財富分配的動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盡管1688年的英國革命建立了現代議會制度,但它仍然保留了英國皇室、不動產的長子繼承權(20世紀20年代才廢除)以及世襲貴族的政治特權(英國上議院的改革還在討論當中,就目前來說有一點兒晚了)。盡管美國革命建立了共和制,它仍然允許奴隸制存在了近一個世紀,種族歧視的合法性持續了接近兩個世紀。種族問題仍然對當今美國的社會問題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要更加激進,它廢除了所有的法律特權,并力圖建立一種權利和機會完全平等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在物權法和契約自由原則(至少是對男人來說)出現之前,《法國民法典》確保了絕對的平等。19世紀晚期,保守派的法國經濟學家(如保羅·勒魯瓦-博利厄)經常用這個理由來解釋為什么共和主義的法國—即一個通過大革命創造了平等主義、由“小型房產業主”組成的國家—不需要征收累進制或沒收式的所得稅或房產稅,這與貴族式的和君主制的英國大不相同。然而,數據表明,在那時的法國,財富集中度并不比英國低,這清晰地說明了市場上權利的平等不能保證所有權利的平等。這里再次表明,法國的經歷與現代社會非常相似,正如勒魯瓦-博利厄一個多世紀前認為的那樣,現在很多評論員仍然相信,更受保障的財產權利、更加自由的市場以及更加純粹和完全的競爭就足以確保一個社會的公正、繁榮及和諧。不幸的是,這并沒有那么簡單。
本書的理論和概念框架
在繼續之前,我想再多說一些本書的理論和概念框架,以及引導我寫這本書的一個思維過程。
我屬于這樣一代人:1989年我18周歲,那一年不僅僅是法國大革命的二百周年,還是柏林墻倒塌的一年。我們這一代見證了蘇聯解體,并且對于這種政治制度或者對于蘇聯沒有絲毫的喜愛和懷念。我一向對“反資本主義”那些傳統而粗糙的論調免疫,有些論調直接忽略了共產主義運動在歷史上的失敗,很多則與超越它所必需的理性手段背道而馳。我沒有興趣去譴責不平等和資本主義本身—特別是,只要是合乎情理的,社會不平等本身并不是一個問題,正如1789年《人權宣言》第一條宣告的,“基于公共福祉的社會差異”。(盡管這個社會公正的定義不嚴密但吸引人,它根植于歷史。我們暫且接受它,我隨后會重新回到這個問題上。)相比之下,毫不謙虛地說,我更熱衷于討論組建社會的最優方式,以及建立一個公正的社會秩序所需要的最合適的制度和政策。此外,我希望看到在法律框架下實現有效而高效的公平正義,法律應該平等地適用于所有人,并且是通過民主辯論而形成的大眾都能理解的法規。
也許我還應該補充一點,在我22歲的時候,我體驗了一次“美國夢”,那時候我剛獲得博士學位,受聘于波士頓附近的一所大學。從很多方面來說,這次經歷對于我來說都是決定性的。這是我第一次踏足于美國土地,且我的工作很快得到認可,這種感覺非常好。這是一個懂得在它需要時如何去吸引移民的國家!但是,到我25歲的時候,我很快意識到我想要回到法國和歐洲。從那時起,除了一些短期的旅行,我再也沒有離開過巴黎。我做出這個選擇的一個重要原因與這本書有直接關系:我發現美國經濟學家的工作并不是那么有說服力。誠然,他們都非常聰明,我在那個時期也結交了許多好友。但有些事情很奇怪:我清楚地認識到,我對世界經濟問題一無所知。我的論文都是由一些相對抽象的數學定理組成,但同行們都喜歡我的工作。我迅速認識到,自庫茲涅茨之后,再也沒有同行花精力去收集不平等的動態變化的歷史數據,反而是在不知道要解決什么問題的情況下,大量生產純理論的成果,并期望我也這么做。回到法國后,我開始收集這些缺失的數據。
坦率地說,目前的經濟學科不惜犧牲歷史研究,犧牲與其他社會科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而盲目地追求數學模型,追求純理論的、高度理想化的推測。這種幼稚的做法應該被摒棄了。經濟學家們往往沉浸于瑣碎的、只有自己感興趣的數學問題中。這種對數學的癡迷是獲取科學性表象的一個捷徑,因為這樣不需要回答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中那些更復雜的問題。在法國做一個理論經濟學家有個很大的優勢:在這里,經濟學家并沒有受到學術界以及政界、金融界精英的高度重視,因此他們必須撇開對其他學科的輕視以及對于科學合理性的荒謬要求,盡管事實是他們對任何事情幾乎都一無所知。無論如何,這正是這一門學科和所有社會科學的魅力所在:從零開始更有希望獲得重大進步。我認為,在法國,經濟學家略微更感興趣的是如何讓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以及非學術圈的人們相信,他們在做的事情很有趣(盡管他們并不總是成功的)。我在波士頓教書時的夢想是到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書,那里的教員里有好些重要人物,如呂西安·費夫爾(Lucien Febvre)、費爾南·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克勞德·列維-施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弗朗索瓦絲·和瑞提爾(Fran?oise Héritier)、莫里斯·古德利爾(Maurice Godelier)。自20世紀70年代起,社會科學已經對財富分配和社會階級問題喪失了絕大部分興趣,盡管我對此深感遺憾,但比起羅伯特·索洛,甚至是西蒙·庫茲涅茨,我也許更加欽佩上述學者。我敢冒著被認為有些盲目愛國的風險,承認這一點嗎?在此之前,關于收入、工資、價格和財富的統計在歷史和社會研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管怎樣,我希望專業的社會科學家和所有領域的業余愛好者都能在這本書中找到有意思的東西,那些聲稱“對經濟學一無所知”但對于收入和財富的不平等有著強烈看法的人,也可以從這本書受益。
事實上,經濟學并不應該試圖與其他社會科學割裂開來,只有與它們結合起來才能獲得進步。社會學科的共同特點是知之甚少卻把時間浪費在愚蠢的學科爭吵之中。如果想要進一步了解財富分配的歷史動態和社會階級的結構,我們必須采用一種務實的態度,利用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的研究方法。我們必須從基本的問題開始,并試圖去回答這些問題。學科爭論和地盤之爭是沒有意義的。在我眼里,本書是部經濟學作品,同時也是一部歷史學作品。
正如我之前說明的,我的這項工作從收集資料、建立與收入和財富分配有關的歷史時間序列開始。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有時會借助理論和抽象的模型和概念,但我盡量少這樣做,除非這個理論能夠加深我們對觀察到的變化的認識。舉例來說,收入、資本、經濟增長率和資本收益率都是抽象的概念—是理論概念而非數理推導得來的確定性概念。然而我會證明這些概念可以幫助我們以有趣的方式來分析歷史現實,只要我們對精確性有限的衡量標準保持清醒和批判的態度。我也會使用一些數學公式,例如α=r×β(資本收入比重等于資本收益率和資本/收入比的乘積),或β=s/g(資本/收入比在長期內等于儲蓄率除以經濟增長率)。我希望不精通數學的讀者耐心一些,不要馬上合上這本書:這些是基本的數學公式,解釋起來簡單直觀,不需要具備專業的技術知識就能理解。不管怎樣,我認為,這個很小的理論框架已經足夠對所有人都認識到的重要歷史發展給出一個詳細的解釋。
本書概要
本書余下的部分由4個部分共16個章節組成。第一部分為“收入和資本”,包括兩個章節,主要介紹了基本的觀點,這些觀點將在后面的章節里反復出現。具體來說,第一章介紹了國民收入、資本和資本/收入比的概念,并重筆墨描述了全球收入和產出分配的變化過程。第二章詳細分析了自工業革命以來人口和產出增長率的演變。本書的第一部分并沒有什么新的東西,熟悉這些觀點和18世紀以來全球增長歷史的讀者可以直接跳到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為“資本/收入比的動態變化”,由4個章節組成,這部分的目的是研究21世紀資本/收入比的長期演變和全球范圍內國民收入在勞動收入和資本收入間的分配前景。第三章回顧了18世紀以來的資本變形記,從我們長期以來掌握最多數據的兩個國家(英國和法國)的例子說起。第四章介紹了德國和美國的情況。第五、六章在資料允許的情況下,將分析的地理范圍擴大到了全球,并試圖從這些歷史事實中總結出經驗,以助于我們預測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資本/收入比以及資本—勞動劃分可能的演變路徑。
第三部分為“不平等的結構”,由6個章節組成。第七章主要是讓讀者了解不平等的數量級,包括勞動收入的不平等,以及資本所有權及其收益的不平等。第八章分析了這些不平等的歷史動態變化。第九和第十章將分析擴大到了所有我們擁有歷史數據(在WTID數據庫中)的國家,分別看看勞動收入不平等和資本收入不平等。第十一章研究了長時間以來繼承財富重要性的變化。最后,第十二章對21世紀前幾十年財富的全球分配進行了展望。
第四部分為“21世紀的資本監管”,由4個章節組成。前三部分主要是闡述事實,并分析觀察到的變化產生的原因,而第四部分旨在從前面三個部分總結出政策方面的經驗教訓。第十三章探討了適合現狀的“社會國家”是怎樣的。第十四章在過去經驗和近期趨勢的基礎上,對累進所得稅進行了再思考。第十五章描述了適合21世紀情況的累進稅制是怎么樣的,并將這個理想化的工具和在政治進程中產生的其他管理方式進行了對比,包括歐洲的財產稅、中國的資本管制、美國的移民政策改革,以及許多國家的保護主義復興。第十六章主要解決公共債務問題和當自然資本開始退化時公共資本最優積累的相關問題。
最后要說明的一點。如果在1913年出版一本書叫“20世紀資本論”,那是非常狂妄的。我請求讀者包涵我,在2013年出版法文版以及2014年出版英文版的時候,給這本書起了“21世紀資本論”這個名字。我非常了解自己沒有能力去預測2063年或2113年資本的形式是怎樣的。正如我說過以及我將會說到的,收入和財富的歷史總是非常政治化的、無規律的,而且是不可預測的。歷史會怎么演變取決于社會如何看待不平等,以及采取怎樣的政策和制度去衡量和改變不平等。沒有人能夠預見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事情會怎樣變化,但是歷史的經驗是有益的,因為它們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在下一個世紀里我們將要面臨何種選擇以及哪種動態變化會起作用。按理說這本書應該起名為“21世紀初資本論”,它的唯一目的是從過去的歷史中找到一些通向未來的鑰匙。但歷史總是能夠創造自己的路徑,這些過去的經驗教訓的實際用處還有待考證。我只是將這些歷史呈現給讀者,并不是說我了解它們所有的意義和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