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言善,身行惡,國妖也。”(《荀子·大略》)(嘴里能講出來,又能身體力行,這是國家的珍寶;嘴不能講,但有實際行動,這是國家的重器;嘴上講得好,而行動上做不到,還能為國家所用;嘴上說得漂亮,而行動上則為非作歹,這種人是國家的妖孽。)我國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荀子曾把官員等級評定為四類,即國寶、國器、國用和國妖。現代著名學者梁濟(梁漱溟之父)也說做官有兩類人,一類“視官為身家仰給之資,則謀生者不可一日離”;另一類“視官為國事責任所寄,則負疚者不敢一日居”。他在此模糊提到“政治負疚感”,說從政者如果有“政治負疚感”,便一刻不敢逞威福,一刻不敢松懈努力;“以人民救星自居的人,最終不過是人民災星”。
身懷“政治負疚感”,自覺將服務于社會國家作為自己為官從政的主要目的,在這方面,中國宋代著名政治家范仲淹無疑為后世清官的典范。他自覺身體力行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原則,恪守道義,是個模范官員。他曾說:“吾遇夜就寢,即自計一日食飲奉養之費,及所為之事。果自奉之費及所為之事相稱,則鼾鼻熟寐;或不然,則終夕不能安眠,明日必求所以稱之者。”每夜反省自己一天所為之事是否與俸祿相稱,如果不相稱,竟至于徹夜不眠,思量次日如何彌補上來。這種帶有自虐性的慎獨精神,無疑弘揚了先秦儒家“士不可不弘毅”的傳統。
當然在國府內部,不乏有國寶、國器、國用之才,懷有“政治負疚感”的官員也大有人在,比如國民黨名市長、學者吳國楨先生,國民黨軍隊財務署署長吳嵩慶等等,都是非常勤政的官員。但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彼時的國民政府,正如一個瀕臨倒閉的大公司,盡管主管人員使出渾身解數慘淡經營,員工們也克勤克勉,但依然無法補救破產的命運。
古語云:“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某些人深諳此道,于是枉法舞弊,大搞權錢交易、權色交易,假公濟私,大發國難財。“人逢利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前仆后繼,人見利而不見害;左游右泳,魚見食而不見鉤”。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李商隱《詠史》)生活簡樸的官員,肯定都是勤勉政事,不會徇私舞弊或貪贓枉法的清廉之士,而奢侈腐化必是墮落的溫床。某些國民黨官員醉心于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社交娛樂生活,“費輒千萬錢,供得一時樂。杯浮赤子膏,筵列蒼生膜。宮廷日歡娛,閭里日蕭索。猶嫌白日短,醉舞銀蟾落。”(《飲宴詩》)報紙上也經常樂此不疲地傳出某某高官與某某明星的花邊新聞。他們忘懷國事,醉心于酒池肉林,風月場中魚游春水,游風戲浪;他們倚翠偎紅,最愛美人朱唇上那顆櫻桃,皓齒間兩行碎玉,沒魂鄉里眠花夢月,惹草招風。
“蠅伏蝸居朽木生”,官員腐敗如同食物變質一般不可禁止,又如箱中的爛蘋果具有驚人的破壞力和感染力。蔣介石老先生本人能夠克難奮進,克己克儉,但卻無力改變這普遍而嚴重的腐敗現象。為此他心力交瘁,痛憤之至而又無可奈何。而最為他憂慮的則是財經界和軍隊的腐敗問題。
財經界高官貪腐問題由來已久,尤其是“中央銀行問題甚難解決也”(1945年4月30日蔣介石日記)。中央銀行長期掌控在孔祥熙手中,其勢力盤根錯節,蔣介石深感美金公債舞弊案和中央銀行的問題比較棘手。
1942年,國民政府為解決日益膨脹的財政問題,用美國對華5億元貸款中的1億元作為基金,在西南、西北地區發行“同盟勝利美金公債”。美金公債由國民政府財政部交中央銀行國庫局分發各地銀行銷售,每元折合國幣20元,人民以國幣購買,待抗戰勝利后兌還美元。然而,雖有美金作底,各地人民對美金公債卻采取多購不如少購,少購不如不購的消極態度,發行情況并不很好。至1943年秋末,全國實際售出還不到預定計劃的一半,約4300萬美元。已購者也不很相信將來會兌還美金,因此大多在購得后即轉手求脫。在黑市上,美金公債券一元僅值國幣17—18元。但是,其后由于通貨膨脹,國幣貶值,美金公債券的價值逐漸提升,由美券一元可值國幣30元發展至可值273元。
由于美金公債券價格持續上漲,身為行政院副院長、財政部部長和中央銀行總裁的孔祥熙,于1943年10月9日致函蔣介石,以“顧全政府之信譽”“如不籌維辦法,將來再請援助恐有妨礙”為由,申請于10月15日結束美金公債的發售。屆期,財政部密函國庫局,命令立即停止銷售美券,各地尚未售出的美券,全數由中央銀行業務局購進,上繳國庫。彼時國庫局局長呂咸卻從中看到發財的機會,企圖乘機舞弊,損公肥己。他于1944年1月命債券科科長熊國清代擬了一個簽呈,稱:“查該項美券銷售余額,為數不貸,擬請特準所屬職員,按照官價購進,用副國家吸收游資原旨,并以調劑同人戰時生活。”這份簽呈寫得冠冕堂皇,似乎既符合國家發行公債的目的,而且照顧到國庫局員工的利益。但是,當時美券一元的最高市價已經飛漲到國幣250元,而國庫局的同人卻仍可以20元的低價購得;尚未售出的美券5000余萬元,其市價將達125億元國幣。按照呂咸的辦法,這一筆天文數字的巨款就可以成為國庫局少數“同人”的囊中財富。對于這樣一個損公肥私的簽呈,身為中央銀行總裁的孔祥熙竟然批準,并且加蓋了“中央銀行總裁”的官章。
事實上,“調劑同人戰時生活”也仍然是一句掩人耳目的官話。據后來在國民參政會上提案揭發的參政員陳賡雅說:呂咸取得合法手續后,于1944年2月首先孝敬孔祥熙美金公債券350萬元,其后,又用以票換票,買空賣空的辦法貪污美券近800萬元。(1945年年末,國民黨元老張繼告訴陳賡雅,真正的分成比例是:孔祥熙最多,占七成;呂咸二成半;其余所謂應行調劑戰時生活的經辦人,僅得微乎其微的半成。)兩項合計,共1150余萬美元,折合國幣約26.47億元。
孔祥熙、呂咸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舞弊、貪污,因1945年春國庫局幾個知情年輕人的秘密檢舉,最終為蔣介石知悉。蔣介石發現中央銀行美金公債賬目不清,開始重視,并且決定交財政部部長俞鴻鈞(1944年11月,孔祥熙卸任財政部部長,由原財政部政務次長兼中央信托局局長俞鴻鈞繼任)徹底查究。俞鴻鈞和孔家淵源甚深,但是查究美金公債案出于蔣介石的“欽命”,自然不敢怠慢。從蔣介石系列日記中可見,調查有進展,蔣介石逐漸發現了問題所在。
與美金公債案幾乎同時,原任部長孔祥熙掌控的財政部還發生一起“黃金加價舞弊案”。1944年3月,戰時重慶國民政府宣稱出售黃金,收縮通貨。28日,財政部預定自當晚起,每兩黃金售價由2萬元增加至3.5萬元。但財政部官員高秉坊等事先走漏消息,預知內情的達官貴人投機搶購,致使當日重慶出售黃金數字劇增,成為轟動一時的“黃金加價舞弊案”。4月7日蔣介石《上星期反省錄》云:“美金公債與黃金舞弊案正在徹查中。”4月20日,財政部將該案移送重慶地方法院審理。
長期以來,孔祥熙的貪瀆名聲早已流傳在外,口碑甚壞。著名經濟學家馬寅初,抗戰期間擔任重慶大學商學院院長兼中央大學經濟系主任,就多次在公開演講中指責孔祥熙大發國難財,“這種豬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之流……必須把孔祥熙、宋子文撤職,把他們不義的家財拿出來充作抗戰經費!”但是孔是蔣的姻親,宋藹齡、宋美齡都“護孔”,蔣在財政上也要依賴孔,因此,外間雖反孔,而蔣介石卻常加維護。1945年5月5日,重慶召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19日選舉國民黨新一屆中央委員。選舉中,孔祥熙和曾襄助孔祥熙的糧食部部長徐堪票數都很低;后來選舉常委時,孔祥熙竟至于落選。蔣介石感嘆地在日記中寫道:“其信望墜落至此,猶不知余往日維持之艱難也。可嘆。” 同月28日,六屆一中全會開幕,任務之一是解決行政院的改組問題。1938年1月,孔祥熙任行政院院長,至1939年11月,蔣介石自兼行政院院長,孔祥熙改任副院長。此后,社會“反孔”情緒更趨強烈,蔣介石不能不考慮“換馬”。六屆一中全會期間,蔣介石日記云:“為庸兄(孔祥熙字庸之,作者著)副院長職務亦甚煩惱,但為黨國計,不能不以公忘私也,苦痛極矣。” 從這一頁日記不難看出,蔣介石既想甩開孔祥熙而又難于決斷的矛盾心理。次日,蔣介石宣布,他本人和孔祥熙分別辭去行政院正、副院長職務,改以宋子文、翁文灝充任。6月1日,蔣介石考察干部狀況,在日記中寫下了他對孔祥熙的考語:“(庸之)不能為黨國與革命前途著想,而徒為本身毀譽與名位是圖。”至此,孔祥熙不僅在政治上失勢,在蔣介石心目中的地位也很不堪了。
1945年7月7日,國民參政會第四屆大會在重慶開幕,參政員陳賡雅率先提案揭發:國庫局局長呂咸“利用職權,公然將該項未售出之債票,一方逢迎上司,一方自圖私利,以致不可究詰,構成侵蝕公款至美金1150萬余元巨額之舞弊行為嫌疑。該項債票市價因之狂漲,由20元遞漲至數百元,刺激物價,擾亂金融,莫此為甚”。該案共提出三筆可疑賬款。其中最重要的一筆就是:呂咸“借推銷公債之名,簽呈中央銀行當局,慫恿購買美債余額3504260美元”。這里所說的“中央銀行當局”指的就是孔祥熙。陳賡雅等提出,“如果舞弊屬實,國庫損失之巨,與官吏膽大妄為,可云罕見”,要求國民參政會送請政府“迅予徹查明確,依法懲處”。
孔祥熙貪腐案,同時引起了一位傳奇人物的注意。他便是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傅斯年。傅斯年字孟真,一生富有傳奇色彩:五四運動的北大學生領袖、歷史語言研究所創始人、北京大學代理校長、臺灣大學校長。而他不畏強權炮轟行政院院長孔祥熙、宋子文,則為他贏得了“傅大炮”的雅號。
傅斯年從1938年起,作為社會賢達一直被聘為國民參政員。他認為當時國民黨政權的主要危機也來自內部的腐敗,來自內部既得利益階級的蠶食。對于政府的腐敗,社會上許多人士已經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之所以容忍主要是不希望看到政府的垮臺,從而引起更大的混亂。傅斯年曾兩次上書蔣介石,抨擊國民政府,要求彈劾行政院院長孔祥熙。蔣介石為平息此事,曾請傅斯年吃飯,并說:“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所用的人。”傅斯年回答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
傅斯年性情剛烈,疾惡如仇。除了在陳賡雅的提案上聯署外,7月15日,他在陳案的基礎上又草擬了一份提案,題為《徹查中央銀行、中央信托局歷年積弊,嚴加整頓,懲罰罪人,以重國家之要務而肅官常案》。這份提案已經超出美金公債這一個案,而是要求對孔祥熙所掌握的財政金融系統進行一次總清算。聯署者達21人。該案稱:
中央銀行實為一切銀行之銀行,關系國家之命脈。然其組織直隸國府,不屬于財政部或行政院。歷年以來,以主持者特具權勢,道路雖嘖嘖煩言,政府并無人查問……其中層層黑幕,正不知幾許。
這里所指“特具權勢”的主持者,當然就是孔祥熙。
傅斯年等提議:1.由政府派定大員,會同專家、監察院委員、參政會公推的代表,徹查其積年賬目與事項,有涉及犯罪嫌疑者,一律移送法院。2.改組。使中央銀行改隸財政部或行政院,取消中央信托局。兩者歷年主持之人,在其主持下產生眾多觸犯刑章之事,應負責一齊罷免。其有牽涉刑事者,應一并送交法院。對此案,17日的重慶《大公報》立即做了報道,還特別強調:“其中國庫局職員私購美金儲券一案,情節重大。” 該案經參政會大會討論,決議修正通過,送請政府迅速切實辦理。
傅斯年在參政會上慷慨陳詞,堅決揭發貪污腐敗分子,使他獲得很大聲譽。有些人特意到參政會旁聽,就是為了看傅斯年一眼。還有素不相識的人打聽:“傅先生今天發言不?”孔祥熙一直堅決否認舞弊,甚至賭咒發誓。蔣介石看在眼里,大不以為然,覺得孔不配做一名“基督徒”。面對這位與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姻親,蔣介石不得不拉下臉來“嚴正申戒”,孔這才“默認”。蔣介石見孔祥熙不再強辯,態度復轉溫和,“囑其設法自全”,將主動權交給孔,要他自己尋找解脫辦法。當日蔣介石日記云:“見庸之,彼總想口辯掩飾為事,而不知此事之證據與事實俱在,決難逃避其責任也。余以如此精誠待彼,為其負責補救,而彼仍一意狡賴,可恥之至!”蔣孔關系一向良好,認為孔“可恥之至”,這是很少有的現象。15日,蔣介石反省上周各事,非常感慨,在日記中寫道:“傅斯年等突提中國銀行美金公債舞弊案,而庸之又不愿開誠見告,令人憂憤不置。內外人心陷溺,人欲橫流,道德淪亡,是非倒置,一至于此!”
孔祥熙一面在蔣介石面前承認“有問題”,但同時又緊急布置國庫局采取應付措施;組織了18個人連夜造賬,以對付審查。孔祥熙甚至還向審查者出示了蔣介石交給他閱看的檢舉資料。7月16日,蔣介石審讀中央銀行的審查報告,再次召見孔祥熙。當日日記云:“彼將余所交閱之審查與控案而反示審查人,其心誠不可問矣!”
面對如此棘手的美金公債案以及孔祥熙一再強詞辯解,蔣介石深感苦惱,“庸之圖賴如前,此人無可理喻矣!”(蔣介石7月21日日記)以致整夜“為庸之事不勝苦痛憂惶,未得安睡”。22日下午,孔祥熙又向同時調查此事的陳布雷(蔣介石的親信,時任軍事委員會侍從室第二處主任)表示:“恐此美金公債或落于外人手中。”蔣介石聽了匯報之后,覺得到了此時,孔還不肯承認自己舞弊,深為痛憤。當日日記云:“更覺此人之貪劣不可救藥,因之未能午睡。”最后蔣介石決定不能讓孔繼續擔任中央銀行總裁了。他在日記中寫道:“正午,發孔庸之辭中央銀行總裁職照準,其遺缺由俞鴻鈞補之命令。”以下蔣自涂約16字,當系對孔祥熙的極度憤怒譴責之詞。可能事后蔣覺得過于粗魯,所以又涂掉了。
7月24日,蔣介石發布命令,準予孔祥熙辭去中央銀行總裁一職。同日,又手諭孔祥熙:該行經辦人員辦事顢頇,本應嚴懲。姑念抗戰以來努力金融,苦心維持,不無微勞足錄。茲既將其經辦不合手續之款如數繳還國庫,特予從寬議處。準將國庫局局長呂咸、業務局局長郭錦坤免職,以示懲戒為要。
國庫局美金公債舞弊案不是“辦事顢頇”的問題,蔣介石這樣寫,是一種大事化小的提法,旨在為以后的進一步調查規定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