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9年至1950年200萬人遷徙到臺灣的過程中,最終沉沒的太平輪的悲劇只是其中一個小插曲。其時在中國沿海的每一個重要的港口,類似太平輪這樣的生死離別在日復(fù)一日地上演著。而那些有關(guān)太平輪的離散記憶,勾勒出的卻是一場大遷徙的輪廓,一個大時代的故事。時間,讓我們先從1948年說起。
有道是“忙人起五更”,天剛蒙蒙亮,“玉壺春”茶館的老板黃士忠就已起床,開始一天的忙碌了。
“玉壺春”茶館位于老上海的城隍廟附近。在1948年,老上海大大小小的茶樓有數(shù)百家之多,僅城隍廟一處,就有大小茶樓幾十家。“上海茶樓甲天下”,在20世紀(jì)上半期,茶樓是“十里洋場”的一個縮影。
因茶客不同,上海茶館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中高檔茶館,如一樂天茶社、仝羽春茶社、如意茶樓、聚寶茶樓、青蓮閣茶樓等等。這類茶館的茶客基本來自中上流社會,大多為顯貴要人、社會名流、文人學(xué)士、闊老商賈以及在社會上已有地位的大流氓頭子、幫門會道頭子,像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之流。這類茶館大多處于繁華市面或風(fēng)景幽靜之處,樓房高大,無論外部裝潢還是室內(nèi)裝飾都比較講究。茶室優(yōu)雅,窗明幾凈,并布置有內(nèi)室、雅座,專供顯貴要人、闊老、大亨們品茗議事和社會名流會友。當(dāng)然,茶資也高出一般茶館若干倍,甚至幾十倍。
另一類是低檔茶館,數(shù)量特別多,遍布街市里弄,其中最多的是一種俗稱“老虎灶”(又叫“熟水店”)的茶館。這類茶館,僅設(shè)幾張破桌破凳,條件比較簡陋,光顧的茶客多為社會的下層人物、普通百姓,其中也有為數(shù)眾多的游民、無賴、地痞。這些茶館從清晨開門營業(yè),一般到晚上九十點鐘即打烊關(guān)門。每到中午,就有一些串街過巷箍木桶的、修雨傘的、磨剪子搶菜刀的、鋦碗補鍋的、搖撥浪鼓的、收破爛挑高籮的小商小販以及走坊郎中、算命先生之類的角色前來光顧。他們經(jīng)過一個上午的走街串弄,來此歇腳,泡上一壺廉價的熱茶,掏出干糧,邊吃邊飲,說笑逗趣,傳播著走街過巷所聽到的各類消息,看到的奇聞怪事。
舊上海的各類茶館都是新聞集散地,消息特別多,故而報社的記者、巡捕房的巡捕、便衣偵探,都經(jīng)常光顧茶館。有的記者,尤其是晚報、小報的記者在茶館聽到消息、趣聞后往往當(dāng)場在茶館草就文章,直接送往報社夜班編輯處。許多報紙上的花邊新聞就是這么炮制出來的。而巡捕、偵探不僅常從茶館中得到破案線索,有時就干脆在茶館辦案,把茶館變成公事房,所以在舊上海有“包打聽”茶會之說。不過,這種茶客喝茶是不付茶資的,茶樓老板則依仗他們的勢力維持市面。
舊上海的茶館以茶招徠顧客,但是,茶客中除一些有閑老人專為品茗而來外,絕大部分是以茶樓為場地進(jìn)行各種活動的。最常見的活動一是等待雇工的,就是把茶館當(dāng)“勞務(wù)市場”。還有一種是做交易的,這是把茶館當(dāng)作“交易市場”。這批人是繁華地段茶館的最主要的一批茶客。每日清晨,如布業(yè)、糖業(yè)、豆業(yè)、錢業(yè)、絲業(yè)、茶業(yè)……各行各業(yè)的大商人們都到城隍廟的中高檔茶館晤面、應(yīng)酬,通過吃早茶談交易,達(dá)成一筆筆的買賣。
舊上海的茶館除是新聞集散地、各種活動場所外,還有兩件當(dāng)年其他地區(qū)茶館所不會有的怪事。一是妓女聯(lián)袂來拉客。當(dāng)時晝錦里的一林茶館、五馬路(廣東路)棋盤街(今河南中路)口的同芳居茶館、怡珍茶館都是妓女們聚會拉客之處。因為上海是中國最早的五口通商城市之一,商品意識強的外國人見茶館是中國人常去的場所,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絕好的賺錢機(jī)會。最早是日本人在光緒初年開辦“東洋茶館”,以銷售日本茶食為主,后來漸漸添入色情成分成為變相妓院。后來,此風(fēng)蔓延,上海的一些茶館為了賺錢招徠顧客紛紛效法。二是兼設(shè)煙榻吸鴉片。像洋涇濱附近的麗水臺茶館、南京路的一洞天茶館就設(shè)有煙榻,供癮君子們吞云吐霧。這幾家茶館生意因此特別興隆。“玉壺春”茶館是一家中低檔茶館,和當(dāng)時眾多的普通茶館一樣,主要是為茶客們提供一個勞務(wù)、交易場所,此外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它的門面和老板黃士忠一樣樸實,門口掛著的招牌上書有“玉壺春”三字,筆力遒勁、厚重,是店內(nèi)常客、說書藝人孟老先生的墨寶;門兩旁貼著的一副對聯(lián),在當(dāng)時也是流行至廣的:“求名忙,求利忙,忙里偷閑,喝杯酒去;為工苦,為農(nóng)苦,苦中作樂,泡碗茶來。”至于店內(nèi)陳設(shè),也是比較簡單,桌凳茶具,雖然舊些,但都擦拭得非常干凈整潔。因晚上為招徠顧客設(shè)有書場,在茶室正中靠墻一面砌有一個小壇,是為應(yīng)聘的評彈藝人、說書藝人的表演之處。
“玉壺春”茶館對黃士忠而言,也算是祖?zhèn)鞯漠a(chǎn)業(yè),由其祖父辛苦創(chuàng)業(yè)并發(fā)展壯大,其父黃老先生繼承后達(dá)到鼎盛。但到了抗戰(zhàn)時期,因黃老先生不愿參加由日本人操縱的上海商會,而被日本人殺害,家產(chǎn)也被抄沒,黃家由此家道中落。到黃士忠兄弟那里,除了一把能代表“玉壺春”曾經(jīng)輝煌歷史的祖?zhèn)鞯男〗饓赝猓S家基本上一無所有了。
三十出頭的老板黃士忠是一個頗有追求的人,不像一些情趣干枯的俗人一輩子蠅營狗茍,像蛆蟲一樣生活。他十幾歲起便在父親的店里做小堂倌,練得一手沖茶的好手藝,在十里洋場也堪稱一絕。給茶客沖茶時,他右手執(zhí)大銅壺一把,在離桌面三尺左右的高處對準(zhǔn)茶盅傾注沸水,只見壺嘴猛一向下,再向上一翹,茶盅之水剛好九成滿,不多也不少,恰到好處。出奇的是從無一滴水灑落下來。其動作之迅速,注水深度之準(zhǔn)確,實在令人嘆服。有時他還會興之所至,表演一些諸如“蘇秦背劍”“翻山越嶺”之類的花式動作,這些都是真功夫,博得了茶客們的陣陣掌聲。對一些老茶客,他都能熟知誰愛喝什么茶,屆時,不等茶客開口,他已在茶客的茶壺或茶盅里擱下其所要的茶葉,絕不會搞錯。所以至今一些老茶客談起那時的黃家茶館來,仍是津津樂道,回味無窮,神往不已。但可惜,現(xiàn)在的黃老板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這門沖茶技藝至多也就是在茶客強烈鼓動下偶爾表演一下,已失去了經(jīng)濟(jì)效益,而且那把名貴的大銅壺也早在戰(zhàn)亂中“丟失”了。
雖然時下戰(zhàn)亂頻仍,經(jīng)濟(jì)普遍不景氣,“玉壺春”經(jīng)營慘淡,但黃老板對未來仍充滿希望,決定重振祖業(yè)雄風(fēng)。
有追求的黃老板同時繼承了祖上善良正派的秉性。管子云:“善人者,人亦善之。”黃老板篤信此道,在茶館的正堂上就掛有一副對聯(lián):“因時下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遇事憑心,行善受善,行惡受惡。”借此,黃老板表明自己為人處世的心跡,那就是以善意來揣測人心,以一顆善良之心擁抱所有的善善惡惡。善良雖然于利益而言,不能立即“折現(xiàn)”,但卻使黃老板擁有一個很好的人緣。
但有道是:“君子可欺以其方。”茶客中有許多好友,比如說書藝人孟老先生和米店老板張大頭,就曾勸老黃不要太善良,對別人不要太大方,否則早晚要“吃大虧”。對此,老黃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止一次對自己的弟弟黃士孝這樣說:“自己善良才能夠感知世界的美好,陰謀家的四周永遠(yuǎn)是暗箭陷阱。心懷坦蕩才能逍遙地生活在天地之間;蠅營狗茍者永遠(yuǎn)是一驚一乍,提心吊膽。逍遙的人永遠(yuǎn)不會讓自己陷入無聊的人事糾紛中;你你我我,恩恩怨怨,扣扣索索,嘀嘀咕咕,這樣的人至多像蚊蟲一樣嗡嗡兩聲,叮別人幾個包罷了。”
在世俗人情面前,黃老板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zhí)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知道擺脫。有人勸他迎合時尚,在店內(nèi)設(shè)煙榻供茶客吸鴉片、收留妓女拉客,以增加收入,都被他婉拒。
黃老板雖然內(nèi)心善良方正,但處世又不失靈活,有時甚至忽而自我膨脹,忽而又自我縮小。他如此扭曲自己的心靈,或可解釋為險惡處境下委曲求全的悲涼心理的流露,抑或是遠(yuǎn)禍自全的韜晦之計。因為在“十里洋場”,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黃老板每天都要跟形形色色的茶客打交道,諸如官員、軍警、商人、皮條客、二流子(上海人稱地痞、流氓)、剪綹客(上海人稱小偷)以及蜂擁而來的難民等等。幾乎每天他都會面對各種各樣的事件,諸如敲詐、搶劫、坑蒙拐騙、斗毆等等。脾氣暴躁的茶客有時兩句話沒說好,就如炮仗遇著火柴一般“嗶嗶剝剝”地吵起來。這時也總是他出面圓場才可平息。生逢亂世,老黃的練達(dá)竟使他在各行各業(yè)、各色人等中混了個好人緣,因而處理一些事情竟也游刃有余。
黃老板的母親和孩子在抗戰(zhàn)時期死于日本飛機(jī)的轟炸,現(xiàn)在老黃的親人僅剩下相依為命的妻子和二十剛出頭的弟弟。
妻子黃嚴(yán)氏是一位非常傳統(tǒng)的女性,心地善良,溫柔賢惠,受人尊敬。她嫁到黃家的時候,黃家已家道中落,生活較為貧困,但她卻能安然面對,并不感到困苦。治理家庭,她有一套自己的辦法:飯菜雖然不是很豐盛,但總是做得精細(xì)又有味道;衣服不論新舊,都一定清洗得干干凈凈,縫補得整整齊齊;房舍雖然簡陋,但一定清掃得干凈整潔;一言一行和日常起居,總是和悅從容。
“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禍。秋云啊,真是一位好妻子!她的溫柔,她的賢惠,讓人無法絕情。”黃老板不止一次這樣感慨道,“居于亂世,我為生存身心疲憊,但看到秋云一臉的淡定從容,也就忘掉煩惱了!讓我不因為財富多少、地位高低而焦慮,這應(yīng)該是妻子對我最大的幫助吧。”
因時局動蕩,生活艱辛,黃太太近來身體顯得非常孱弱、單薄,夜里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有時她夢見解放軍和國民軍在上海展開血戰(zhàn),雙方死傷無數(shù),血流成河,上海到處都是白花花還在冒血的尸體和嗡嗡亂飛的蚊蠅;有時她夢見茶館倒閉,她和丈夫、小叔夾在逃難的隊伍里步履維艱;有時她又夢見自己染上了重病,躺在丈夫懷里,淚流滿面……
“唉,內(nèi)戰(zhàn)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啊?國家什么時候才太平呢?都是骨肉同胞,自己人打什么呀?”黃太太雖然不懂政治,但她的胸懷卻遠(yuǎn)比這紛紛擾擾、熙熙攘攘的世界寬廣多了。“士忠,”她對自己的丈夫說,“現(xiàn)在生逢亂世,生存這樣艱難,作為一個女人,在我死后,有你能夠安葬我,我這一輩子也就非常幸運了!”“不要胡說……”丈夫急忙制止她,眼里卻熱淚盈眶。
用智慧的心感悟生活,用感恩的心善待一切,用知足的心享受人生。這或許就是黃太太的人生信念吧。
弟弟黃士孝二十出頭,父母被日本人殺害后,兄嫂就成了他最近的親人。和哥哥一樣,他秉性勤勞、善良,為人非常熱心,有很好的人緣,處世靈活,喜歡冒險。幾個月前,他從一具流浪漢的尸體旁,撿回一個小男孩,并讓哥哥接收他為店內(nèi)的小伙計,二人也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小男孩名叫毛毛,十一二歲年紀(jì)(具體歲數(shù)他也記不清了),身材細(xì)瘦,因為瘦,個子顯得高些。他的四肢又細(xì)又長,肋骨一根緊挨一根,都凸在外面,就像搓衣板。他的脖子也很細(xì),高高地頂著腦袋,直讓人擔(dān)心它會掉落。
在20世紀(jì)40年代的中國上海,長著貓頭鷹般眼睛的小個子中國學(xué)者——上海市市長吳國楨先生,幾乎每天都要處理一大堆的社會難題,這或許沒有一個西方市長能夠體會得到。他本人也曾認(rèn)為,當(dāng)上海市長,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一份工作了。例如,如果說酗酒在上海還不算社會問題的話,那么擁有10 萬之眾的吸毒者總令他憂心忡忡。為此他發(fā)起了一場自愿改良運動,但只有6000名癮君子到警局登記,其中包括一些電影明星。后來又出臺了戶長連坐法,意味著如果有人在某戶吸毒,戶長也將被投進(jìn)監(jiān)獄。這比以往的任何措施都要嚴(yán)厲, 但一些吸毒者卻寧可賣掉自己的孩子乃至沒吃沒喝,也不肯戒毒。毛毛本來家境不錯的,就是因為他的父親迷戀吸毒、賭博蕩盡家財而被賣掉的。他在買主那里受盡虐待,后來瞅機(jī)會逃了出來,在街上流浪。為了填飽肚子,他要過飯,當(dāng)過小偷,做過童工,玩過雜耍賣過藝 ,后來碰上了比他大十幾歲的流浪漢阿強,兩人便相依為命,搭伙謀飯吃;晚上則和其他乞丐、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一樣,每夜死人一般躺在大街上。在毛毛的流浪史中,僅有一次吃飽飯的記憶,那是阿強給一些富人和閑客當(dāng)靶子,躲在模具后面,僅露出頭臉,供人投擲蛋糕取樂。然后鼻青臉腫的阿強和淚流滿面的毛毛吃了唯一一次的飽飯。然而饑餓始終不放過他們,最終生生奪去了阿強年輕的生命。
阿強是餓死的,死的時候腹部鼓脹,死不瞑目。毛毛抱著尸體哭得昏天黑地,因為饑餓,幾度暈死過去。這一幕情景,恰被黃士孝看到。
毛毛被士孝背到茶館,士忠急忙讓黃太太拿來飯團(tuán)和湯水。毛毛睜開眼時,看到眼前有飯在晃,急忙拼出全力,抓到手中,餓蝗投禾一般大口吞咽起來。見此情景,黃氏兄弟不由笑了。“狼惡虎惡,抵不上餓惡。餓病易治,一飯就活啊!”士忠笑道。
就像被丟在荒涼僻遠(yuǎn)的戈壁沙漠的種子得到了雨露,毛毛找到了親人的溫情。在黃氏家人的精心照料下,雖然長期流浪使這個早熟的孩子很難輕松起來,但也慢慢恢復(fù)了元氣。因為士忠夫婦暫無兒女,便視他為己出,并送他去學(xué)校讀書。這樣,毛毛也成為黃氏家庭的重要成員之一,且與士孝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天已大亮,黃老板的家人也已相繼起床了。黃太太燒鍋做飯,準(zhǔn)備茶點;黃士孝外出買茶;小伙計毛毛則被安排到米店老板張大頭那里去買米;黃老板則招呼客人。此時,茶客們也陸續(xù)到來了。
玉壺春茶館有幾位常來的客人,幾乎每日必到。第一位便是那位給玉壺春題字的說書藝人孟老先生。
孟老先生曾經(jīng)做過學(xué)校教員,詩詞歌賦、吹拉彈唱幾乎無所不通,但常感懷才不遇,后來棄職,在一些中低檔茶館里靠說書謀生活。其實,對他而言,說靠說書謀生活,還不如說是為了拯救自己。
在柏拉圖著名的洞穴比喻中,那些終生被縛面對幻象的人是有福的,他們的人生因愚昧而快樂,因平和而安詳。而那個曾經(jīng)爬出洞穴撞見陽光的人,則變成了瘋子或先知,從此不得安寧。不管是從黑暗進(jìn)入光明,還是從光明回到黑暗,他的眼光或心靈都會極不適應(yīng),經(jīng)歷一度可怕的眩暈,一片盲目天昏地暗。柏拉圖描繪的這種“靈魂轉(zhuǎn)向”的經(jīng)歷是令人痛苦的。在凡人的內(nèi)心,則無異于精神崩潰。目光深邃閱世深刻的孟老先生,在內(nèi)心深處就有這種“靈魂轉(zhuǎn)向”的恐懼與痛苦。他似乎看到了生命本相那束刺目的光,被深深地刺痛震驚了,往往在一人獨處時會感到極度的恐懼與痛苦,精神混亂甚至崩潰。其實人的心理就像是彈簧,壓制到一定程度就會反彈;如果一旦失去彈性,他往往就會走向崩潰。孟老先生現(xiàn)在還在掙扎的一個原因,便是竭力維持這種靈魂的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