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見不到隊伍了,我又往回跑去找那兩個女生,水流越來越急,等我找到她倆時河水已經齊腰了,遠處轟鳴聲不絕于耳,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們只能往山上爬。我一手握著小刀一手用登山斧,山坡陡峭濕滑,兩個女生分別抓著我的褲腳,我拉著她倆吃力地往山上爬,山上淌下的水里裹著小石塊,有的打在臉上有的打在我肩頭,爬上一段水勢減緩,她倆可以抓到些小樹、野草等,我們爬得能快一些,就在這時我們身旁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大山也在顫抖,我死死地抓著手里的工具,離我們不遠處,整個山坡轟然滑下去,如同雪崩一般,滑下的山體沖進水流,激起數層樓高的昏黃雨幕,泥石流截住水流,轉眼間小河變成湖泊。接下來的泥石流激起更大的雨幕,湖泊也變得更大。我用盡全身力氣向上爬,我兩條腿被她倆死死地抱住,完全是我拖著她倆向上爬。再向上爬一段山勢變得更加陡峭,只要過了這兩人多高的陡坡,山勢就平緩許多,爬到陡坡的邊緣,無論我如何用力都無濟于事,爬上一點兒滑下更遠,爬上一點兒再滑下來,我再吃力地爬上一點兒,在離我們遠一點兒的地方又傳來震耳的轟鳴聲。我把小刀別在腰間,一手死死地抓住登山斧,一手去拉穿紅衣的小楠,將她拉到與我等肩,我把手里的小刀給她,然后托著她讓她向上爬,我當著梯子把她推上去;然后是小燁,感覺她比小楠沉很多,無論我怎么用力也無法拉起她,數次用力拉她都無濟于事,登山斧松動劃開泥土,兩人滑下去很遠,我幾次用力都無法止住下滑,握登山斧的手已經麻木。這時聽見對面的山坡傳來震耳的轟鳴聲。強大的聲音加上山體的顫抖讓我感到眩暈,我雙手抓住登山斧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刨進山坡里,還是沒有止住下滑,再一次用雙手死死地壓進去,還是沒有止住,這回我把登山斧抱在胸前,用我全身的力量壓住登山斧,隨著它壓進土里,感覺胸口火熱,我身后的雨水被我的鮮血染成淡紅色,止住下滑后我抬起上身拔出登山斧,拼命向上爬,感覺自己全身冰冷,頭一陣一陣地眩暈,用盡最后力氣爬到剛才的位置,我示意讓她踩著我往上爬,這樣就不用我再拉她了。我把她推上去后遞給她登山斧,看見她爬到平緩的山坡,我想抬起自己的手臂爬上去,兩條胳膊沒有任何知覺,完全感覺不到胳膊,全身冰冷。我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沒有工具我是爬不上去了,我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紅色尾巴,綿延到山下的河流,不遠處又傳來轟鳴聲,看樣和我的預期一樣,我倒在路上化成山丘的一部分。娜娜,希望我們來生能再相遇,希望我能擁有你的愛,再見了。這時我身下的山坡傳來劇烈的震動,頭頂很疼,天旋地轉全身疼痛,掉進水里,一切結束了,雨還在拼命地下,仿佛是天的眼淚。
小楠哽咽著繼續講述當天接下來的情形。
“我倆先后爬上山頂,四周陰沉猶如黑夜,大雨滂沱偶有電閃雷鳴,剛上來時,我倆還借著閃電的光亮,向山下張望等著你爬上來,片刻后整座山都在劇烈地顫抖,我們除了趴在那里哭泣,別的什么也做不了。巨大的轟鳴聲掩蓋了哭聲,我倆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趴在山頂上。”當時的無助和恐懼如同夢魘一樣揮之不去,她淚如泉涌。
我從病床上掙扎著坐起來。把紙巾盒遞給她,“在當時的情形下誰都會一樣的,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
“等雨下得小一點兒,我和小燁才爬起來向山下看,我倆爬上來的整個山坡都塌下去了,只剩下幾條深得讓人膽寒的溝。”她因擦拭淚水停下來。
“直到第二天,雨才停下來,我倆坐在山頂,山四周除了山還是山,我們哪兒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偶爾傳來攝人心魄的轟鳴聲外,其余的時間都靜得嚇人,仿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倆被困在狹窄的山頂上。我只能癱在那里。
“等福伯領著很多人來找你,才費了很大力氣救下我們,有關那兩天的噩夢每天夜里都會把我嚇醒。”
“福伯安排人把我倆送回村子,我倆在村子里休息一晚,然后和當地人一起去找你,也把那些遺失的東西找回來,兩天以后在離那座山三十多里的山谷找到奄奄一息的你,當時福伯發現你時,抱著你哭,幾近昏厥,后來發現你還有氣息,當地人和挑夫們以接力跑的方式,把你抬回村子。當地幾名懂醫術的和福伯一同為你醫治,你肩頭上的傷和胸口的傷都已經嚴重潰爛。”她紅腫的雙眼再次淌出淚水。
“在你昏迷的三天三夜里,福伯一直不離你左右,當地人把他們能拿出的一切都送來給你,每天都有孩子拿他家母雞剛生出的蛋送來給你。”
一股暖流在臉上綻放喜悅,在心里化作甜蜜。“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原來我昏迷了那么久啊!我只記得,當時我全身疼痛口渴,我用盡力氣睜開眼睛,見到斑駁的屋頂,僅存的一片完好的屋頂遮住我的床,我積攢一會兒力氣掃過房間四周,沒有窗戶沒有房門,家徒四壁,屋里只有墻角堆著的一些土豆和一口鍋、幾個飯碗。我見到福伯進來時,我唯一能說出的只有渴。福伯扶起我給我喂水時,我看了他的眼淚和微笑。
“當時我在那里養傷,福伯一直在照顧我。”
小楠說:“福伯是從心里感激你,福伯的家也在大山里,他的孫兒也在大山里上學。”
我咳嗽幾聲,平復一下然后說:“福伯是為了給孫兒治病才冒險在雨季進山,大山里的人,面對龐大的醫藥費能做的也只有勇敢地面對兇險,勇敢實則是對生活的無奈。”
“那時我虛弱得厲害,只能在村子養傷,我帶去的東西損失了一些,后來我把東西分散開由那些挑夫們四散送去給孩子們,當時你倆去的三所小學是吧?”小楠點頭。
“當時我身體情況再加上我的病,我真沒想到我還能回來。”
值班護士等我講完,面帶眼淚將他們都轟了出去。我也真累了。
睡與醒我自己也分不清了,爸媽一直陪著我,我每次睜開眼,都能見到展現給我的勉強微笑,也許就像我給他們的微笑一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油鋸最后那段時間和我現在一樣,沒過幾天他就走了。我也許就只有幾天時間了。我最后還有些事情要做。
小楠等了幾天才等到我清醒,我又給她講述我的故事。
那里的人家用不到衣柜,因為衣服都穿在身上;用不到櫥柜,因為只有一口鍋和幾個飯碗;用不到門和鎖頭,因為家里沒有一樣能值得偷的東西。那里的孩子身上都是臟兮兮的,因為香皂和洗衣粉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那里用不到洗潔精,因為吃的就是清水煮菜。那里的人從來沒有人嚷嚷著要減肥,因為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上……那里四代同堂很多,因為糧食不夠吃女孩子要早嫁為娘家省糧食,男方家早娶可以早得到一個勞力。那里人有病很少吃藥,因為最便宜的藥對他們來說也是昂貴的。崇山峻嶺擋住了夢想和希望。
當時我離開家時,爸爸費盡力氣游說媽媽,才為我爭取來二十天的時間,讓我完成自己的旅程,等二十天之后就接我回來治病。我從沒有想過能活著回來。那時我休學回家,回家,那種感覺是陌生的。在我心里,家就是小時候在胡同里的那個家,左鄰右舍住著很多年齡相仿的伙伴兒們;我們一起在胡同里踢球,那時幾乎每天都得踢碎幾塊玻璃,后來臨街的窗戶都安上了鐵護欄,不是為了防小偷,而是為了防我們這些淘氣的孩子。無數次我在夢里回到那里,放學后把書包隨便一丟,和小伙伴們在胡同里玩樂,等媽媽做好晚飯,爸爸來叫我回家吃飯。那里才是我的家。
現在這個家更像旅店,媽媽工作忙家里很少開火,她也沒有時間打掃,每個星期都有家政公司安排阿姨過來打掃、洗衣、洗床單。這個家沒有什么能和我聯系起來。
清晨起來,爸媽都不在家。一個人困在家里無所事事,我躺在床上用手機上網,直到中午手機電量用光,要去拿充電器才不情愿地下床。
我隨手拿個蘋果走到陽臺上,陽光有些刺眼,因一上午的烘烤屋里悶熱,晴空萬里,外面也應該很熱,前一棟樓下有一隊迎親的車輛正在等待著新娘子,迎親的人如同螞蟻一般忙忙碌碌,樂隊散漫地彈奏著的音樂,聽起來很憔悴。
我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地洗漱一下,就像和兄弟們在一起時那樣,手沾濕了在臉上摸一下就算洗臉了,嗯,倒是養成了良好利用時間的習慣。我隨便吃幾口昨天的剩菜,拿上藥信步下樓,走進小區的中心花園,挑了一處有陰涼的長椅坐下。
中心花園的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沙壇,里面裝滿了蒼白的沙子,幾個小孩子在里面玩兒游戲。他們用小鏟子、小桶堆沙山、掏沙坑,樂此不疲地玩兒著,那忘乎所以的勁頭讓人向往。一張張紅撲撲的小臉充滿了健康的氣息,這些寶寶的看護者們,或者是保姆,或者是父母,或者是祖父母,則站在沙壇外面三五成群地聊著。不遠處樹蔭下,幾位年輕的媽媽抱著出生不久的寶寶,圍成一圈互相交流著。
我的目光掠過四周的歐式建筑群落,明亮的色彩,顯示出一種浪漫浮華的情調,我對這一切是那么陌生,仿佛是一個旅人坐在這里,看著別人歡呼雀躍地生活。太陽多慷慨無私,從不挑剔人間事,始終如一撫慰著萬物,炙熱的暖流無聲無息地流進我的心里,滲進即將死去的每個細胞中。
離開那幫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的生活似乎缺少了生趣,和他們在一起時,感覺時間過得飛快,就算是病痛發作心情也不會這樣落寞。此時此刻,我卻只能獨自一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這里,撿拾別人的生活,以前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命運會是這樣。我年紀輕輕的卻只能這樣坐著,欣賞別人津津有味地生活,即將到來的死亡讓一切不再有意義,希望和夢想都將隨著我一同消失。那我的人生意義在哪里,難道就是讓我感受一次痛苦的絕望?死亡我是無法改變了,但是我要在死亡前給我的人生賦予生的意義,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與之俱來的意義,我的也不例外。
幾個年齡稍大點的孩子跑進我的視線,在陽光下面追逐著足球。孩子是未來是希望,被關愛包圍的孩子是幸運的,還有些是不幸的,就像我、娜娜、斧頭,也許還有斧頭的寶寶,不知道斧頭的寶寶長大了會不會也喜歡足球。我只在斧頭的手機上看過兩張他家寶寶的照片,長得與斧頭如出一轍,尤其是那冷峻的眼神,記得我們還曾開玩笑,說也許斧頭小時候就長這個樣子。印象中斧頭經常一個人坐在面包車里,拿著手機看寶寶的照片。有一次吃中午飯我去叫他,連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不知在想什么,也許又在想他孩子的未來,斧頭常常為自己無法做一位好父親而深深自責。
和我一樣,斧頭的童年沒有絢爛和美好。他不滿周歲就被送到鄉下的外婆家,從此他很少見到父母,那時他不懂得什么是母愛的溫暖。直到六歲時上幼兒園,斧頭才回到父母身邊。斧頭的腳趾有些變形,那是因為在外婆家一雙涼鞋穿了三個夏天擠成的。回到父母身邊,斧頭也沒體會到家庭的溫暖和關愛,他的父母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用斧頭的話說一年中有一多半的時間兩人都在吵架、鬧離婚,然后冷戰,這樣無休無止地鬧著。等斧頭逃開那個家以后,他很少和他父母聯系,那個家從來不會給他什么喜悅,那里是憤怒和孤獨的源頭。斧頭上大學以后他家更是債臺高筑,父母身體都垮了。要不是這樣斧頭也不會那么做。
相比之下,我還算幸運。我的童年只有一半是不快樂的,不過我沒穿過小鞋。我媽用那嚴酷的愛,疼著我,她為我安排所有事情,包括去大學報到都是媽媽送我過去的。她為我安排好一切包括鋪好床鋪才放心地離開。從小,我有什么事情只要問媽媽就好。高考填志愿,媽媽幫我填的;當天出門穿什么衣服,媽媽早上會疊好放在我枕邊;我需要紙筆玩具等任何東西,媽媽會給我買回來。那個時候,媽媽在我眼里如同超人一樣,是萬能的。媽媽唯一不會幫我做的只有一樣,就是不能幫我照看參加自然活動小組時捉回來的蟲子。媽媽一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緩緩蠕動的蟲子就嚇得面如土色,她一看見蟲子就全身發麻。記得有一回我捉回來一條可愛的草蛇,偷偷地藏在床單下面,媽媽給我整理床鋪時小蛇不幸被發現,媽媽當即被小蛇嚇得昏過去,于是我的小蛇被“人道毀滅”。回家后我知道我的小蛇已魂歸西天,生平第一次和媽媽頂嘴了,媽媽摑了我一耳光,真是又委屈又傷心,媽媽先斬后奏,居然還要打我耳光,我想盡辦法作鬧,直到后來爸爸送給我一條玩具小蛇,我的心情才好起來。
上小學時,爸爸辦理停薪留職開始做生意,生意發展得很快,沒多久媽媽也辭職和爸爸一同打理生意。從這時開始,兩人的關系就發生了變化。吵架成了家常便飯,錢如同炸藥一般,瞬間毀掉了屬于我的,一個孩子應得的快樂。漂亮的女人就是導火索。
中考那年,父母吵架吵得特別兇,由口角之爭升級為拳腳相加。以前吵架一般以爸爸給媽媽賠禮道歉告一段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倆廝打在一起,而我只能蜷縮在墻角里看著他們,我至今仍能感受到自己當時的恐懼,那種無助、沒有眼淚的哭泣,沒有聲音的恐懼。
也許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是不幸福的。從那以后家里就很少見爸爸的身影,就算偶爾回來也很晚。兩人持續冷戰,后來又打了幾次,經常是爸爸滿臉血痕,媽媽眼窩青紫,爸爸回家的次數已屈指可數,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那樣,兩個人見面就如同擦身而過的陌生人一樣。事情的起因跟所有這類事情一樣,爸爸生意成功后認識了一位阿姨,男人有錢就學壞還是學壞后才有錢,錢到底是快樂的源泉還是痛苦的根源我一直想不明白。
爸媽在冷戰期間簽署了一攬子備忘錄,他們的生意分開了,備忘錄把家一分為二,我是他們生活里唯一的交點,而我卻不屬于他們的生活,我被夾在兩個多姿多彩生活中間的灰色地帶。再有就是等我大學畢業后他們離婚,兩輛本該各奔東西的汽車拉扯著我的生活;斧頭的生活則是在兩輛時時發生碰撞的汽車間煎熬,十七歲那年斧頭上高一,成績不錯,在學校名列前茅。當時有一部講大學生活的青春劇在熱播,看了這部劇的斧頭熱血沸騰,決心自己也要像他們一樣生活。斧頭用刀劃破手指,用血記下自己的雄心壯志。一上午斧頭都在玩命地讀書學習,下午父母的大吵特吵就碾碎了血還沒干涸的誓言。
斧頭性格中的憤怒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埋下了種子,斧頭的大學生活是在北方一所不入流的大學里度過的,這或許皆為命運的考驗。假如斧頭出生在我這樣的家庭,他一定能實現自己的壯志。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就無法和那幾個好兄弟相遇。我們的命運究竟是什么,難道真如佛經中所說,前世造因今世受果?果真如此的話,看來我們前世準不是什么好人,極有可能是一群江洋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