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向高嗯了一聲,腳步沒有停,淡淡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周靜官幾句話就將霍府的案子說了,沒有半分夸大,也沒用多少形容詞,平鋪直敘幾句話就說完了,驚心動魄之處卻一點不少。
葉向高表情平靜,聲色不動,自始至終只有眼皮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表面沒有人能夠看出什么,他的耳朵雖然在聽周靜官講,但心里卻在想朱平安和他說過的那句話挺對的,以后的事誰知道會怎么樣呢?
嘿!三年之約,且看著吧?!?
就在葉向高準備進車門時,周靜官上前一步,從袖子取出一封信,“閣老,這是朱平安托下官送給您的信?!?
葉向高皺眉看了不遠處的朱平安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滿:有信直接給我嘛,拖人轉下手,不會顯得生份么?
有點憤憤的拆開了信,上邊只有十二個字:魏忠賢,九千歲;王紹徽,點將錄。
真是日了狗了,這都什么胡言亂語?
魏忠賢,九千歲?一介閹狗,他也配!
葉向高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王紹徽又是怎么一回事?
葉向高記憶力很好,此人是咸寧人,為萬歷進士。初授鄒平知縣,后來升為戶科給事中,最后官至太常少卿。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被人彈劾后滾回家了。
印象中此人頗有文采,但人品不怎么地,這是葉向高對此人的評語。
點將錄,是他寫的新書么?
將信紙揉成了一團,本想隨手丟掉,可是想了一想,鬼使神差的居然塞進了袖中。
很奇怪,那十二個字已經深印腦海,揮之不去。
他情不自禁朝后方望了過去,就見自家女兒正在與那個可惡的小子道別,蘇婉兒眼淚汪汪的不用說,最后居然撲到朱平安的懷里。
這這這——成何體統,這么多人看著呢,要不要點臉啦!
葉向高臉剛黑下來,就見朱平安已經掙脫出來。
忽然一陣風來,將朱平安的衣襟吹散開來。燦爛陽光下,一抹玉光跳入他的眼簾!
葉向高只覺眼前花了一下,那一瞬間,他晃了一下,差點從車上掉下來
看著湊上來的葉向高,朱平安警覺得往后退了幾步。
旁人倒沒有覺得葉閣老反應有什么奇怪,但凡是個當爹的,看到自家閨女撲進別的男人懷里,能忍住也不叫人了。
可問題你家閨女撲人家懷里好不好,找別人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適哪?
這是在場很多人的心里話,可沒有一個人敢說。
活膩了才敢說,沒見首輔大人的眼么?狼一樣的,藍洼洼的。
蘇婉兒護在朱平安面前:“阿爹,你要是敢動他,我死給你看?!?
“朱平安,你脖子上掛的是什么,能拿給老夫看看么?”
切——現場包括周縣令在內的所有人一齊噓了口氣,多大點事,搞得要出人命案一樣。
朱平安有些莫名其妙:“大人問這個干什么?”
葉向高明顯頓了一下,心下難免有些猶豫,堂堂相國,眾目睽睽之下要看人家貼身私密物品,這要傳出去好說好不聽??纱豢?,實在忍不下心內剛才那一場驚駭。
“實話和你講,你那塊玉老夫似乎在那見過?!?
這下輪到朱平安愣了,李老實說過他是從崖邊救下了自已,當時身邊只有這塊玉,如今葉向高說有可能認識它,是不是有可能揭開自已的身世?
朱平安慢吞吞的將玉掏了出來,遞到葉向高的手中。
在他掏出的那一霎那,葉向高發亮的眼忽然就暗了。
等接過來,失望兩個字更直接刻在臉上了。
不過還是仔細的看了再看,又在朱平安的臉上瞅了再瞅,平靜的遞了過來,“這玉不錯?!?
然后轉身上了車,將車門一放,“出發!”
就這么走啦?所有等著看后續的人下巴掉了一地,就連朱平安都有點蒙圈。
雷聲大雨點小,真是沒勁透了!
葉向高的車隊已經動了起來,一眾官員忙不迭的上前護送。
蘇婉兒知道不能再拖了,委委屈屈的上了車。
不為別的,就是委屈,朱平安雖然答應了娶她,但有多少是真心愛她喜歡她,還是因為和她父親那個誓約使然,就很值得推敲了。
她寧愿相信朱平安是因為喜歡她,可——實在太沒有底氣了。
車馬開始動的時候,看著那個人變成一個黑點,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朱平安忽然叫道:“蘇婉兒——”
蘇婉兒淚眼婆娑的抬起臉來,發現老遠的地方朱平安正在對他揮手,還看到了他對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陽光太過強烈,又離得有些遠,她看不清他的臉了,卻清楚的看到他對著自已比了個手勢——食指搭在拇指,其余三指翹起,一口大白牙在陽光下燦爛生光。
“混蛋!”蘇婉兒又哭又笑,此刻就是為了他死了也值了。
蹦到車轅上,伸手拚命的搖晃著。
宋小寶將這一幕一點不拉的收在眼底,只覺得萬念俱灰。
他愛的十幾年的婉兒妹妹,這輩子也只能是他的妹妹了。
就在一行車馬離開的時候,看熱鬧的人流中有一個人深深看了朱平安一眼,轉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車內的葉向高手放在左胸上,他的心跳得發慌,臉色白得象張紙,呼呼的直喘氣。剛才看到玉的那一瞬間,渾身的血開閘泄洪似的向四肢奔涌而去,五臟六腑翻了個底朝天,一直到現在,懸著的一口上不接天下不觸地的氣才順了出來。
顫著手輕輕磕了三下車廂,二長一短。
很快簾外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老爺,您有什么吩咐?”
“有關朱平安的一切,就算是細枝末節,我都要知道?!?
簾外的人愣了一下:“老爺,我們不是要去找老葉么?”
葉向高深深的吸了口氣:“自然是要找,不過這事也不能放松了?!?
簾外的人不再說話,應了一聲:“是,我這就去。”
“等等,派人去查下王紹徽,看他這陣子有沒有寫過什么書?!?
簾外的人應聲明顯頓了一下,不知道這神來一句是個什么意思,只得應聲去了。
葉向高疲倦的將身子靠在車廂上,身上已經被汗水盡數濕透。
沒有了蘇婉兒和宋小寶這一對哼哈二將,朱平安的生活明顯清靜了很多。
他每天照常忙得團團轉,可心里總覺得空了一塊,別說,還真的挺想他們的。
隨著轟轟烈烈的成功開業,神仙榻一炮而紅。
人們終于領略了這個玩意的妙處——睡慣了硬板床的人突然發現,躺在神仙榻上邊的感覺真的是不一樣。當然,過那啥生活的人越發感覺到不可言說妙趣——怎么形容呢,嗯,海浪拍岸,一波一波的,最后只有一個字,爽!
神仙榻真的火了,每天在李記生活館排起的一字長龍就看到端倪了。
新產品的成功,朱平安還沒有來得及沾沾自喜,楚慈就帶了一個人來見他。
朱平安認識他,是鐵安居一個伙計,名叫張六兒。
此時跪在地上哆嗦個沒完,朱平安皺眉:“他怎么了?”
楚慈哼了一聲,眼神如劍出鞘:“自個說?!?
張六兒面如土色,沒說話先抬手拍了自已兩個大耳括,“朱少爺對不起,前天廣余祥的遲大官人來找我,讓我給他……給他……”說到這里時候,就沒聲了。
可是朱平安已經懂了,果然怕什么來什么。
“你做了么?”
張六了哭了,不知道為什么,遲大官人給了他五十兩銀子買他做的彈簧樣品。若是平時張六兒必定不會搭理他,可巧得是他的老娘得了重病,大夫給開了藥方。
這藥一吃起來銀子就如同流水,好不能好卻得看天。張六兒是孝子,見不得老娘遭罪,他的工錢雖然不少,養家糊口還算富裕,但要是供病號,那就遠遠不夠了。
看著老娘躺在床上倒氣,張六兒瞪了三宿沒合眼,紅著眼就去找了遲大官人。
于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朱平安看著他,然后看楚慈,后者瞳仁烏黑,目光像兩把凝著殺意的利刃。
朱平安嘆了口氣:“這是第幾次了?”
張六兒哭喪著臉:“第……二次?!?
朱平安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有人來將張六兒帶下去了。
自始至終張六兒沒有開口求情,拖下去的時候他也只看了朱平安一眼,還是什么話也沒說。
“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涼拌吧?!敝炱桨膊粍勇暽?。
楚慈:“那個遲大官人明擺著的,他就是想要仿造咱們的神仙榻?!?
朱平安看了他一眼:“嗯,說的不錯,繼續?!?
楚慈劍眉一揚,轉身就走,朱平安瞬間就感覺到了滔天的殺氣。
“喂,你干嘛去?”
楚慈森然一笑:“我去教訓下那個家伙,人證都在我們手上了,我看他如何分辯?!?
“回來!”見楚慈一臉不解的回轉過身,朱平安淡淡道:“處理了一個遲大官人,明天還有孟大官人,張大官人,錢大官人呢?”
你處理的完么?
楚慈不服氣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懂了朱平安意思了。
這玩意就象是火星四濺,早晚得火燒連營,光盯著一處滅是沒有什么效果的。
可自已辛苦研制出來的成果,就這樣便宜那些家伙?
這時朱平安開口了:“放了張六兒回去,他家有老娘要歸照顧,不必難為他,只是鐵安居他就不用呆了。”
楚慈點了下頭:“那個遲大官人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