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月過去。

初夏，山中群花開遍，盎然綠意浸透大地，奴隸采石場周圍山系峰頂，卻依然白雪不化，冰巖壘壘。奴隸穿著單薄衣裳，拖著沉重的鐐銬，瑟瑟風中走進采石場勞作，目光所及，巨石滿布。變異人負責操縱機械挖掘，奴隸負責粉碎和搬運，四周有一座座哨塔，幾名持弓的變種人站崗監(jiān)視。

莫鷹掄起錘子，砸在巨石上，碎石飛濺。

一個體格結(jié)實的人，小心翼翼走到身旁，畏懼的目光撇撇左右，甕聲甕氣說：“你最近怎么常和老洛克在一起？”

莫鷹瞥他一眼，是個30歲左右的男人，黑色皮膚，十分健壯，面相憨厚，表情就像其他奴隸一樣，畏縮而膽怯。他叫哈姆，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奴隸，身體健壯，體力超群，因此成為一支奴隸工作組的組長。

莫鷹又舉起錘子把一塊石頭砸碎。

哈姆猶豫幾秒才畏畏縮縮說：“奴隸間是不能……”

莫鷹放下錘子，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像刀鋒一樣銳利：“你還有問題嗎？”

這個孔武有力的彪壯大漢，居然被14歲少年的目光逼退一步，半句話沒有說出口，立刻咽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恐懼。

少年眼中有一種他自身所不具備，卻能讓他不安和害怕的東西。

哈姆縮縮脖子，欲言又止，最后搖搖頭，自顧自舉動錘子。

奴隸營則第3條規(guī)定：“奴隸不得聚眾，不得私下議事，不得交往過密。”平時工作時間外，超過5個奴隸在一起說話，那么就能定義為非法聚會，輕則鞭打，重則絞死。奴隸營第9條規(guī)定：“奴隸小組為單位，施行連坐制度，一人受刑，余者皆罰！”

莫鷹與老洛克交往過密，不符合奴隸規(guī)矩，哈姆害怕被牽連，所以才來勸說，其他幾個同組奴隸，有意無意疏遠莫鷹。

…………

天快黑了。

黑角敲響鐘聲，勞累的奴隸得以解脫，拖著疲憊身體返回奴隸營。

變種人給奴隸重新戴上鐐銬，并發(fā)一塊干糧，這點食物頂多餓不死，但是休想吃飽，所以空閑時間，奴隸會到附近尋找食物填補肚子。

管理者不怕奴隸逃跑，因為奴隸戴著沉重的手鏈腳鏈，無法穿越附近的山地森林。更何況，森林山地里魔獸怪物橫行，強壯的變異人都不敢輕易進去，更別說孱弱的奴隸了。

莫鷹像往常一樣走到廢墟。

“咳咳咳……抱歉，我來晚了！”一陣劇烈咳嗽中，老洛克拄著根木杖，步履蹣跚地走過來。

“老洛克，你怎么了！”

老人狀態(tài)不妙，臉色蒼白如紙，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像拉風箱一樣呼呼直響，艱難地搖搖頭：“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好用，當了大半輩子奴隸，實在是干不動了，我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莫鷹心中一寒。這奴隸營不養(yǎng)無用人，不能干活的奴隸，只有死啊！

“先別管我了，昨天教你的字，有沒有記熟？快寫給我看！”老洛克急切督促之下，莫鷹只好用樹枝在地面上寫出一行字，老洛克捋捋胡子，滿臉欣慰地說：“好，很好，咳咳咳……”

莫鷹趕緊去扶住風燭殘年的老人，這是營地唯一會關(guān)心他的人，更是唯一懂他的人，莫鷹心里很害怕，害怕亦師亦友的老人會離開自己，“今天就不學了，好好休息吧，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咳咳，不著急，來……我?guī)韮煞莺脰|西，先看這個。”

老洛克指著一份古老的破羊皮紙，顯然是舊時代的東西。

“你坐好，我念給你聽。”老洛克蒼白臉上，露出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舊時代一位王國的大賢者的演講稿，雖然只有一部分，但是，但是……”

莫鷹擔心老洛克的身體：“別急別急，你慢點說。”

老洛克清清嗓子朗讀起來：

————

“大家好，非常榮幸站在這里講話……”

“五百年來，帝國的文明得以輝煌發(fā)展，這與無數(shù)先賢同道的奉獻付出是分不開的……”

“東，我們擊敗常年南下掠奪的妖族！西，我們征服了禍患作亂的蟲族！南，我們平定巨人叛亂，北，我們整合十二異族建立新的附屬國……”

“人類疆域空前廣闊，帝國艦隊馳聘大駭，我們與龍之島打通貿(mào)易渠道，我們在深海里建立了生物研究學院，我們創(chuàng)造無數(shù)科技上的奇跡與壯舉，我們克服萬般困難和險阻！”

“今天，我們可以驕傲的對世界宣布，人族是亙古以來最強大的霸主，人族大陸無可爭議的主宰者！”

“這一切榮耀與輝煌來之不易！我們不能滿足現(xiàn)狀，因為真理沒有盡頭，修行之路沒有盡頭，科技之路不局限于此，我們將要向異界出發(fā)，向無盡虛空發(fā)出挑戰(zhàn)！今天，演講的主題就是《超能晶動力引擎與時空技術(shù)的發(fā)展》，稍后還會公布一些最新的成果……”

“愿盛世永駐人間！”

“愿帝國永世昌盛！”

“愿人族永恒輝煌！”

————

當老人用嘶啞蒼老卻充滿激情和力量的聲音，一字一句把演講喊出來，慷慨激昂，熱血萬分，連他蒼白的臉上都出現(xiàn)幾分亢奮的潮紅，猶如已經(jīng)置身處地于當時的背景之下了。

莫鷹有些癡了，他卻能深刻的感覺到字里行間的驕傲，那是一個偉大的歲月，那是一個奇跡的年代！

大地主宰！

萬族朝拜！

這……真的是人類嗎？

一個生來為奴的種族，真的有過一段無限輝煌的曾經(jīng)嗎？

老人仰望灰色蒼穹，嘴唇微動，如鵑泣血，輕聲嘶唱起來：

山河淪陷，殤流萬古！

殘軀囚困，殘魂枷鎖！

生而無依，死而無歸！

有肉無魂，有命無根！

悠悠蒼天，忘我眾生！

煌煌諸神，棄我圣族！

“悠悠蒼天，忘我眾生！”老人高高抬起被鐵鏈鎖住的雙手，滿頭枯發(fā)在風中飄舞，蒼涼而悲愴的吼聲回蕩天地，那是讓人肝腸寸斷的吶喊：“煌煌諸神，棄我圣族！”

這荒涼死寂的廢墟！

這滿目瘡痍的繁華！

這泣血嘔心的吶喊！

全都深深地刺痛莫鷹！

莫鷹的雙眼不禁濕潤：“那夢幻一樣的年代，真的存在過嗎？”

“孩子，無論統(tǒng)治者用什么方法，但歷史是無法徹底抹除的。是的，請你務必堅信，那就是我們的時代，人類的時代，咳咳咳……它存在過，一定存在過！”

莫鷹趕緊幫老人撫背。

老人劇烈咳嗽好一會兒，艱難地說：“你跟我學習多久了？”

“大概快三個月了。”

老洛克微笑著說：“是啊，快三個月，你是不是該稱呼我一聲老師了。”

莫鷹跪下重磕三次頭：“老師！”

老洛克從懷里掏出一張寫滿文字的破紙，顫顫巍巍的交給莫鷹：“你真的很聰明，老師也不能教你更多，現(xiàn)在送給你另一樣好東西……是人族軍中的基礎(chǔ)拳腿修煉之法，它在舊時代不值一提，然而在這個末世里，卻是彌足珍貴……咳咳，現(xiàn)在就背下來，牢牢記在心里，千萬不能帶回營地！找準時機修煉試試看吧！”

紙上畫著人體圖案，還有很多介紹，好像是一種教人淬煉身體的方法，老洛克手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呢？

“人族處于末世，文明殘留無幾，只能幫你到這里……咳咳咳……從今以后，得靠自己！”

老洛克又劇烈咳嗽起來。

莫鷹慌忙上去扶住他。

“偉大的道路注定是孤獨的，你必須學會擔當和隱忍。”老洛克擺擺手，蒼白的臉上出現(xiàn)一絲激動的潮紅，枯瘦的右手按在孩子頭上，一字一頓說：“你的路還有很長，老師不可能一直陪伴，但無論置身何種處境，無論遭遇什么挫折，無論承受什么痛苦，一定記住老師的話……永遠不要拋棄信念，永遠不要放棄自己，永遠不要迷失方向！因為，你是一個堅韌，不屈、高傲的人類！”

莫鷹感覺到訣別的氛圍，雙眼睛濕潤，強忍著淚水跪下，重重磕一個頭。

“你的脾氣讓我非常擔心，請答應我，無論遇到什么樣的事情，一定不要干傻事，暫時隱忍并不是屈辱，而無謂犧牲是沒有價值的。”老洛克咳嗽著說：“這個黑暗歲月里，你這樣的人，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了，咳咳咳……活著，才有未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籠罩心頭。

迷茫、害怕，恐懼。

有一件重要的東西慢慢遠去，卻又無可奈何！

老洛克露出慈祥微笑：“不要怕，我是不會離你而去的。”

他的信念，他的夢想，他的一切！

全都寄托在這個孩子的身上！

“你是一只生在雞窩里的雛鷹，雖然現(xiàn)在不起眼，但早晚有一天會翱翔九天之上。你看見天上的星星了嗎？那就是老師的眼睛，我會一直看著你，看著你成長，看著你強大！我知道，你不會讓老師失望！”

莫鷹又重重磕三次頭：“是，我會永遠記在心里！”

兩人沉默無語。

這一刻，時間永恒定格了！

………

這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奴隸營浸泡在無盡的黑暗里。

一盞油燈在風里飄忽，忽明忽暗，極力掙扎，想在徹底燃盡前，再為黑暗的世界帶去最后一絲光明與溫暖。老洛克獨自坐在破門木棚里，一邊劇烈咳嗽著，一邊整理手中破碎的羊皮紙。

“咳咳咳，既然來了，為什么不說話……”

老洛克沒有回頭，自顧自的整理著資料。

門口站著一道沉默的黑影，用一種深沉的聲音說：“你的身體非常糟糕，不要再硬撐了。我們就算死，也把你送出去的。南方還有一些我們的勢力，其他族的起義軍，各地都有一些據(jù)點和地下城。大家都準備好了，只要你點頭，我們就行動！”

“我已經(jīng)老了，離開奴隸營，又能多活幾天？”

老洛克整理著資料，油燈把身影拉得更長了。

那道黑影沉默數(shù)秒，“那個孩子，真的有這么重要嗎？”

老洛克放下資料，嘶啞聲音回答：“人皇的后裔，血脈里沉睡著積累萬年的巨大能量！然而，最可貴的不是潛力，是信念！這個孩子一定能繼承人皇的意志，他一定能接力先祖的榮光……我？一個糟老頭子罷了，如果能用最后的時間，為未來人皇指路，死有何憾？”

黑影非常不解：“人皇血脈？人皇后裔？呵！別傻了，真正的人皇，還不是被擊敗了嗎？當年那么輝煌時代都會毀滅，我們的時代毀滅千年了，最后還剩下什么，我們又能做些什么？”

老人變得激動：“你錯了，人族時代是不會終結(jié)的！”

“這個問題，你跟我爭辯太多年，但是我還是想說，我比你更了解統(tǒng)治者，他們太強大，他們不可能戰(zhàn)勝！我們太弱太弱，人族文明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笑話！哪怕重復一百次都沒有意義，這是注定的結(jié)局！”

老洛克咳嗽幾聲，似乎不想爭辯，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他，“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但是我已經(jīng)活不了幾天了，想在死之前，你幫我做一件事！”

“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的請求，哪怕要我的命。”

老洛克低聲說幾句話。

這時，涼風吹進木棚，苦苦掙扎的油燈，終于徹底熄滅。整個世界沉寂，完全陷入了黑暗。

那深沉的聲音又沉默良久，當再次響起，彌漫著悲傷：“非要這么做嗎？”

“這封信，請在恰當?shù)臅r機交給他。”老洛克把一封信留給對方，“我當半輩子奴隸，總要留下一些什么。”

“我也希望你的選擇是對的。”

門口的黑影消失了。

老人躺在破草席上，透過木棚縫隙，仰望若隱若現(xiàn)的星辰。十歲起，他就喜歡看星星，然而，這是最后一次了。

雛鷹羽翼漸漸豐滿，是該脫離雞窩，翱翔九天了！

我，就以腐朽之軀，來推你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