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破碎的記憶
- 斡維部
- 4210字
- 2025-09-01 14:36:48
接連數人失蹤,工廠被迫暫時停工。但事情的發展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浩二失蹤的五天后,工廠竟照常運轉起來。上至總經理,下至普通工人,都如往常一般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連警察也不再出現。
中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連續發生的怪事沖擊著他簡單的認知。現在究竟是現實還是虛幻?或許只是一場漫長的噩夢?也許某一天,他會從某個角落醒來,繼續那日復一日的生活。只有正午聆聽天皇訓誡時,他才感到一絲真實——尤其是當陽光照在圣旨上,反射出柔和卻刺目的光芒,那份溫暖如此實在,讓每個人在那一刻,才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別的什么。
“那天夜里的聲音是什么意思?什么士兵?這和浩二的失蹤有關嗎?為什么工廠里會有那種怪物?”中村心頭第一次涌上如此多的疑問。但他只是一個工人。昨晚的經歷證明,即便他想調查什么,也無力回天。他望向同樣在接受訓誡的工廠高層,搖了搖頭,繼續聆聽那遙遠的演講。
晚上回到家中,依然是空無一人。只有屋內那盞昏黃的小燈迎接他的歸來。簡單洗漱后,中村倒在床上,開始思考一件他數十年來從未想過的事:自己既然有兒子,為何想不起妻子的面容?甚至找不到一張夫妻二人的合影。
“難道是工友開玩笑?不對,看他的表情不像。那為什么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中村在床上翻來覆去,如一條擱淺的魚。
“算了,喝點清酒,明天再想吧。把問題推給明天的自己,也是一種解決辦法。”他起身走向廚房,借著昏暗的燈光在柜子里翻找清酒。就在這時,一張紙條飄落下來,輕輕落在他腳邊。
他撿起來,就著微光仔細辨認。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中村大吃一驚,眉頭緊鎖,直到窗外的冷風吹過他額上的冷汗,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這紙條是什么意思?什么救自己?難道昨晚的事被發現了?還是我真的殺了人?”汗珠滴落在地,也在他心中砸出深深的痕跡。
不到兩分鐘,他做出了決定:立刻離開。他本就是從一個南方鄉下不遠萬里來此打工的,如今無非是換個地方。為了兒子,他絕不能被困在這詭異的地方。他手忙腳亂地將少許細軟塞進破舊的箱子。一張照片從箱底滑落——是工廠的全體合影。中村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剛來工廠的時候。那時他不愛說話,什么都不懂,常受人欺負,是浩二幫助了他。拍照那天,他本不想去,怕人取笑,是浩二硬拉著他,摟著他的肩膀,拳頭斜舉在胸前,笑得燦爛。
“浩二當時比我年輕,卻總說工人要互相幫助……”中村輕輕撫摸著發黃的照片,“萬一他還活著呢?難道就讓他這樣不明不白地失蹤?如果誰都不去追究,真相就永遠沉在黑暗里。”
良久,一道沉重的關門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幾乎同時,那張發黃的合影被風吹落在地,露出背后模糊的字跡——紀念工廠成立20周年全體人員合影。
中村首先來到了浩二家。房子已被警察貼了封條,正門無法進入。但工人了解工人,他繞到窗邊,撿起一根粗樹枝撬開老舊窗框,雙手一撐,翻了進去。
屋內積滿灰塵,顯然已久無人跡,也沒有被搜查過的痕跡。
“警察根本沒認真調查浩二的案子……”中村搖頭,打開手電。
客廳狹小,墻壁用舊報紙糊著,散發著木頭霉變的氣味。除了一張小圓桌和兩把椅子,幾乎空無一物,透著幾分寒酸與詭異。他緩緩走向臥室。臥室更小,僅容一床,墻壁斑駁,屋頂一角破開,漏進慘淡的月光。床上只有打補丁的舊衣服和一張發黑的手紙。
手紙出現在床上顯得突兀。中村拿起它,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請幫幫忙去工廠找下吧。”
“最后還是工廠嗎?”中村喃喃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絲認命般的釋然,“看來我和這個‘工’字,緣分未盡。”現在他已無所謂了,只想找到一個真相,然后帶兒子離開。
月光下,一個細長的黑影沿著公路匆匆移動,飄向遠方的工廠。
沒多久,中村氣喘吁吁地站在工廠大門前。不知是錯覺還是夜色太濃,此時的工廠與他白天所見的截然不同。它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在月光下投出龐大而扭曲的陰影,沉默中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詭異。鐵門緊閉,高墻聳立,每一個窗口都黑黢黢的,如同盲眼。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煤灰的熟悉氣味,卻比白日更濃重,更冰冷,仿佛還摻入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名狀的腐敗氣息。
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寸鐵皮,每一根鉚釘,但此刻,這座吞噬了他十年光陰的巨獸,卻陌生得讓人心悸。清冷的夜風吹來寒意,可面前的建筑卻散發著一股令人躁動不安的燥熱。工廠大門竟敞開著,保安室也空無一人,他毫無阻礙地走了進去。
【今晚太不尋常了…先去看看浩二的儲物柜吧。】
他在腦中勾勒著工廠地圖,在狹窄的走廊里穿行。不知是因空間逼仄還是別的緣故,自踏入起,空氣就悶熱得令人窒息。他抹去額角的汗,推開換衣室的門——奇怪的是,里面幾乎空蕩,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儲物柜立在中央。打開柜門,里面只有一套粗布工人服,這種布料既不吸汗,穿久了還會磨得皮膚生疼,它唯一的意義,似乎僅是標識著“工廠”的存在。
【為什么只有這件工服?】
中村一陣煩躁,他是來尋找浩二的線索,而非這日日相對的景象。他一把將衣服拽出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氣惱地推開木門。下一站是設備間,工人們每日勞作的地方,或許藏有答案。
他快步穿行于走廊,一陣熟悉的剁肉聲攫住了他。聲音來自廚房。他湊近門縫窺視——竟是第一晚那個切肉的男人!
中村慌忙掩口后退,跌跌撞撞地逃向設備間,直到進入那片黑暗,才稍感安心。幾臺大型機器在黑暗中幽幽反光,這是工人們每日擦拭的成果。四周墻壁銹跡斑駁,屋頂垂下一個扇形的圓盤。中村焦躁地用手電掃視四周,來回踱步。突然一聲裂響,他腳下一空,猛地墜入了地下一層。
好一會兒,模糊的視線才逐漸清晰。他抬頭望去,舉架極高,爬上去已無可能,唯一生路是另尋出口。腳下地板發出吱呀警告,催促他離開。他沿著筆直的走廊前行,進入一個房間。四壁書柜堆滿書籍,細看卻盡是淫穢色情的小冊子。【是某個高管的秘密巢穴?】中村想著,此刻他毫無獵奇之心。正欲尋找出口,余光卻被一本雜志封面攫住——上面那個衣著暴露的女人,莫名眼熟。
就在他愣神之際,一陣嬰兒凄厲的啼哭聲猛地炸響,充斥整個房間!中村慌忙抓起那本雜志,強忍刺耳的尖鳴,沖向房門。幸運的是,門后正是通往上層的樓梯。
回到一層走廊,他就著光端詳雜志。記憶碎片驟然涌現:一片金色稻田,一個年輕女子與他追逐嬉戲。湛藍的天空,溫暖的陽光,女孩不時回頭,櫻桃般紅潤的臉頰漾著笑意…一切如此真實美好。而手中粗劣的色情雜志,卻殘忍地提醒著他現實。一股無名業火猛地竄起,他狠狠將雜志撕得粉碎,發足狂奔。
當那剁肉聲再次傳入耳中,他理智盡失,一腳踹開廚房大門,不由分說一拳砸向那男人面部,隨即抄起案板上的菜刀狠狠劈下!男人倒地不動,鮮血漫延開來。中村一腳踢開那人的防護面罩——手電光下,赫然映照出一張與他別無二致的臉!
中村驚恐地后退,一道寒光刺入眼簾。那是一個鐵制飯盒,盒身磨損嚴重,一角已嚴重變形。霎時間,記憶洪流沖垮堤壩。
他憶起自己原本生活在寧靜的鄉下,與青梅竹馬的靜子結婚,育有一子。生活本該安穩,直到大地主到來,土地被兼并,生計被奪走。為供應所謂“保衛帝國和平”的軍隊口糧,土地遭過度榨取,村民陷入饑荒。從糙米到米粥,最后連米湯都成了奢望。村中老人自愿獻身,被制成肉湯緩解饑荒…中村,正是負責分割尸體的人。妻子靜子多次哭著求他逃走,他卻始終懾于地主淫威,未有行動。
那是一個月明之夜,村子里的人面無表情地送來一具無頭尸體。中村手起刀落,將大塊肉割下扔進鍋中,奇怪的是正當中村想要問其他男人這次的尸體怎么這么滑嫩的時候,村子里的其他人眼睛卻沒有一個人直視他。工作結束,他返回家中,靜子背對他坐在床邊。
【靜子,孩子呢?我想看看他。】
【……】
【靜子?】
他頓感不妙,沖進廚房——小兒子的頭顱就放在案板上,雙眼圓睜,閃著詭異的光,嘴角還凝固著一絲離世前的微笑,而身體不知去向。
見此情景,中村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戰爭暫告結束,失去的親人卻永不復返。中村醒來后記憶混沌,唯獨再也無法忍受豬肉。工業化浪潮隨著侵略步伐涌入山村,地主掌控力減弱,中村如同多數人一樣,選擇出門做工——工人,總比農民強些罷。
意識逐漸清醒,他從地上站起。四周不知何時已化作一片焦土,或許從一開始便是如此,自從踏入大門,那股燥熱便如影隨形。中村沉默著,此刻他只想回家,有種預感,家里有人在等他。
重新踏上歸途,心緒已然不同。這段熟悉的路程,此刻卻顯得無比漫長。
他推開家門,屋內果然立著一個人——一名身著黃綠色陸軍制服、勛章閃亮的軍官。
【你好,中村先生。】軍官語氣彬彬有禮,【無需知道我的名姓。我們清楚你與浩二的關系。開門見山,那份調查報告在哪里?】
【什么調查報告?】中村疑惑。
【裝傻毫無意義,中村先生。】軍官身姿筆挺,面色平靜。
【我確實不知,我只是夜間散步,我有夜跑的習慣。】
【我們早已知曉你擅闖已封鎖的浩二宅邸。想必是浩二臨死前告知你,工廠的秘密調查報告藏于家中。我們不得已處理掉廚房那家伙,只為讓浩二這條反對派的魚浮出水面。】軍官眼中已漫上殺氣。
【浩二…難道不是為了尋找我才夜入工廠?】中村驚問。
【我知你妻子一直在妓院工作至清晨十點方能歸家,而你亦是早出晚歸的工人。我承諾,若你交出報告,絕不為難你們,并可贈予巨款。我們的計劃已完成,工廠已無用處,其余工人非死于戰場,即餓斃于國內。】軍官已不耐煩,踱步開出條件。
【原來如此,軍官先生,您高估了我,也低估了‘工人’二字。】中村好像發現了什么突然微笑著回答,【您身后門縫里面的鮮血已經淌出來了,相比我妻子已經遭遇不測了吧?我的一生稀里糊涂的,也算謝謝您讓我清醒了一回,還有我并不知道所謂的調查報告在哪里,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的。我年輕的時候,看見了土地被地主兼并,中年看見工廠被所謂帝國用于戰爭,本應該讓人們富足的工業機器卻使得欲望永無止境,原本承載自然的土地卻因為無限的擴張使得人群都冷酷無情,人性通過機器的磨砂被磨去,仁慈隨著砸落鋼鐵的巨錘而消失。你們當然可以騙過所有人無論是工人、農民還是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他們說這是必然要經歷的。但是不要忘記了,謊言是靜止的而發展卻是運動的,當人民通過自己的尊嚴與智慧知道這一切真相之后,當全世界熱愛和平的呼聲如同駭浪一般涌入殘破的帝國的時候,那時候您應該怎么辦呢?】
槍聲驟響,未待他說完,一片猩紅已涌至眼前。【是這樣啊…】中村沉重倒地,闔上雙眼。
幾乎同時,太陽升起,光芒照在他彌留之際的身軀上。
幾公里外,浩二破舊的家宅中,聞訊而來的人們聚在屋內。不久,一卷標著【煉鋼廠(兵工廠)調查報告】的卷宗,被人從廢墟中翻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