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晨露在竹籃邊緣凝著，我指尖碰著花生殼上被磨平的紋路時，屋里忽然傳來爺爺的咳嗽聲。我慌得立刻起身，連沾在褲腳的草屑都顧不上拍，跌跌撞撞往屋里跑。土坯房的門軸“吱呀”響，爺爺正扶著炕沿想坐起來，花白的頭發沾著稻草，臉色比昨天更白了些。

“爺爺您別動！”我撲過去扶住他，把小被子裹在他身上——里面塞的舊棉絮，卻總帶著股淡淡的肥皂香，是他每次洗完衣裳，在太陽底下曬足三個時辰才有的味道。爺爺喘著氣，枯瘦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老繭蹭著我手背，還是和以前一樣暖，只是力氣小了很多。“小竹，別去摸那竹籃了，涼。”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花生……留著，等你叔叔來，給你烤著吃。”

我點頭，把竹籃往炕邊挪了挪，又去灶房翻找柴火。灶膛里的火星早就滅了，只剩下幾塊冷硬的炭。我蹲在地上，從柴堆最底下扒出兩根細松枝，這是叔叔上次送來的，我一直舍不得用。火柴劃了三次才著，火苗舔著松枝，發出“噼啪”的輕響，屋里終于有了點暖意。我往灶膛里添了把稻草，想著等水開了，給爺爺泡個熱腳

正守著灶火，院門外忽然傳來“踏踏”的腳步聲，裹著風雪的氣息鉆進來。是叔叔，他肩上扛著半捆松枝，褲腳沾著雪，手里還提著個布包，布角都被凍硬了。“小竹，”他掀開門簾，風雪跟著灌進來，我打了個哆嗦，他卻立刻把門簾拉緊，“給你爺爺帶了點好東西。”說著從布包里掏出個紙包，里面是幾塊紅糖，紙都被紅糖浸得發黏。“鎮上王嬸給的，說煮水喝能暖身子。”

叔叔把紅糖遞給我，轉身去看爺爺。他蹲在炕邊，握著爺爺的手，指尖在爺爺手腕上搭了會兒，眉頭輕輕皺起來。“叔，您這腿得好好養著，別再想著上山砍竹子了。”叔叔聲音放得很輕，“以后竹籃我來編，您在家陪著小竹就好。”爺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曬干的菊花：“你呀，自己都顧不過來，還管我們爺倆。”叔叔沒說話，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松枝，火苗一下子躥高，映得他臉上的疤都柔和了些——那疤在他左眉骨上，據說是以前在山里打獵時，被野豬撞的。

我把紅糖放進鍋里，加水煮著。紅糖在水里慢慢化開，甜香飄滿了屋子，爺爺抽了抽鼻子，眼神亮了些：“小竹，小時候你總偷我藏的糖，被我抓住了還哭鼻子。”我臉一紅，反駁道：“那是爺爺藏得太好，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叔叔在旁邊笑，說：“小竹現在長大了，會給爺爺煮紅糖水解渴了。”我端著紅糖水上炕，小心地喂爺爺喝，他喝得很慢，糖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我用袖子給他擦干凈，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小竹，要是……要是爺爺走不動了，你怎么辦？”

我心里一緊，把碗往炕邊一放，抱住爺爺的胳膊：“爺爺不走，爺爺要看著我長大，要吃我編的竹籃賣的錢買的糖。”爺爺沒說話，只是嘆了口氣，眼神飄向窗外——窗外的雪又下了，落在院子里的老梨樹上，枝椏都被壓彎了。我知道爺爺在擔心什么，自從上個月他上山砍竹子，腳滑摔了一跤，就再也沒怎么下過炕。家里的玉米糊快吃完了，叔叔送來的柴火也所剩無幾，要是再這樣下去，這個冬天怕是熬不過去。

那天下午，叔叔沒走，他坐在門檻上編竹籃。竹條是他早上從山里砍的，還帶著點濕意，在他手里轉了幾圈，就彎出了漂亮的弧度。我蹲在旁邊看，他忽然說：“小竹，我教你編竹籃吧，以后你也能自己編了賣錢。”我點頭，學著他的樣子拿起竹條，可竹條總不聽使喚，還劃破了手指。叔叔趕緊拿出布條給我包扎，說：“別急，慢慢來，爺爺當年教我編竹籃，我也學了好幾天才學會。”我愣住了：“叔叔，你認識爺爺很久了嗎？”

叔叔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眼神暗了暗，又很快恢復如常：“是啊，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那時候你爺爺還年輕，編的竹籃是鎮上最好的，好多人都搶著買。”我沒再問，可心里卻存了個疑問——叔叔很少提過去的事，每次問起，他都要么轉移話題，要么說得含糊不清。就像上次他給我帶烤兔肉，我問他在哪里打的，他只說“山里隨便抓的”，可我分明看見他袖口沾著些黃色的粉末，像是某種草藥。

傍晚的時候，爺爺睡著了，我和叔叔坐在灶房里烤火。叔叔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幾顆野栗子，他剝了殼遞給我：“小竹，明天我要去鎮上一趟，把編好的竹籃賣了，給你爺爺買點藥回來。”我接過栗子，咬了一口，甜得很。“叔叔，我跟你一起去。”我說道，“我也能幫你拎竹籃。”叔叔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好，那你明天早點起，路上要走兩個時辰呢。”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就起了床。爺爺還在睡，我把小被子給爺爺掖好，又在灶膛里添了些柴火，才跟著叔叔出門。雪下得比昨天小了些，路面結著冰，走起來很滑。叔叔走在前面，把竹籃扛在肩上，時不時回頭看我：“小竹，慢點走，別摔了。”我跟在他后面，踩著他的腳印走，心里卻想著爺爺——不知道爺爺醒了沒，會不會餓，腿會不會疼。

走了一個時辰，我們到了一條小河邊。河面結著冰，叔叔蹲下來，敲了敲冰面：“小竹，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冰結得厚不厚，能走過去的話，能省半個時辰。”我點點頭，站在河邊等他。他小心翼翼地踩在冰面上，走了幾步，忽然“咔嚓”一聲，冰面裂了道縫。我嚇得大喊：“叔叔！”他趕緊退回來，身上沾了些冰水。“不行，冰太薄了，得繞路走。”他說道，語氣里帶著點懊惱。

繞路走的話，就要多走一個時辰，等我們到鎮上，太陽都已經升得很高了。叔叔把竹籃擺在街角，開始吆喝：“編好的竹籃，結實耐用，便宜賣了！”鎮上的人不多，偶爾有人過來看看，卻很少有人買。直到中午，才賣出去兩個竹籃，換了幾個銅錢。叔叔把銅錢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說：“小竹，我先帶你去買兩個饅頭，然后去藥鋪。”

我們走到一家饅頭鋪，叔叔買了兩個熱饅頭，遞給我一個：“小竹，你吃吧，我不餓。”我接過饅頭，咬了一口，熱乎的饅頭在嘴里化開，香得很。“叔叔，你也吃。”我把饅頭遞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一下，咬了一小口。吃完饅頭，我們去了藥鋪。藥鋪的掌柜是個白胡子老頭，他給爺爺抓了些治腿疼的藥，又叮囑叔叔：“這藥要每天煎兩次，趁熱喝，另外，你身上的傷也得好好治，總拖著不是辦法。”

我愣住了：“叔叔，你受傷了？”叔叔趕緊說：“沒事，就是上次砍柴不小心劃了下，不礙事。”掌柜的卻嘆了口氣：“小伙子，你那不是砍柴劃的吧？那是被毒蛇咬的，雖然毒液清了，可要是不按時敷藥，以后腿會留后遺癥的。”我看著叔叔的腿，他褲腳挽起來，腳踝處果然有個紫色的印子，像是被什么咬過。“叔叔，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我問道，心里又生氣又心疼。叔叔撓了撓頭，笑了笑：“小事，沒必要說，免得你們擔心。”

從藥鋪出來，叔叔又去買了點玉米糊，然后就帶著我往回走。路上，我一直沒說話，叔叔看出我不高興，從懷里掏出顆糖遞給我：“小竹，別生氣了，叔叔真的沒事。”我接過糖，剝了糖紙放進嘴里，甜絲絲的味道卻沒讓我開心起來。“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和爺爺？”我問道，“就像上次你袖口沾的黃色粉末，還有你被毒蛇咬的事。”

叔叔停下腳步，看著我，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小竹，有些事，等你再長大些，我再告訴你。現在，你只要知道，我和爺爺都會好好照顧你，不會讓你受委屈，就夠了。”我看著他的眼睛，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難過，又像是愧疚。我點了點頭，沒再問，可心里的疑問卻越來越深——叔叔到底有什么秘密？他和爺爺之間，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爺爺坐在炕邊等我們，看見我們回來，趕緊問：“小竹，累壞了吧？快過來烤烤火。”我走過去，坐在爺爺身邊，把買的玉米糊遞給爺爺：“爺爺，我們買了玉米糊，以后不用餓肚子了。”爺爺接過玉米糊，摸了摸我的頭，眼眶紅了：“小竹長大了，會心疼爺爺了。”叔叔把藥遞給爺爺，說：“叔，這是治腿疼的藥，我明天就給您煎。”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爺爺和叔叔在灶房里說話。他們說得很小聲，我聽不清具體內容，只隱約聽到“當年”“對不起”“孩子”之類的詞。我翻了個身，看著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爺爺上次說的話——“小竹，要是爺爺走不動了，你怎么辦？”我心里一陣難受，緊緊攥著小被子，心里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快點長大，要編很多很多竹籃，賣很多很多錢，給爺爺治病，給叔叔買藥，再也不讓他們受苦了。

半夜的時候，我醒了，聽見院子里有動靜。我悄悄爬起來，從窗戶縫里往外看，看見叔叔站在院子里的老梨樹下，手里拿著個小盒子，在月光下打開。盒子里不知道裝的什么，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盒子埋在梨樹下，又在上面蓋了層雪。做完這一切，他才轉身回屋。我躺在床上，心里的疑問更重了——叔叔埋的是什么？為什么要埋在梨樹下？這和他的秘密有關嗎？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想去梨樹下看看叔叔埋的是什么。可剛走到院子里，就看見爺爺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那只裝花生的竹籃，正在剝花生。“小竹，醒了？”爺爺看見我，笑著說，“過來，爺爺給你剝花生吃。”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剝花生。他的手很抖，剝了半天，才剝出一顆花生仁，遞給我：“小竹，吃吧，這是去年你和爺爺一起種的花生，最香了。”

下午的時候，叔叔去山里砍柴了，我偷偷跑到梨樹下。雪已經化了些，我用手扒開雪，果然看見土里埋著個小盒子。我把盒子挖出來，打開一看，里面是塊玉佩，上面刻著個“林”字。玉佩的顏色有些發暗，像是戴了很多年。我正看著，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我趕緊把盒子藏起來，回頭一看，是叔叔。

“小竹，你在這里干什么？”叔叔問道，語氣里帶著點緊張。我攥著藏在身后的手，說：“沒……沒干什么，就是過來看看雪化了沒。”叔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梨樹下被挖過的土，沒再問，只是說：“山里危險，快回去吧，爺爺該擔心了。”我點點頭，跟著他回去，心里卻更疑惑了——那塊玉佩是誰的？為什么叔叔要把它埋在梨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