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長沙城，夏日總是來得特別早。才進五月，湘江兩岸已是綠意蔥蘢，蟬鳴陣陣。江面上，渡輪轟鳴著往返于兩岸，碼頭上擠滿了趕早市的市民。空氣中彌漫著江水特有的腥味，混雜著路邊早餐店飄來的油炸糍粑和米粉的香氣。

上官澤蹬著一輛永久牌二八自行車，后座上綁著兩個大紙箱，里面裝滿了長沙食品廠新生產的芝麻餅和燈芯糕。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不斷滑落。

“王師傅，這是您訂的五十斤芝麻餅，新配方，加了桂花蜜，香得很！”上官澤一邊卸貨，一邊對雜貨店老板笑道，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陽光照在他年輕的面龐上，顯得朝氣蓬勃。

“小澤啊，每次都這么準時。”王老板拍拍他的肩，“看你這一頭汗，進來喝杯涼茶再走。”

上官澤擺擺手：“不了不了，還得去南門口那邊送貨。對了，您那老寒腿最近怎么樣了？”

“哎呦，你不提我還忘了，自從上次你給我發功治療后，這半個月都沒疼過！比貼膏藥管用多了！”

上官澤笑了笑：“那就好，不過您還是得注意保暖，別對著電扇直吹。”

這樣的對話在上官澤的日常中再平常不過。作為長沙食品廠的推銷員，他跑遍了長沙城的大街小巷；而作為氣功愛好者，他也用自己練就的本事幫不少人緩解了病痛。

那年頭，氣功在全國悄然興起。公園里、湘江邊，總能看到一群人或在練太極拳，或在閉目養神、練習吐納。上官澤十六歲那年，偶然在天心閣舊書攤買到一本泛黃的《氣功入門》，從此便迷上了這門古老的養生術。

八年來，他幾乎日日不輟，不僅身體愈發強健，還真練出了些門道。起初只是覺得自己精力充沛，后來漸漸能感受到體內那股流動的“氣”，再后來竟能引導這股氣為他人調理病癥。親朋鄰里有什么頭疼腦熱、腰酸背痛，都愛找他“發功”治療。

下班后，上官澤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騎車到了湘江邊的橘子洲頭。落日余暉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他找了一處人少的河灘，脫了鞋，光腳站在鵝卵石上，閉目凝神，開始每日的練功。

氣息在體內流轉，他感覺自己仿佛與江水、與夕陽、與天地融為一體。遠處傳來渡輪的汽笛聲，江風吹拂著他的發梢，但他心神寧靜，完全沉浸在那種奇妙的狀態中。

“澤哥！”清脆的女聲從堤岸上傳來。

上官澤緩緩收功，回頭望去。利明星正站在堤岸上，穿著淡黃色連衣裙，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笑靨如花。她手里推著一輛飛鴿牌自行車，車籃里放著一個小布包。

“明星，你怎么來了？”上官澤急忙穿上鞋迎上去。

“廠里下班早，我知道你肯定在這兒。”利明星從布包里拿出一個鋁制飯盒，“我媽做的糖油粑粑，帶給你的。”

兩人坐在江堤上，一邊吃粑粑一邊看夕陽西下。上官澤講著今天送貨的趣事，把利明星逗得咯咯直笑。江風吹起她的發絲，夕陽為她鍍上一層金邊，上官澤看著看著就入了神。

利明星是長沙紡織廠的會計，兩人經人介紹認識，相處快一年了。在那個年代，自由戀愛還不普遍，但他們倆卻一見鐘情，感情日漸深厚。

“傻看什么呀？”利明星臉紅著推他一下。

“看我女朋友好看。”上官澤握住她的手，“明星，等年底我拿了銷售獎，咱們就結婚好不好？”

利明星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時上官澤以為，幸福生活就會這樣平穩地延續下去。他不知道，命運早已在暗處埋下了伏筆。

回家的路上，上官澤蹬著自行車，腦海中已經在規劃未來的生活。他打算申請廠里的福利分房，雖然可能只有一間小屋子，但只要收拾得干凈溫馨，就是他們的愛巢。他甚至想象著將來有了孩子，教他練氣功、讀書識字...

路過五一廣場時，他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好奇地湊過去看。原來是個老中醫在免費義診，旁邊立著塊牌子：“傳承中醫精華，發掘人體潛能”。

老中醫正在講解：“人體自有大藥，關鍵在如何調動。氣功就是一種方法，通過調息、調身、調心，激發自身潛能...”

上官澤聽得入神，這不正是他這些年來實踐和思考的嗎？他忍不住插話道：“老先生說得對，我練功八年，確實感受到人體有不可思議的自愈能力。”

老中醫打量了他一眼，點點頭：“年輕人，你有慧根。但要知道，氣功雖好，也有其局限。人體奧秘，無窮無盡啊。”

這話讓上官澤陷入了沉思。他騎車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氣功的邊界在哪里？人體的潛能到底有多大？

那時他還不知道，很快他就將面對這個問題的殘酷答案。

上官澤住在食品廠的職工宿舍，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墻上貼著毛主席語錄和幾張年畫，書桌上堆滿了各種氣功和中醫相關的書籍。最顯眼的位置擺著他和利明星的合影——在岳麓山愛晚亭前拍的，兩人笑得燦爛。

他簡單做了晚飯：一碗米飯，一碟咸菜，加上利明星特意留給他的糖油粑粑。吃完飯，他點亮煤油燈，開始翻閱最近從舊書攤淘來的《黃帝內經》。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他輕聲誦讀著，腦海中不斷思考著氣功與傳統醫學的關系。

忽然，隔壁傳來一陣咳嗽聲。上官澤放下書，走出門去。隔壁住著廠里的退休老師傅老李，有老慢支，每到換季就犯病。

“李師傅，又不舒服了？”上官澤關切地問。

老李喘著氣說：“老毛病了，沒事，熬過這幾天就好了。”

上官澤扶老人坐下：“我給您調理調理。”

他讓老人放松，自己則站在身后，雙手虛按在老人背部，開始發功。不一會兒，他額頭滲出細汗，但老人的呼吸明顯平穩了許多。

“小澤啊，真是謝謝你了。”老李感激地說，“你這手藝，不該埋沒在食品廠啊。”

上官澤笑笑：“舉手之勞，您別客氣。”

回到自己房間，他繼續看書，但心中泛起波瀾。老李的話觸動了他——確實，相比推銷食品，他更熱衷于探索人體潛能，幫助他人解除病痛。

但那個年代，工作是由國家分配的，個人很難選擇職業。他一個初中畢業生，能進食品廠當推銷員已經是不錯的工作了。氣功終究只是業余愛好。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書桌上。上官澤望著那本《黃帝內經》，忽然萌生一個念頭：能不能將氣功的方法系統化、通俗化，讓普通人也能學會自我調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當時他并沒有太在意。畢竟，他有正式工作，有甜蜜的愛情，生活已經足夠美滿了。

他吹滅煤油燈，躺在床上，想著周末和利明星去烈士公園劃船的計劃，漸漸進入夢鄉。

夢里，他看見自己和利明星站在湘江大橋上，江面寬闊，陽光明媚。利明星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隨風飄向遠方。

他怎么會想到，這明媚的笑容，很快就將被病魔奪去；而這江面的風，將吹散他們所有的美好夢想。

命運的轉折，往往就隱藏在最平凡的日常之中。第二天上班時，上官澤還沉浸在甜蜜的思緒中，盤算著這個月的銷售獎金應該夠給利明星買那條她看中的紅絲巾。

他永遠記得那天下午，他剛從南門口副食品店出來，就看見利明星廠里的工會主任急匆匆跑來，面色凝重：

“小澤，快去醫院！明星在車間暈倒了！”

上官澤的心猛地一沉，騎上自行車就向醫院跑去。長沙城的街景在眼前飛速掠過，他卻覺得這條路前所未有的漫長。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利明星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看見他來，勉強擠出笑容：

“就是突然頭暈，沒事的。”

上官澤握住她冰涼的手，暗中運功為她調理氣血。氣息在她體內流轉時，他微微蹙眉——他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阻滯，但轉瞬即逝，再探時已無跡可尋。

醫生初步檢查后說是貧血，建議休息觀察。上官澤心下稍安，卻總有一絲不安縈繞心頭。

他怎么會想到，這僅僅是開始。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將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軌跡；而他所癡迷的氣功，將在真正的考驗面前顯得如此無力。

湘江水依舊奔流，長沙城依舊喧囂，但上官澤的世界，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