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嶺雪山，碧火崖。

崖頂終年積雪，卻終日蒸騰白霧。霧氣里帶著藥香，十里不散。

黎明前最暗的一瞬，青銅丹爐“嗡”地一聲震響，爐蓋被水汽頂得咯咯直晃。陸無歸盤坐在爐前，鶴發亂如麻，青布道袍被火焰映得發碧。他掌心托著一團幽綠火苗，五指微屈，像撥弄琴弦似的，隔空操縱火勢。

“師傅，燙——”

爐里傳出少年悶悶的嗓音，帶著水汽的潮啞。

“燙？這才幾成火？想當年我在南溟火山口煉七轉化龍丹，巖漿咕嘟咕嘟冒泡，我眉毛都沒掉一根。”

陸無歸一邊吹牛，一邊抬手在爐壁輕叩三下。鐺鐺鐺——聲音清脆，像在叫爐中人起床。

爐蓋掀開，滾燙白霧猛地沖起。

姜九淵趴在爐沿，雙臂搭拉在外面，臉頰被蒸汽蒸得通紅，濕漉漉的頭發黏在頸側。他今年十七歲，可那張臉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柔軟輪廓，睫毛上掛著細密水珠，一眨眼，水珠滾落，像哭，又像笑。

“師傅，今天是啥丹？”他有氣無力地問。

“三轉金髓丸。”陸無歸捏著一粒龍眼大小的赤金色丹藥，在指尖拋了拋，“新配方，加了一錢龍血竭，半兩雪魂芝，主打一個洗髓伐骨、重塑經脈。”

姜九淵喉結動了動。

“能不重塑了嗎？我上個月剛被重塑完，骨頭現在還酥。”

“不行。”陸無歸把丹藥遞到他唇邊，“乖，張嘴。”

姜九淵苦巴巴地張嘴，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滾燙的藥漿順著喉嚨直竄丹田。

“唔——”

他整個人像蝦米一樣弓起來，額頭青筋直跳。丹爐內壁銘刻的陣紋亮起淡金色的光，絲絲縷縷纏住他的四肢，防止他打滾把自己摔斷氣。

陸無歸盤腿坐在爐邊，一手托腮，一手拿根竹簽，慢悠悠地攪動爐灰里烤熟的紅薯。

“疼就喊，喊出來藥效好。”

“啊——師傅你騙——人——”

“沒騙你。聲音越大，經脈震得越開，藥效走得越快。”

姜九淵咬緊牙關，喉嚨里卻還是溢出破碎的嗚咽。他手指死死摳住爐沿，指甲縫里滲出血絲。

陸無歸看了會兒，忽然嘆氣，把竹簽插回爐灰，伸手進爐，按在徒弟背心。

一縷溫和靈力順著脊柱緩緩而下，像春夜細雨，把暴走的藥力一點點撫平。

“傻孩子，為師在呢。”

姜九淵睫毛顫了顫，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爐火里，滋啦一聲化作白汽。

一炷香后，藥力漸緩。姜九淵癱坐在爐底，只露出一個腦袋，臉色慘白，唇卻紅得驚人。

“師傅，我十七了。”

“嗯，知道。”

“別的少年十七歲，都下山歷練了。”

“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比他們差？”

“不，你比他們貴。”陸無歸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你這一口牙，一顆就值三百靈石。為師辛辛苦苦煉了十七年，把你從奶娃娃養成藥鼎寶體，哪能隨便放出去給人啃？”

姜九淵翻了個白眼。

“那您打算養我一輩子？”

“哪能呢。”陸無歸搓搓手，從懷里摸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小冊子，“等你吃完最后一味‘萬靈歸元丹’，就能出師了。”

姜九淵眼睛一亮：“最后一味？什么時候？”

陸無歸掐指一算：“也就再吃個三五年吧。”

“……”

姜九淵默默把腦袋縮回爐里，水霧重新漫上來，遮住他泛紅的眼睛。

午后，雪停了。

陽光照在碧火崖上，反射出七彩光暈。姜九淵裹著狐裘站在崖邊，手里捧個陶罐，罐里盛著黑乎乎的藥渣。

“師傅，藥渣倒哪兒？”

“倒雪窩里，來年長靈芝。”

姜九淵哦了一聲，彎腰去倒。

忽然，一縷異香鉆進鼻尖。

他愣住，低頭嗅了嗅藥渣，又嗅了嗅自己袖口，眉頭皺起。

“師傅，我身上味道不對。”

“怎么不對？”

“像……像女兒香。”

陸無歸聞言，放下酒葫蘆，圍著徒弟轉了三圈，鼻子一聳一聳，像老狗聞骨頭。

半晌，他一拍大腿。

“壞了！昨天那爐駐顏丹，多放了一錢百花蜜，藥性偏陰，被你骨血吸收了！”

姜九淵臉都綠了：“那怎么辦？”

“簡單。”陸無歸不知從哪兒掏出剃刀，“頭發剃了，眉毛剃了，汗毛也剃了，重新長一遍就好。”

姜九淵抱著腦袋就跑。

“剃是不可能剃的！”

陸無歸拎著剃刀在后面追。

“臭小子，為師這是為你好！不然你以后下山，一脫帽子，滿街人都以為哪家閨女跑出來了！”

師徒倆在雪地里你追我趕，踩出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姜九淵一邊跑，一邊回頭喊：“那您先把您那胡子剃了！都分叉了！”

陸無歸氣得吹胡子瞪眼，腳下一滑，撲通摔進雪窩。

姜九淵趕緊往回跑，把人扶起來。

“師傅，您沒事吧？”

陸無歸拍拍雪，忽然笑了。

“小崽子，力氣見長啊，都能把為師拽起來了。”

姜九淵也笑，眼尾彎彎，映著雪光，亮得晃眼。

陸無歸看著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徒弟的頭。

“再過幾天，就是你十八生辰。”

“嗯。”

“十八了，該下山了。”

姜九淵怔住。

“您不是說，還要吃三五年？”

“為師改主意了。”陸無歸從懷里摸出一枚玉簡，塞進徒弟手里，“下山前，把這本《百草綱目》背完，一頁不許錯。”

姜九淵握緊玉簡，指尖微顫。

“師傅……”

“別煽情。”陸無歸轉身，背對著徒弟，聲音卻軟了下來，“山下的世界大，姑娘也多。你長得……咳，還算順眼，別傻乎乎被人騙色騙命。”

姜九淵低頭笑，眼眶微紅。

“那我要是被人欺負了呢？”

“報為師名號。”

“要是打不過？”

“那就跑，回來找為師，咱們關門放毒。”

“……”

雪又開始飄，一片一片，落在師徒肩頭。

姜九淵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自己掌心慢慢融化。

他忽然意識到，這大概是在碧火崖的最后一場雪了。

“師傅，”他輕聲問，“下山后，我還能回來嗎？”

陸無歸沒回頭，只抬手揮了揮。

“爐在，崖在，師傅在。你隨時回來，爐里給你留火。”

姜九淵嗯了一聲，把凍紅的指尖藏進袖中。

那一夜，丹爐的火格外旺。

少年趴在爐邊，一頁頁翻看《百草綱目》，每翻一頁，就低聲念一句：

“龍血竭，味苦，性平，主活血化瘀……”

火光映著他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

陸無歸坐在對面，一邊喝酒，一邊用竹簽在爐灰上寫字。

寫的是：

“九淵，莫忘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