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我站在西北小城荒蕪的河岸上，看著干涸的河床裂開一道道口子，就像大地張開的嘴，想要訴說些什么卻終于沉默。我會想起2025年那個平靜的春天，想起林雨桐站在教學樓頂端的那個下午。那時的陽光很好，好得不像會發生任何壞事。

記憶這東西總是不可靠的。它像一條斷斷續續的河流，有時干涸得露出河床，有時又泛濫成災。我試圖打撈那些沉淀在河底的碎片，卻發現它們早已被水流磨去了棱角。唯有那個春天，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可怕，仿佛昨天才剛剛發生。

我出生的這座小城總是被風沙眷顧。每年春天，黃土高原的風跋涉千里而來，穿過殘缺的城墻，掠過低矮的平房，最后在我們教室的窗玻璃上撞出嗚咽的聲響。學校的圍墻已經斑駁得看不出最初的顏色，墻頭上幾株枯草在風里抖著，一年又一年。

學校的北面有一條河，當地人叫它后河。夏天里，男孩子們光著屁股跳進去撲騰，女孩子們則在岸上撿拾光滑的鵝卵石。到了冬天，河面結著厚厚的冰，總能看見幾個膽大的孩子在上面滑冰。冰面下暗流涌動，但我們從來不知道害怕。

我就出生在河岸邊的巷子里。母親說，我出生那天后河突然漲水，渾黃的河水漫過石階，一直淹到家門口。她說這話時總帶著某種神秘的語調，仿佛在暗示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與水有著不解之緣。父親卻不以為然，他說那年春天雨水多，每條河都漲了水。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后河永遠在黃昏時分最美。夕陽把河水染成琥珀色，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動著柳樹的倒影。放學后，我常常獨自坐在河岸上，看著對岸的炊煙一縷縷升起，消散在暮色里。那時我覺得，整個世界無非就是這條河的兩岸，而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里。

我們家就在河西岸的巷子深處。三間瓦房，帶著一個小院，院里有棵老棗樹。每年秋天，棗子熟透的時候，父親會架起梯子摘棗，母親就在樹下撐著布兜接。棗子紅得發紫，甜中帶酸，我總是一把一把地塞進嘴里，直到母親笑著罵我是個小饞鬼。

父親在縣城的農機站工作，每天騎著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上下班。那輛車的年紀比我還大，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但父親總是把它擦得锃亮。母親在家接些縫紉活計，她的腳踏縫紉機發出的嗒嗒聲，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催眠曲。

我就讀的學校離我家只隔兩條街。那是一所再普通不過的縣城中學，紅磚圍墻圍著一棟三層教學樓和一個塵土飛揚的操場。操場邊上立著一個破舊的籃球架，籃板已經裂了縫，可是男孩子們還是搶著在那里打球。

每天早晨七點，學校的鐵門準時打開。穿藍色制服的門衛老張站在門口，看著學生們像潮水一樣涌進來。他總是繃著一張臉，可是誰都知道他褲兜里裝著奶糖，專門給那些眼睛紅紅的一年級新生。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事，我大概會像大多數同學一樣，初中畢業后考個中專，或者去南方打工，然后在適當的年紀回到小城，結婚生子，過著和父輩相似的生活。很多年來，我一直以為生活就該是這樣，平靜得像后河的水，即使有波瀾，也很快會恢復平靜。

直到2025年的那個春天。

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才三月初，河岸的柳樹就抽出了新芽，遠遠望去像籠著一層綠煙。陽光變得透明而柔軟，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教室的窗戶開著，風帶來泥土解凍的氣息，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花香。

同學們都換上了春裝，一個個顯得精神了許多。課間休息時，大家都喜歡到操場上曬太陽，三五成群地聊著天。男生們追逐打鬧，女生們則聚在一起分享從家里帶來的零食。一切都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

林雨桐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安靜得像一個影子。她總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扎成一個簡單的馬尾。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事，我可能永遠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太普通了，就像河邊無數鵝卵石中的一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時我會看見她獨自站在走廊的窗前，望著遠處的河水出神。她的眼神很特別，不像我們這個年紀該有的眼神——太過平靜，也太過深沉。仿佛她已經看透了什么，卻又什么都不說。

班上的女生們不太喜歡她。她們說她孤僻，說她裝清高。有幾個女生尤其愛找她的麻煩，以李梓涵為首的那個小團體，經常在課間圍住她的座位，說些不冷不熱的話。林雨桐從不回應，只是低著頭，繼續看她的書。

那個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平靜的表象下暗流正在涌動。后來我想，或許悲劇早就開始了，只是我們誰都沒有察覺。就像后河的水，表面平靜如鏡，底下卻是暗流漩渦。

很多年后，我離開小城，去了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是每當春天來臨，我總會想起2025年的那個三月，想起林雨桐安靜地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樣子。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我能預知后來發生的一切，我會不會做些什么？

可是生活沒有如果。它只會推著我們不斷向前，不管我們愿不愿意。就像后河的水，不管經歷什么，都只能朝著大海的方向流去。

那一年，我十五歲，林雨桐也是。我們都在西北小城的中學讀初二，都以為未來還很遙遠。我們都不知道，命運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不同的劇本，而悲劇的幕布，正在緩緩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