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如同文火慢燉，將焦慮與期待熬煮得愈發濃稠。青州城內的氣氛微妙，學子們相遇，言語間多是試探與揣測，笑容底下藏著不安。

李明遠依舊保持著規律的作息，每日讀書、練字、去州學藏書樓查閱資料，仿佛并非等待命運的宣判。唯有夜深人靜時，指尖無意識敲擊桌面的節奏，才泄露了內心的波瀾。趙文璟那邊，“玉髓粉”的生意如火如荼，帶來的分紅豐厚，但他并未因此而有絲毫松懈。他深知，在這個時代，財富若無功名護身，便是無根之木，隨時可能傾覆。

放榜前一日，忽有胥吏來到清渠書院，點名要見李明遠。同院的學子們頓時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這種時候官差上門，吉兇難料。

李明遠心中也是咯噔一下，面上卻沉靜如水，將胥吏請至房中。那胥吏并無刁難之色，反而帶著幾分客氣，遞上一份公文：“李秀才，恭喜了。您的戶籍文書有些許疑問，州學教諭特命在下前來核對清楚，以免耽誤明日放榜。”

原來是虛驚一場。李明遠仔細核對了文書，只是臨川縣衙文書謄抄時的一個小疏漏，他從容解釋清楚，胥吏記錄后便告辭離去。

但這小小的插曲，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清渠書院激起了漣漪。有人猜測這是否是高中前的征兆（據說有時會提前核對優異者信息），也有人陰暗地覺得或許是出了什么紕漏。

翌日，放榜之日終于到來。

天還未亮，貢院外的廣場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幾乎所有參考的學子，以及他們的親友、仆役，甚至許多看熱鬧的市民，都將廣場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人聲鼎沸，幾乎要將清晨的空氣點燃。

李明遠沒有往前擠。他與張謙、徐茂才等幾個清渠書院的學子站在稍遠處的外圍，屏息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時刻。張謙緊張得不停搓手，徐茂才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李明遠目光沉靜地望著那面即將張貼榜文的高墻，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

“鐺——！”

一聲鑼響，壓過了所有的喧囂。

數名胥吏捧著巨大的黃紙榜文，面無表情地走到墻下。

人群瞬間如同潮水般向前涌去，驚呼聲、吶喊聲、嘆息聲驟然爆發！

“有了！有了！我看到我名字了！”

“甲榜第三！是我同鄉！”

“唉……沒有……還是沒有……”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榜文分正副兩榜，正榜取中者約百人，副榜若干。名字從上至下排列，便是本次發解試的最終名次。

張謙早已按捺不住，拼命往前擠去。徐茂才也咬著牙，瘦弱的身軀試圖在人潮中尋找縫隙。

李明遠沒有動。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飛快地掃過正榜最前列的位置。

從上至下……第十……沒有。第二十……沒有。第三十……第四十……

他的心微微下沉。難道……

就在目光掃過中段偏下位置時，一個熟悉的名字猛地撞入眼簾——

第五十七名：李明遠（臨川縣）

中了！

雖然名次不算很高，但確確實實，名字在正榜之上！他獲得了舉人功名！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冷靜，從胸腔直沖頭頂，讓他幾乎有些眩暈。一年來的懸梁刺股、殫精竭慮，所有的壓力與付出，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回報！

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輕微的刺痛強迫自己維持鎮定。

這時，前方傳來張狂喜至極的尖叫：“中了！我中了！副榜第十七！明遠兄！我中了！”他連滾帶爬地從人堆里擠出來，一把抱住李明遠，又哭又笑。

另一邊，徐茂才失魂落魄地擠出人群，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他踉蹌著走到李明遠面前，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慘然一笑，搖了搖頭，默默轉身離去。那背影，蕭索得令人心酸。

科舉之路，便是如此殘酷。有人歡喜上天，有人墜入深淵。

李明遠心中掠過一絲同情，但很快被巨大的喜悅淹沒。他拍了拍激動不已的張謙，目光再次投向榜文，確認那個名字真真切切地印在那里。

第五十七名。這個名次，足以讓他獲得進士出身，擁有了進入大宋“官場”這座龐大企業的入門資格。雖然起點不會太高，但重要的是，他拿到了這張門票！

很快，不少目光投向了李明遠這個新晉舉人。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紛紛上前道賀。趙文璟也帶著幾個華服子弟走了過來，他本人高居正榜第八，意氣風發。

“恭喜明遠兄！金榜題名，實至名歸！”趙文璟笑著拱手，態度比以往更加親熱。他如今已將李明遠視為平等的合作者與潛在的政治盟友。

“同喜同喜！趙兄名列前茅，更值得慶賀！”李明遠笑著回禮。

就在這一片喧鬧的喜慶氣氛中，李明遠眼角余光似乎瞥見不遠處人群中，有兩人正冷冷地盯著他。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在流芳閣被他落了面子的孫繼宗。孫繼宗此次也中了舉，名次卻比李明遠還低了幾位，此刻臉色陰沉，眼神復雜，既有嫉妒又有不甘。他旁邊站著一個面色白皙、眼神陰鷙的錦衣青年，李明遠并不認識，但那青年看他的目光，卻帶著一種審視與莫名的冷意。

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讓李明遠在狂喜之中，驟然感到一絲寒意。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臉上依舊保持著得體的笑容，與周圍人道謝寒暄。

喜悅的浪潮之下，暗流已然開始涌動。舉人的功名，并不僅僅意味著榮耀和機會，也意味著他正式進入了這個時代的權力博弈場，成為了局中人。以往的些許恩怨，可能會被放大；潛在的競爭對手，也開始真正將他視為需要關注的對象。

“明遠兄，走走走！今日必要不醉不歸！”張謙興奮地拉著他的胳膊。

李明遠笑著應和，隨著人流向外走去。

陽光正好，照在“李明遠”三個字上，熠熠生輝。

寒門學子，終躍龍門。

但他的目光，已越過這喧鬧的廣場，投向了更遠方、更復雜的汴京。

腳下的路，才剛剛開始。而前方的風浪，或許遠比想象中更為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