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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夔一足諾

  • 青陽
  • 銜橘
  • 4615字
  • 2025-09-01 08:42:07

城東近圓朦山,此間地勢并不平坦,多有高低起伏的矮陵和小山。因著離城北王宮較遠,而錦都官宦王臣最多,于是稍有權勢者便大都不愿居此地;又因著離繁華八十一街遠,而錦都富戶權貴也多,于是稍有資財者便也大都不愿居此地。最后,就勝在曠然安靜、地價低、是非少,引得些致仕臣子、普通百姓在此置院安居。

周家就在城東,后院之外的陵坡上有一大片梨樹,此時正值春暖花開,飄瓣落香,年年若此。

家主周偉儒年已至古稀,少年時乃先皇伴讀,后以文臣之首的身份執掌翰林,輔佐先帝繁榮大雍社稷。先帝薨后,又在今上長寧帝登基之始做了太傅??上г谔档奈蛔由现淮藘赡辏阋蚧技仓率?,后買下這一處別院,從此隱居遁聲。雖離了朝堂二十年,但這偌大錦都誰提起他,都要尊一句“周太公”。

周偉儒其妻早逝,唯有一子,名周遠清,有其父周太公的大名在前,周遠清本被世人報以極大期望,可不曾想卻資質平庸,在朝多年,僅為六品侍講,在翰林院居一文職罷了。

周遠清為人敦直,家里有正妻孟氏,生二子一女,再無別妾和庶子。大郎周伯玄從文,年二四,三年前中進士,現為從五品通政司經歷;二郎周仲馳從武,年十九,十三歲隨軍駐西北軍營,現為定翼軍正七品把總;三娘周茜鯉,年十六,待字閨中,仍未婚配。

清晨,是城東的諸多官員騎馬應卯出門之刻,周父與周伯玄亦御馬上值。江南春季多霧,晨光便朦朧如夢,周茜鯉立在大門前,目送父親和大哥的背影遠去直至淡出視線,這才喚婢女阿香回去。

“每逢父兄上值,姑娘便要起早在大門相送,不困嗎?”阿香扶著自家小姐慢慢踱步在長廊內沾著晨露的青石板上,朝她們的小院走去。

周茜鯉垂首看著腳下,盡量避開地面微微反光的濕滑處,笑著輕聲道:“瞌睡可以午間再補,錯過蹄音就可惜了?!?

阿香忍不住笑了,自家姑娘著實奇怪,其他小姐愛聽的不過是那些戲曲小調、琴箏笛簫,偏這周家三娘喜歡聽晨時大人們上值而去的蹄音。問她為何喜歡,她便說那聲音從城東各處院落前響起,又漸漸遠去,混雜在一起,像一段悲壯凌亂的鼓前曲。

“傳早膳吧,等下麟哥兒便要來習字。那小家伙近來可愈發勤快了?!?

“是?!卑⑾忝虼揭恍Α?

周家大朗周伯玄與孫家嫡女成婚四年,育有一子,乳名麟兒,上月剛過完三歲生辰,已到了識字啟蒙的年紀。在大雍國崇文的風氣之下,不說周家這樣的書香門庭,便是家里稍有資財的,也免不了在幼兒啟蒙教學上大費工夫——開書房、請先生、入學堂……三四歲便能識千字、背文章的孩子也時有聽說。

而周太公卻似不愿家里養出這樣的“神童”,既不親自去教,也沒有請先生,反而是讓自己的孫女周茜鯉教那小麟兒。僅習字,且每日只準習三字,每字只能寫十遍,從麟哥兒三歲生辰那天起,日日如此。

府內南側有一小院,院里僅一間小廂房,平日也不住人,就放些雜物。而這露天的院落背靠梨樹林,在院中只消略略抬頭,便見漫坡潔白如堆,落花如雪,甚是昳麗壯觀。院中已擺好桌椅筆墨,便是麟哥兒習字用的。

周茜鯉來時,麟哥兒還未至,她便坐下卷起袖口先研起了磨。此時太陽已升,光線溫暖柔和,周茜鯉著一淺藍齊腰襦裙,腰間碧色系帶,梳墮馬髻,除一對小巧白玉耳墜再無別的裝飾,不施脂粉,卻膚白如脂,唇紅若胭,一張瓜子臉端莊明艷,不見江南女子的楚楚柔弱,反而那一雙清澄杏眼明朗堅毅,有幾分英氣。阿香在一旁奉茶,見自家小姐襯著這背后漫山梨花,端坐研墨的身姿,亦忍不住看呆了。

主仆二人在院內研墨,院外較遠的一株高大梨樹上不知何時悄然立了兩人。燕禾今日著白衫,恰好與潔白梨花融為一體,倒不必費心掩藏。而那凌霜卻依舊著墨色衣衫,便只能小心躲在樹干后,探出腦袋向那院中望。

兩人皆會武,目力和耳力敏銳,小聲說話亦不會被院里的人發現。凌霜只看見一藍衣女子背對他們而坐,卻看不清那女子面容。

“二哥,那就是未來嫂嫂嗎?”

“周家只有一女,看這身形年齡,應該是了?!?

“應該?莫非……你還沒見過嫂嫂嗎???”

“首次拜訪,自然是沒有見過的?!毖嗪逃迫坏?。

凌霜聞言差點從樹上掉下:“沒見過?那怎么是未來嫂嫂了呢?萬一是個不堪入目的無鹽女……”

燕禾翹起唇角一笑:“無妨?!?

凌霜這下真是摸不到頭腦,他二哥若不是瘋了,就是在打什么他絕對猜不到的主意。不然何以連扁的圓的都不知道,就對這周小姐情根深種了?

正小聲交談著,就見那院門外咕嚕嚕進來個皮球般的娃兒,一下撲倒周茜鯉的膝上,喚她:“姑姑!”二人交換個眼神,不再言語,繼續觀察院內動靜。

“姑姑,麟兒剛吃過飯就來習字了!”小家伙仰著頭驕傲地說。

周茜鯉掏出帕子,笑著擦掉他嘴角的糕屑:“麟哥兒可吃飽了?”

“飽了!”

周茜鯉點點頭,想順口夸他一句乖巧勤奮,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什么又堪堪忍住。于是只能沉默著把這小家伙抱到膝上,直入主題:“麟哥兒可想好今天習哪三字了嗎?”

“第一個字,嗯……姑姑覺得‘夔’如何?”

“夔?”周茜鯉愣了下,“麟哥兒指的是哪個字?”。

“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小家伙搖頭晃腦道,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你可是聽到誰說了這話?知道是什么意思嗎?”周茜鯉笑著問。

“意思我不知……是昨天聽到父親和祖父說了這句,我便求父親告訴我這句話中最難的字是哪一字!”

桌上放著三張裁好的方形紙,每張只有成人掌心大小,周茜鯉掭好了筆,一邊寫那夔字,一邊說道:“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私栽唬骸毚艘唬阋??!?

語畢,字成。

麟哥兒瞧這字如此復雜,眼睛都花了,可是又忍不住去探究其意:“姑姑,孔夫子這話是何意啊?”

“魯哀公問孔子那叫做夔的樂官是否真的只有一足,孔夫子答:‘不是的,夔并非只一足。夔這個人殘暴狠心,人們多半不喜歡他。雖然如此,他之所以能夠避免被別人傷害,是因為他守信用?!匀藗冋f:‘只要有這一點,也就足夠了’?!?

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

“諾言是這世上最廉價卻又最寶貴的東西。許諾只需一張嘴,而信守諾言有時卻需要犧牲很多東西。所以說,君子不可輕易許諾,如果許諾那便要守信,麟兒明白了嗎?”

“可是姑姑,真的會有人愿意相信夔那樣一個‘守信’的壞人嗎?”

周茜鯉一頓,繼而笑道:“這世上的好與壞有時并不是那么簡單區分的,如果萬不得已非要做選擇,那么姑姑寧愿相信一個守信的‘壞人’,也不愿意相信背信棄義的‘好人’?!?

這話一字一句全都落進燕禾的耳中,他眸光變得晦暗,好似譏諷般微微一笑。

麟哥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盯著那夔字發愁:“昨天只問了這一個字,另外兩個字倒是忘到腦后了……”

阿香在旁忍不住笑:“那小郎君就不妨像從前那樣,看到什么,便習什么吧。”

麟哥兒轉著小腦袋打量這院子四周,指著房檐下那筑巢的一對春燕道:“那便再習一個‘燕’,一個‘巢’吧?!?

周茜鯉拾筆,抱著麟哥兒一筆一劃將那兩字寫給他看,她為了讓小侄子看清,便寫得極慢。此間有微風起,從梨林間穿過,攜起花瓣二三,飄旋進院,落在她肩頭。

待寫好了字,周茜鯉便起身,讓阿香拿了兩只軟墊摞在椅子上,這般麟哥兒才能夠到桌面。小家伙攥著筆,清了清嗓子,小老頭似的一本正經道:“姑姑,我要開始習字了。幫我掛靜字牌吧。”

掛靜字牌是周太公多年的規矩,不論是從前在宮中教導皇子,還是在家中書房讀書寫信,凡在做正事之時,必在門口掛紅字牌,書一靜字。屏退周圍奴仆婢女。凡掛此牌,非天大的要事,必不可打擾,以求凝心安神。這麟哥兒耳濡目染,也學得有模有樣,可見心中是極敬佩曾祖父周太公。

周茜鯉抿唇一笑,喚阿香去院門口掛上那靜字牌,摸了摸麟哥兒的發頂,便留他一人安心習字,自己則緩步離開。

凌霜躲在樹后,見周茜鯉的身影消失,心中愈發著急,等了半天,始終沒見到這女郎正臉。雖然身段裊娜,聲若脆鈴,可萬一真是個無鹽之輩呢?若是燕禾取了這樣的嫂嫂,便是想想那夫婦二人立于一處的畫面,他都覺得可惜。

他朝燕禾打了個手勢,示意要不要跟上去看個究竟?二人身手都不錯,即便是白天,避過丫鬟仆人的視線潛進內院也不算什么難事。但是燕禾似乎并沒有這個意思,從他表情上看甚至有幾分滿意的笑,凌霜不解,莫非“一見鐘情”這詞在二哥這里“鐘”得是背影?

燕禾笑著點點頭,嘆道:“僅此一見,周太公果然名不虛傳!”

凌霜一怔,周太公?

“你覺得周家這小兒如何?聰明嗎?”

“看著還算機靈?!?

燕禾望著那小人兒專注的身影,不緊不慢地問:“那為何一日僅習三字?縱是資質再普通的孩子,未免也簡單了點吧?”

“這……”

燕禾眼中有光浮動,低聲道:“智者易驕,驕者必敗。仗著小聰明取得些成績并不難,可是他獨獨缺了耐性。所以對這孩子來說,啟蒙必須要慢,要鞭笞,不能輕易表揚。越是曠著他,好似渾不在意,私下里他則會勤加努力,正如今日他能纏著父親去求一字,日后便自然會撲進書海,以求更大的成就。所謂‘啟蒙’,在周太公這里便不只是去死背書文,而是潛移默化地培養心性?!?

這等識人辨心的本領,怎能不叫人嘆服?

凌霜聽了這解釋,心中亦是驚奇,與此同時更加不解他們此行的目的。瞧著燕禾舒展的眉角,對這周家小姐當真只看一背影就滿意了?

察覺到凌霜仍舊疑惑,燕禾卻沒打算在此時說明自己的想法。說到底,他的妻子未必不能是旁人,他看中的,不過是周家門庭以及那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人,至于周三娘這女子究竟是什么長相、品性,他實在沒什么興趣。

院內,獨自練字的麟兒極認真,全然沒有平日的調皮好動。端坐在椅子上,胖乎乎的小手按著姑姑周茜鯉寫好的三個范字,一筆一劃習得專注。

院外,燕禾亦不著急,屈膝盤坐于梨樹花海之間,賞著春景,曬起太陽。

凌霜是個急性子,來都來了,必須要去探個究竟。燕禾也不攔他,只是叮囑他別被發現露了蹤跡,凌霜挑眉一笑,不屑道:“二哥莫開玩笑,我還沒笨到那種地步?!毙捶硐聵?,輕盈落地,連花瓣都沒帶下幾片,閃身便消失在院墻之內了。

約是一炷香的功夫后,麟哥兒寫完了大字,自己直起身打量了一遍,擱下筆,算是大功告成。瞬間又變成只活潑的皮球,桌子一推,跳下椅子,高喊著“姑姑,我寫完啦!”,歡快地奔出小院。

燕禾目送那小小背影消失,輕撩下擺,無聲無息翻過院墻,來到桌邊。桌上攤著麟哥兒墨跡未干的大字,旁邊是周茜鯉的筆墨,他看著那張“夔”字,想起她的那番關于“守信”的言論,伸出的手懸在空中一頓,轉而拿起了夔旁邊的燕。

周家若從周老太公論起,應該是骨子里的書香門第,這樣人家的小姐能寫出一手漂亮簪花楷不足為奇,唯一讓他意外的,是這清雋字體中帶著些許冷硬,可以感受到書者落筆揮毫時的果斷堅毅,倒是不怎么有印象中那股子書香世家的文人味兒了。

林間襲來微風,打斷他的思緒,卷起桌上散落的幾片潔白花瓣,落進青石硯的墨中,半浮半沉,半黑半白,漾出幾層漣漪。他將捏在指尖的“燕”字紙片揣進懷中,悄無聲息地又翻出院墻,回到梨樹林中。

不多時,凌霜便回來了。燕禾抱臂倚在樹下,饒有興致地笑問:“如何?”

凌霜聽到他問,腳下一絆,臉竟泛出些紅,卻是依舊裝出一副不屑:“也就……勉勉強強吧?!?

燕禾心道,如此看來這周家三娘就皮相而言,是有幾分姿色。他這樁買賣,賺不賺尚未定論,表面看來至少是沒有賠的。

凌霜還在一旁替他二哥糾結:“二哥,你為何非要挑這周家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雍這些肚子里裝二兩墨的讀書人家有多固執迂腐,憑你現在的身份,真能娶到這位小姐嗎?估計連大門都進不去吧?”

燕禾摸摸下巴,點頭:“沒錯,你說得很有道理?!?

凌霜:……哈?

他轉身朝離開的方向走去:“走吧。不是擔心我進不了周家大門嗎?”

“嗯?”

“那就想個辦法,讓他們心甘情愿請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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