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霧總比鬧鐘醒得早。

林知許是被窗玻璃上的水汽弄醒的。不是那種凝結(jié)成珠的濕，是像有人用指尖蘸了涼水，在玻璃上漫不經(jīng)心地涂了層薄紗，把窗外的香樟樹暈成了一團模糊的綠。她坐起身，睡衣領(lǐng)口沾著點昨夜沒散盡的茉莉香——是書桌上那盞瓷瓶里插的，枝椏細得像要折斷，卻偏生開了兩朵半開的花，花瓣白得發(fā)透，像浸在牛奶里泡過。

六點十分。宿舍里另外三張床還陷在軟乎乎的呼吸聲里，下鋪的蘇曉夢把被子卷成了春卷，露出一小截蒼白的腳踝，腳踝上系著根紅繩，在晨光里細得像根頭發(fā)絲。林知許輕手輕腳地踩在涼絲絲的地板上，赤腳去夠拖鞋時，腳趾碰到了床底的紙箱，里面是她從家里帶來的書，最上面那本《時間簡史》的封皮被壓得有些翹邊。

她走到窗邊，用指腹擦了擦玻璃上的霧。霧很薄，一擦就破，露出外面被露水打濕的晾衣繩，上面掛著幾件沒干的白襯衫，風(fēng)一吹，像浮在空中的幽靈。遠處的教學(xué)樓隱在更深的霧里，只有頂層的鐘樓尖頂露出來，鍍著層灰蒙蒙的光，像從舊照片里摳出來的。

“叮——”

不知哪里的鐘響了一聲，很輕，像浸在水里發(fā)悶的聲兒。林知許愣了愣，側(cè)耳去聽，卻只聽見樓下掃地阿姨的竹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食堂飄來的包子香，混著霧水的濕意，一起鉆進了鼻腔。

她轉(zhuǎn)身去洗漱，水龍頭流出的水帶著點鐵銹味，冰涼的水撲在臉上時，她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夢里也是這樣的霧，比今早的更濃，濃得能吞掉人。她在霧里走，腳下是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她順著聲音找，卻只看見一片白茫茫，直到霧散了些，才看見不遠處的香樟樹下站著個男生，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背對著她，手里拿著本書，風(fēng)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邊。

她想走過去，腳卻像被釘住了一樣動不了。那男生忽然轉(zhuǎn)過身，臉卻模糊得像打了馬賽克，只有手里的書看得清——是一本封面泛黃的詩集，封面上的字被磨得快要看不見了，只隱約能認出“聶魯達”三個字。

然后夢就醒了。醒來時額頭上全是汗，心臟“砰砰”地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知許，你起這么早啊？”蘇曉夢翻了個身，揉著眼睛坐起來，頭發(fā)睡得像個雞窩，“今天不是周六嗎，不用上早自習(xí)。”

林知許擦著臉，“睡不著了，就起來了。”

“昨晚睡得怎么樣？我好像聽見你半夜翻身來著。”蘇曉夢伸了個懶腰，骨頭“咔咔”響，“我夢到吃火鍋了，毛肚涮得剛好，結(jié)果鬧鐘響了，氣死我了。”

林知許笑了笑，沒說自己的夢。她走到書桌前，坐下時椅子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桌上除了那瓶茉莉，還有一個舊舊的鐵皮盒子，里面裝著她收集的明信片，大多是風(fēng)景，還有幾張是小學(xué)時朋友寄的，字跡歪歪扭扭。她打開盒子，指尖劃過一張海邊的明信片，照片上的浪花白得像雪，背面寫著“海是倒過來的天”，是她初中時最喜歡的句子。

窗外的霧漸漸散了些，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書桌上投下一塊長方形的光斑，光斑里浮著細小的塵埃，像在空中跳舞。林知許拿起那本《時間簡史》，翻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書簽是一片銀杏葉，邊緣有些發(fā)黃，是去年秋天在學(xué)校的銀杏道上撿的。

“叮——”

鐘又響了一聲，這次比剛才清楚些，像是從鐘樓那邊傳過來的。林知許抬頭看向窗外，教學(xué)樓的輪廓清晰了些，鐘樓的指針慢慢悠悠地轉(zhuǎn)著，指向六點半。她忽然想起，昨天輔導(dǎo)員說過，周六上午有個新生座談會，在行政樓三樓的會議室。

她起身換衣服，穿了件淺灰色的針織衫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白色的帆布鞋，鞋邊沾著點泥漬，是上周去公園時蹭的。換好衣服后，她對著鏡子梳了梳頭發(fā)，頭發(fā)很長，到腰際，是天生的黑，沒染過也沒燙過。鏡子里的自己，眼睛很大，卻總像蒙著層水汽，顯得有些沒精神。

“我去食堂買早飯，要不要幫你帶點？”林知許對著蘇曉夢說。

“要要要！”蘇曉夢立刻精神了，“兩個肉包，一杯豆?jié){，謝謝知許仙女！”

林知許笑著點點頭，拿起背包出門。宿舍樓道里很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關(guān)門聲。下樓時，她遇見了同班的張然，張然背著個黑色的雙肩包，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見她，笑著打了個招呼：“早啊，林知許，去食堂？”

“嗯，你也是？”

“不是，我去圖書館，想早點占個座。”張然推了推眼鏡，“對了，你知道嗎？昨天我在圖書館看見一個超帥的男生，好像是大三的，穿一件白色的襯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陽光照在他臉上，簡直像小說男主。”

林知許笑了笑，沒接話。她對這些不太感興趣，比起看帥哥，她更喜歡一個人待著，看看書，或者發(fā)發(fā)呆。

出了宿舍樓，霧又濃了些，風(fēng)一吹，帶著點涼意。香樟樹上的露水掉下來，砸在地上，“滴答滴答”的，像在下雨。食堂門口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大多是早起的學(xué)生，手里拿著包子或者油條，說說笑笑地往里走。

林知許排隊買了早飯，拎著塑料袋往行政樓走。行政樓在學(xué)校的最北邊，離宿舍有點遠，要穿過一條種滿法國梧桐的小路。梧桐葉已經(jīng)開始黃了，風(fēng)一吹，葉子就掉下來，鋪在地上，像一層厚厚的地毯。她走在上面，腳下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很舒服。

快到行政樓時，她又聽見了鐘聲，這次是連續(xù)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在提醒什么。她抬頭看了看鐘樓，指針指向七點十分，離座談會還有二十分鐘。她加快了腳步，走進行政樓，里面很安靜，只有樓梯間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三樓的會議室門是開著的，里面已經(jīng)坐了幾個人，大多是和她一樣的新生，臉上帶著點拘謹。林知許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早飯放在桌下，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消息。她放下手機，看向窗外，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上有幾個學(xué)生在晨讀，聲音很輕，像蚊子叫。

“同學(xué)，你也是中文系的嗎？”旁邊一個女生湊過來問，她扎著個馬尾，臉上有幾顆雀斑，笑起來很可愛。

“嗯，是的。”林知許點點頭。

“我叫李雨桐，你呢？”

“林知許。”

“林知許，很好聽的名字。”李雨桐笑著說，“我昨天剛認識了一個中文系的學(xué)長，他說中文系的課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可以自己安排，還說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有很多舊書，特別有意思。”

林知許“嗯”了一聲，正想說點什么，忽然看見窗外的霧里走過來一個人。是個男生，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背著一個黑色的單肩包，手里拿著一本書，低著頭，慢慢悠悠地走著。

林知許的心臟猛地一跳。

是夢里的那個男生。

她盯著他看，直到他走進行政樓的大門，才收回目光。李雨桐還在說著什么，她卻沒聽清，腦子里全是那個男生的背影，還有夢里模糊的臉。

“叮——”

座談會開始的鈴聲響了，輔導(dǎo)員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林知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卻總?cè)滩蛔】聪蜷T口，期待著那個男生會走進來。